第24章
來蒼天府鬧事的修士主要來自臨水閣與槐蔭門, 二者皆是依附于當今正道第二大派不知門的小型門派,因山門距離茗川較近,每逢入秋必定第一時間收購仙茶供奉于不知門。
琉璃仙茗太過稀少只由蒼天府一家運送, 如今雨君窟被封, 這兩派常駐茗川的采辦收不到貢品, 便只能向城中商戶收購一些普通靈茶先應付着。這些貨色不知門自是看不上,門中長老也不敢以此敷衍, 索性就留下自己喝了,誰知第二日便出了問題。
如今這兩派便帶着因毒茶昏迷的長老來向秋月白發難,付紅葉和尤姜才至前廳就聽見有人怒道:“我門中多名弟子陷入昏迷,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喝過你們茗川靈茶,總之, 這件事蒼天府必須給個交代!”
此人一襲紫袍滿身皆是下品靈器,雖聲音洪亮卻色厲內荏膽氣不足, 正是槐蔭門門主孫有戲。
這槐蔭門也算是傳承已久的禦鬼門派, 曾經也位列天道盟十席之列, 只可惜代代人才凋零, 到了如今連掌門孫有戲都結不了元嬰。修士終究要靠修為說話,這樣長久衰落下來, 槐蔭門也就淪為了普通的二流門派, 只能依靠祖上餘蔭勉強過活。
至于這臨水閣,本是近年來江南散修自發組成的門派,因沒有底蘊常受其它門派打壓,如今其閣主趙閑也是唯唯諾諾, 一切只迎合槐蔭門所言沒有半分自己的主意。
這兩個門派雖然不大,背後站着的卻是僅次于玄門正宗的不知門,秋月白見他們來者不善只能平靜安撫道:“二位請先冷靜,近日城中并無新茶販售,你們所購買的靈茶一定有問題,還請将所購之地告知蒼天府,秋某定嚴懲違規之人。”
付紅葉失蹤之事已驚動玄門,如今天道盟都猜測盟主應是飛升了,各方勢力便有了自己的打算。這孫有戲認定亂世正是崛起之時,他槐蔭門要重回天道盟十席之列便必須讓人騰出位置,而不善武力的蒼天府便是最好的踏腳石。
他也不管事情是否像自己想的那樣美好,此時抓住把柄便趁機發作,
“一群平民百姓難道還能越過修士去取水?這件事分明是你蒼天府管理不嚴!若你救不醒我們弟子,老夫即刻告上天道盟請各大門派評個公道!至于這些商戶,不勞你蒼天府費勁了,我槐蔭門自會将這些奸商帶回去一一處理。”
他看似憤怒至極,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若追究靈茶一事蒼天府只是失察之責,必得想辦法逼秋月白摻和進來。果然,這素來憐憫百姓的秋大善人聞言便皺了眉,“商家也只是從百姓手中收取陳茶進行販賣,怎知有人偷取靈水,縱使有過也罪不至死吧?”
這孫有戲還真是渾身都是戲,見秋月白出言袒護城中商戶心中大喜,明明眼中已滿是得色偏佯裝出憤怒模樣喝道:“商人常有僥幸之心,若不殺雞儆猴他們怎能記住教訓?還好這次我們不曾将靈茶送往不知門,若是不知門弟子喝出了問題,不止這些奸商,連你蒼天府都別想在天道盟混下去!”
魔修最擅栽贓陷害,唯獨這扣帽子的技巧永遠比不上正道門派,尤姜還沒見過有人敢在他面前這樣嚣張,瞥了眼仍神色平靜的付紅葉,終是忍不住率先開口嘲諷道:“怎麽現在天道盟盟主是叫風十七了?本座怎麽記得好像是片臭葉子啊。”
“大膽狂徒,竟敢——”
風十七正是不知門門主名諱,孫有戲見有人膽敢對如此強者不敬剛要發作,一轉眼卻瞧見一個本應飛升的付紅葉,當即就似見了神仙般瞠目結舌,連說話都結巴了起來,“盟……盟主?你……你怎會……”
縱使周圍如何變化,付紅葉仍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樣子,仿佛什麽都入不了他的眼底,只是往前一站便能清晰感受到與人群的疏離。他一出現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靜了下來,而白衣青年只是一如既往地淡淡問好,“孫閣主、趙門主,許久不見,近日可好?”
