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問案
裴潛警覺地回過頭,正迎上易司馬那雙從眼中射出的刀鋒般犀利的寒芒。
他毫無畏懼地瞪圓眼睛和易司馬隔空對視,可須臾後便沮喪的發現,由于先天不足,自己的眼珠子哪怕瞪得再圓再大,在氣勢上仍是輸給了這老家夥三分。
這時便聽門口的知客僧唱諾道:“晉王殿下到,黃老将軍到——”裴潛将視線從易司馬的臉上移開,卻不忘先翹起嘴角沖着這老頭發出一記不屑的冷笑,而後便看到晉王和菡葉相攜而至。在他們的身後,邢毓莘和樊曉傑一左一右簇擁着年過花甲精神矍铄的黃柏濤,落下兩三步的距離亦一起到來。
晉王今天穿了一件素色的長衫,更顯得玉樹臨風英氣勃發。靈堂裏的高原大師和文武百官各按序列,從裴潛身邊魚貫而過降階相迎。
裴潛站着沒動,心裏滿不是滋味道:“這老和尚也是個勢利眼。”從知客僧手裏接過一把香,走到雄遠大師的靈牌前,在蒲團上跪下點燃了手裏的香火,拜了三拜心裏道:“賊禿,要不是你緊趕慢趕想見晉王,也不會被花姑娘截殺,更不會半夜裏被老子削掉了禿瓢。歸根結底,這都是晉王害了你。你要報仇就去找他……對了,你不是沒了腦袋麽?晉王又英俊又年輕,你把他的腦袋搶來安上,可比陰魂不散來纏老子強多啦。”
他在這邊胡言亂語惡毒詛咒,那邊高原大師與唐胤伯、黃炜率衆而出,正向晉王見禮請安。因在靈堂之上,衆人都不便大聲喧嘩,因此滿面肅容,