孫有戲從不知門得到的消息分明是盟主已經渡劫,元嬰修士渡劫都是九死一生更何況飛升之劫,按理說付紅葉就算渡劫失敗也該受到重創閉關休養個百八十年,怎麽這人看上去安然無恙修為似乎還更強了些?
他敢逼問秋月白卻不敢在盟主面前放肆,此時只小心地應了好,倒是臨水閣的趙閑憂心忡忡道:“勞盟主關懷,我們尚安,門中弟子卻是苦不堪言。”
靈茶滋潤經脈乃是輔助修行之佳品,他們這些小門派都是分發給門中優秀弟子和在位長老享用,如今這些人陷入昏迷,臨水閣可謂是垮了大半,若醒不過來,這個門派也就沒了。
孫有戲是有備而來,趙閑卻是真心憂慮弟子,付紅葉掃了二人一眼心中已有數,此時只道:“你們說的我也聽見了,當務之急并不是追究責任,還是先把昏迷之人治好為上。”
提起這毒趙閑神色更是憂心,當即命人将閣中長老擡了上來供付紅葉查看,只無奈嘆道:“也不知這茶到底被下了什麽毒,我們請的醫修根本查不出昏迷弟子有何問題,可他們就是毫無知覺,怎麽叫都不醒。”
他們這些人在院中已擺了些時候,看打扮臨水閣昏迷者皆是身份不菲,槐蔭門雖有幾個高級弟子,卻無長老執事一輩的實權人物遇難,只怕是早有預料。
正道這樣的變動寸劫自然不會錯過,随着人群到達尤姜身邊便道出了檢驗結果,“禀告教主,我已查過昏迷修士,這些人與秋月白一樣皆是被一股奇異靈力奪去了身體控制權,只是他們的症狀更嚴重一些,連意識都被隔離了。”
付紅葉只是接觸到昏迷者軀體便已認出這是精怪咒術,卻不想秋月白也中過咒,聞言便若有所思地瞥了眼秋月白的腿,似乎已有所明悟。
他心中雖有了主意,面對衆人還是只道:“這不是毒,而是精怪的咒術。”
趙閑為這大難幾乎愁禿了頭,聞言便似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問:“盟主可有辦法解?”
單論咒術魔修遠比正道擅長,尤姜也暗暗查探了昏迷之人,果然半分尋不到咒源氣息。這樣的情況即便是魔教最擅詛咒的三長老也不可能解咒,他不信付紅葉能天才到精通萬法的地步,只道:“自古要解咒術只能先解決施咒之人,你們誰能找到那只精怪嗎?”
若能找到精怪蹤跡又何須如此苦惱,秋月白聞言便搖頭,“我已連夜派遣弟子調查雨君窟的地下一層,還是沒有發現任何蹤跡。”
孫有戲見付紅葉到來便知自己的盤算是沒戲了,縱使如此還是不甘心,見蒼天府有破綻就小聲嘀咕着,“連只精怪都抓不住,也不知蒼天府憑什麽位列天道盟十席。”
這樣不識時務的反應頓時令付紅葉眼色一沉,言語間也沒了随和之意,“孫門主,如今茗川百姓失蹤三十人,多名修士昏迷不醒,若事态繼續發展定成危機,不是該與人争論長短的時候。”
付紅葉對尤姜歷來不曾流露出嚴厲神色,二人所選之道分明不同,卻很有默契地誰也不去與對方論道,或是知道自己改變不了對手,又或是都明白對方所選之路也不能說是錯。
此時尤姜也有些好奇付紅葉這樣的好脾氣是怎麽管理天道盟的,暗自打量了青年一番,還是道出了自己疑惑:“我奇怪的是,這精怪既然有此手段又何必再搞出個許願井,只要悄無聲息地将咒術散播出去,天道盟不就滅了大半嗎?”
他們魔修對付天道盟極具心得,孫有戲聞言卻是不悅道:“你是什麽人也敢妄議天道盟?”
他本是想着不能冒犯盟主拿個外人出氣也不錯,卻不想自己挑中的可是在場人中嘴最毒的刺頭,尤姜哪會給正道半分面子,當即就冷笑着嘲諷了過去,“以本座輩分叫你一聲孫子也不為過。”
正道修士素來以禮待人,這樣的言語頓時讓孫有戲一驚,“你——”
然而,惹到魔教教主又豈是被罵一句就可全身而退,尤姜還不待他說完便嫌棄地搖了搖扇子,“當然了,像你這樣修行幾十年連元嬰都結不出的歪瓜裂棗,做孫子也嫌侮辱門楣,死心吧,你就算叫一聲爺爺本座也不會應。”
孫有戲最恨被人提起資質平庸之事,聞言便氣得漲紅了臉,竟是連盟主之威都不顧了,對着付紅葉就怒道:“蒼天府袒護奸商,這遮遮掩掩連臉都不敢漏的外人竟還出此惡毒言語,難道槐蔭門沒落了就該受此侮辱嗎?盟主不該給我們一個交代?”
此事槐蔭門終究是受害者,秋月白本不想向他們推卸責任,可這孫有戲卻是處處緊逼,句句沖着鬧事而來,他如今終是忍不下去了,也是對付紅葉認真道:“禀告盟主,蒼天府在發現雨君窟問題時便以書信通知各派今年務必謹慎收茶,在城門更是貼了禁止新茶貿易的告示。有人偷運靈水的确是蒼天府守衛疏漏,可若他們聽從勸誡不購新茶,未必會有這樣多人中咒。”
蒼天府早已通知各派并禁止新茶貿易,這兩派卻還是買到了新茶并喝出了問題,這便讓人不得不懷疑他們是否是故意為之,尤其是沒有長老遇難的槐蔭門,看上去更像是在故意碰瓷。
這樣的事孫有戲哪敢在盟主面前認,當即就否認道:“什麽書信?我們可沒有收到。”
秋月白未想世上還有這樣的無恥之徒,縱是一副菩薩脾氣也忍不住質問道:“秋某的信鴿分明安全落在了各派,二位是要裝傻嗎?”
二派收到書信後并未回信,秋月白也沒有證據證明他們知道茗川出事,若要就此糾纏誰也說不清。付紅葉已看出那想要将蒼天府暗中推出天道盟十席的勢力來自何處,卻也說不準對方和自己渡劫出事是否有關,此時只是悄然放出一道劍意,來自散仙的威壓當即就讓喘不過氣的衆人都收了聲。
他見大家安靜了下來,這才平靜道:“保護門中弟子是每一個掌門的職責,為自己犧牲門派利益的掌門配不上這個位置。”
付紅葉的言語意有所指,孫有戲雖不信這一副老好人模樣的盟主會拿自己如何,仍是小心試探道:“盟主此話何意?”
對此,付紅葉只回以一個淺淡到毫無感情的微笑,“沒什麽,只是想通知各位一個好消息,我渡劫失敗暫且不能飛升,或許還能再護天道盟幾十年。”
付紅葉沒有飛升,并且幾十年內都不準備再次渡劫,這對秋月白的确是個好消息,可落在有心人耳中卻是驚天噩耗。孫有戲再也無心向蒼天府尋釁生事,這便匆忙告退,“盟主務必保重身體,我們還有一衆弟子要照顧,先告辭了。”
他行色匆匆大概是忙着向自己主子禀告此事,付紅葉只不動聲色看着兩派之人撤離,待廳堂已無外人方才對守在廳外的玄門弟子傳了音訊,“派幾個弟子和槐蔭門聊聊,他們該換個有見識的門主了。”
“遵命!”
青年這話說得随意,仿佛更換一門之主只是随手除一除雜草般簡單,門外的玄門弟子卻絲毫不覺有何不對,得了命令便暗中循着孫有戲離去路線追了上去。
說來玄門正宗這三代也不太平,當初道君遇上弟子何歡叛變,整個玄門為避免風波閉關百年,對天道盟的操控力自然也就大不如前。之後繼承玄門的劍君又與魔君結成道侶,為了避嫌便沒有接任天道盟盟主之位。可以說,當付紅葉繼位時,玄門于天道盟而言已成一個标志,雖是盟主卻沒有多少實權可言了。
這樣的環境下,付紅葉卻只用了短短數年就徹底掌控了天道盟,若說他沒有手腕,誰也不會信。可青年偏偏就憑借這人畜無害的面孔讓世人都信了他,就連作為老對手的尤姜也常常當他是單純好騙的正道修士,總覺這人一不小心就會被坑了去。
直到親眼見到付紅葉處理事務,尤姜才驚覺這個總是任由自己打罵的青年乃是掌控天下正道的天道盟之主,一時只能神色複雜道:“你不怕槐蔭門鬧起來?”
對此,付紅葉只是輕笑道:“我的人會妥善地說服槐蔭門,他們有什麽可鬧的嗎?”
青年沒有撒謊,他的确很擅長勉強別人,更可怕的是,即便毫不猶豫地行使了雷霆手段,他的面上卻還是這般溫和無害的無辜神色。
此時尤姜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何鬥不過付紅葉,并非只是修為差距,而是他總将自己意圖暴露得明明白白,而付紅葉則是藏得太深,對付人時總是悄無聲息,将一切處理得滴水不漏,就連盟友都看不破他的心思,更何況是敵人。
或許他該慶幸過去付紅葉從未認真想要除去魔教,否則魔修只怕連最後的栖身之地都沒了。尤姜不服輸卻不會自欺欺人,此時雖不甘終是閉眼嘆了一聲,“是本座多慮了,你這樣厲害根本不怕被誰算計。”
魔君曾有一言——狐貍狡詐終究比不過人,你若想勝過天下魔修,便要成為比魔城府更深的正道修士,這些心思你可以不用,但不能不懂。既是懂了,就要比魔修更為擅長。
魔君素來不正經,這是他對弟子少有的認真教導,付紅葉一直将其銘記于心,并且配合劍君師父留下的真言融會貫通,長成了如今的天道盟盟主。
這樣的他足以駕馭天下,卻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可以為姜奉之赴湯蹈火的單純少年。付紅葉不确定尤姜對現在的自己觀感如何,此時也不便去問,只是平淡地議起了正事,“前輩,鬼域那邊可有回信?”
一個魔修居然被正道僞裝出的純潔面孔給騙了,還真心實意地以為這只小狐貍牲畜無害,尤姜心裏正在唾棄自己的破眼力一時也沒空和他拌嘴,只如實道出情報:
“今早才到,喜喪神說這幽冥帛上沒有面值并不能用于貨物流通,應是紙錢剛燒就被主人拿到了尚未經過小鬼處理。”
幽冥帛就似人間所用銀票,沒有面額便不能使用,這個答案與付紅葉猜測相差無幾,“也就是說,被祭奠的鬼魂并不想原諒那個妄圖用元寶蠟燭令自己安息的人。”
沒人會無緣無故祭奠他人,這燒紙錢之人若非鬼魂親朋便是心中有鬼,而對雨君有愧之人,也就只剩秋月白之父了。然而,秋月白對此還有一個疑問,“精怪死後也會變成鬼嗎?”
世人連精怪都沒見過幾只,對這樣的問題自是沒有答案。讓尤姜感到奇怪的是,付紅葉聞言卻很肯定地回答,“精怪不入輪回自是不受鬼差管束,按理說不死不滅與世長存,只是若受創太重靈氣潰散也會以魂魄狀态游離一段時間,待靈氣恢複方能再次成形。”
畢千仞之父就是精怪,尤姜也算是對這種生物有些了解,他對這事尚且是一無所知,按理說從未接觸過精怪的付紅葉卻說得頭頭是道,讓他不禁疑惑道:“你又不曾見過精怪,怎會知道這些事?”
“不過是多看了些典籍而已。”
說來也怪,素來氣定神閑的付紅葉聞言卻是神色微動,随口敷衍了一句便換了話題,“若我猜得不錯,那口井不是許願井,而是祭祀井。”
“祭祀?”自修士之道盛行以來人間甚少供奉神佛,祭祀這樣的事也就部分鄉野尚有傳承,尤姜突然聽見這個詞,頓時就瞥了眼神色驟然難看了起來的寸劫。
付紅葉倒不知魔修過去,見他神色疑惑只是解釋道:“古時之人相信山川有靈,常以活人祭祀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家國平安。”
寸劫本是海域越人向海神供奉的祭品,聞言正被戳中痛處,也不顧隐藏身份只冷冷道:“修士早已驗證仙凡兩隔,仙神根本無法幹涉凡間事,這些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愚昧之舉而已。”
這已是修士界公認的說法,然而付紅葉卻是搖了搖頭,“不,那些被祭祀的山神河神都曾真的存在,只是并非仙神,而是精怪。”
“精怪一旦被打散至少需要千百年時間重新聚靈,但是這期間若有人進行活祭,它便可寄宿于祭品之中再度蘇醒。如果再繼續吸食人的生氣,其力量也會漸漸恢複。
沾染了人的濁氣便不再是清淨的天地靈物,所以吃過人的精怪都會轉化為魔,從此擁有了肉體和繁殖能力,再不複清靈飄渺之軀。如今修士典籍中所記載的天生魔物多半都是這些走了邪路的精怪和其後代。”
這樣的說法衆人都是聞所未聞,付紅葉的語氣卻也不像說謊,只是不知為何說話時神色略為低落,他把玩着自己腕上的楓葉,眼中似是幾分懷念,又似幾分惋惜,最終只輕聲道,
“其實精怪不用活祭也能凝聚實體,只是這樣的身軀活不了多久,相當于舍棄永生不死換取數十年為人光陰,甚少有精怪會做此抉擇。我想只是為報仇而來的雨君還不至于這樣做。”
他這語氣與往日不同,尤姜暗暗注目,秋月白卻未察覺不對,只急切道:“盟主的意思是,雨君通過那口井成了魔,如今已恢複力量?”
“或許已成魔,又或許正在化魔之路掙紮,不論如何,定是無法回到最初的純淨模樣了。”
付紅葉的神色有些奇怪,明明身為人族正道修士,卻像是在為那精怪惋惜,然而還不待尤姜一探究竟,他已收回一切神色只對秋月白認真道:“秋府主,我已知道它藏在何處,今夜還要請你與我共探雨君窟。”
這樣的要求秋月白自是不會拒絕,當即就恭敬領命,“只要能解茗川之困,秋月白定時刻跟随盟主。”
付紅葉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段,只是檢查了昏迷修士靈氣就尋到了咒源,如今蒼天府皆按他的安排前往雨君窟布置,尤姜在一旁瞧着卻總覺有哪裏不太對勁。許是因為付紅葉忙于正事不再糾纏他,又或是他多少感覺到了青年情緒有些不佳。
自昨夜茗川便下起了小雨,如今也是綿綿不絕為整個城池都添了涼意。尤姜看着正道修士們忙裏忙外,自己只無所事事地在廊下觀雨。
漠北常年不見雨水,這樣的風景于尤姜而言也是久違了,他少年時居于長安,最喜在城外楓林繪制丹青,即便落雨也停留在亭子裏久久不肯離去。長安的雨不比江南秀氣,不經意間便打落一地紅葉。少年時的姜奉之多愁善感,每逢這時總要拾起幾片楓葉細細把玩,仿佛一生就是與這漫漫楓林為伴。
他獨自在這片山林中作畫三年,本以為直到霜天圖全部完成也不會被人叨擾,誰知某一日,一名少年忽然踏着紅葉翩然而至,以紙傘為他遮住漫天風雨,輕言微笑道:“我可以看看你的畫嗎?”
多年克制自己不再回憶,昔人眉目竟都有些模糊了,尤姜正覺有幾分惆帳,忽然視野中一雙雲紋銀靴踏着積水走到眼前,擡眼便見一襲白衣的付紅葉撐着傘輕聲道:“這雨不一定幹淨,前輩還是不要沾染為好。”
他既然回來想是蒼天府已安排妥當,分明也不是什麽單純之人,面對尤姜之時卻總是這樣淺淺帶着笑意,仿佛只要看着他安好便足以令青年發自內心高興。尤姜知道,正因為青年對他永遠是這樣完全感受不到敵意的眼神,他才始終無法真正去警惕玄門掌門,即便百般挑釁,心裏卻也清楚,臭小子大概永遠也不會殺了他。
“你可認識一個名為沐風的人?”
這樣的好意來得莫名其妙,尤姜仍未想明白若付紅葉真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又當如何,可此情此景他也不想再逃了,時隔百年終是再次道出了那刻在了心底的姓名。
這久違的名字讓付紅葉握傘的手緊了緊,他垂眼看着難得不再暴脾氣的尤姜,只是撐着傘與其并肩坐在回廊,有些懷念道:“木風是為楓,這個名字取得也太随意了點。”
尤姜雖猜測付紅葉和沐風必定有關聯,卻受不了任何人對那人不敬,聞言便喝道:“住嘴,不許非議他。”
這嚴厲的語氣反倒讓今日情緒不佳的付紅葉難得笑了笑,“前輩縱橫魔道多年素以冷血無情自傲,原來也會記得死去的故人。”
姜氏一族不允許一個魔修辱沒門楣,尤姜入魔之後便隐姓埋名,誰也不知道畫聖姜奉之去了何處,而他也沒有再提及過去之事,仿佛早已不再留戀曾經擁有過的一切。他将沐風藏在了心底,不允許自己回憶,也不向旁人提及,在旁人看來,這樣的他便是早已忘了那個少年。
就算在此時,他也沒辦法承認自己從未渡過這一道心劫,只能佯做平靜地問:“你和他到底是什麽關系?”
付紅葉其實沒想到會從尤姜口中再聽見這個名字,畢竟沐風與他相識也只是三年而已,在魔修漫長的生命裏這段時光不過是短短一瞬,或許早已被腥風血雨所覆蓋。他想,于尤姜而言,沐風應該已經算不得多重要的人了。而他,也确實和當初的沐風有了太多的不同。
或許不認才是最好的選擇,可面對魔修這在平靜下滿載期待的眼神,他還是淡淡道出了這本不該被任何人知曉的秘密,“尤姜與姜奉之是什麽關系,沐風與付紅葉便是什麽關系。”
尤姜本以為他的回答會是轉世之類的說法,誰知竟會是這樣的答案。他從未想到,有一天自己得知沐風并未身死卻無法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只能苦笑着輕嘆一聲,“容顏未改,初心不複。”
那一年的姜奉之滿懷少年意氣,只願有一日能達成家族夙願成為正道之首救濟蒼生;那一年的沐風還不懂什麽是蒼生,他只想讓自己喜歡的少年每日都高興地活着。誰也不知道,百年之後他們會變成這個模樣,就連牽手也變得無比困難。
姜奉之這個人生來就是勞碌命,在正道時為家族舍棄一切玩樂一心苦修,入了魔也為魔教四處打拼,始終沒個安生日子。過去是沐風無牽無挂凡事都将就着他,如今的付紅葉卻也有了自己職責,誰也不能再舍棄一切跟着另一個人走了,要麽彼此磨合學會退讓,要麽便是斬斷塵緣刀劍相向。
付紅葉知道姜奉之還活着時已成玄門繼承人,他沒辦法再與魔修志同道合,只能選擇後者,現在卻想再試試別的法子,都是這個時候了,即便失敗,他也有辦法給天道盟一個交代。要讓尤姜随他一起退一步并不容易,他如今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最終只能輕聲問:“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這無疑是個糟糕的問題,從天之驕子淪落為人人喊打的魔修,如此經歷怎麽可能會好。偏生這個時候唯一讓他挂念的人又不知藏在何處,尤姜想來也是有氣,只冷笑道:“魔道魁首叱咤風雲怎會不好?若沒有你,只會更好。”
他們之間常是這樣對話,付紅葉本也習慣了被尤姜喊打喊殺,今日卻是頭一次沒有含糊過去,反倒是悵然一笑,“我有時也在想,或許世間本就不該再有一個付紅葉。”
付紅葉一直很清醒,他知道尤姜的難處。魔教在正道和百姓眼中或許是除之而後快的存在,可對尤姜而言卻是陪他度過百年歲月的歸宿。可他們也都知道,魔修之中從不乏肆意踐踏人命之徒,正如寸劫所說,如尤姜這般只對付正道不傷害百姓便已是仁慈至極,更多的魔修卻還是如長生門那般,只要能夠掠奪資源根本不懼造成多少傷亡。
付紅葉如師父所言成為了善解人意之人,卻在成了之後才知道,這樣的人沒辦法逃避現實也沒辦法向他人推卸責任,所有苦注定只能自己一力承擔。他不後悔為姜奉之踏足人間,也不後悔死上一回保住了姜奉之性命,唯一有些後悔的是,為什麽要想着奉之說不定還在等他便又掙紮着活了過來。
若他真的回歸于天地,或許奉之還會對他有幾分懷念,而不是認為他若是死了會更好。
他今天或許要送一只精怪永遠離開人間,心裏已經有些累了,此時沒有力氣再與尤姜鬥下去,只将雨傘放進魔修手中淡淡告別:“前輩好生休息,我去去就回。”
此舉一出,尤姜越發肯定此時的付紅葉果然與平日很不一樣,早上都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這樣消沉了起來?是因為精怪嗎?他似乎對這種生靈很是在意,付紅葉和精怪到底是什麽關系,他又是怎麽從當年那地方活下來的?
尤姜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明明是想讓這正道魁首遠離他,可當付紅葉真的自他身邊離去時,他看着青年在雨中漸行漸遠的白色背影,還是沒忍住開口叫住了那人,“你渡劫失敗,當真除了心魔一切安然無恙?”
付紅葉始終都會為他停下腳步,雖未轉身卻也輕聲回答:“有些小傷,不成問題。”
這個正道魁首比魔修還會騙人,尤姜自己渡劫失敗多次,哪一次不是用了數月時間去調養,也是臭小子表現得太過生龍活虎他才沒去在意這個問題,卻忘了付紅葉已許久不再禦劍。
這樣一想尤姜便不怎麽放心了,罷了,他到底欠了沐風一條命,總不能看着這個人去送死,最終還是起身落在了付紅葉身側,只解釋道:“你是勝了本座的人,若敗給一個精怪,本座也要跟着你丢人。”
這樣的場景其實有些熟悉,當初的姜奉之出身名門,雖性情儒雅卻也并非沒有傲氣,而那時的沐風野慣了不懂人間規矩,觸怒了姜奉之也不自知,二人偶爾也會鬧鬧脾氣。
每逢這個時候,沐風便獨自坐在楓樹上吹着葉笛,聲音如泣如訴滿是委屈,姜奉之聽了胸中悶氣也就撐不過半個時辰,最後還是抱着畫卷主動去尋哀怨的少年,輕聲問着,“我畫了新的山水,你可要一觀?”
每次不論鬧得多厲害,只要他一出現沐風馬上就會高興地自樹上一躍而下,抱着這訓斥自己該注意禮節的貴公子便笑道:“奉之,我們和好吧。”
時間輾轉百年有餘,昔日少年彼此都變了模樣,付紅葉本以為這樣的交流再也不會有了,卻未想奉之刻在骨子裏的心軟好像也沒有變。
再多的隔閡伴随彼此靠近終是漸漸消散,付紅葉眼底重新有了笑意,就如過去一般主動将尤姜摟入懷中,在其耳側柔聲道:“前輩剛才說錯了,你我初心不全,卻未必完全不在。有些地方,你沒變,我也是。”
這樣的付紅葉仿佛又回到了尤姜最難忘的模樣,他被家族舍棄師門背叛,和沐風相處的時光已是僅剩的美好回憶,就算是壞脾氣的魔修也舍不得将其毀掉。本能地想将人推開的手終是無力放下,他只沒好氣道:“本座看你沒改的是色心吧,當初你小子總邀請我一起去山中泡溫泉,存的是什麽心啊?”
然而打起精神的付紅葉又豈是好對付的,面對奉之的質疑也只是在他唇邊輕輕一吻,“大概是希望你別總是這般勞累的心情?”
人沒嘲諷到還被偷了個吻,這把真是虧大了,尤姜斜了他一眼,對那與過去少年有些相似的無辜神色又罵不出口,只能冷哼一聲,“就當你這是真話了,走,解決了那精怪再收拾你。”
作者有話要說: 尤姜:本座念着的是沐風,和你付紅葉有什麽關系?
付紅葉:我就不一樣,不管用哪個馬甲都想上你。
尤姜:閉嘴,不準玷污本座的白月光,我家沐風才不會有這種邪念,他連小黃書都不看!
付紅葉(小聲BB):我也不看啊,不是你嫌棄我車技差嗎……
久等了!三章合一的爆馬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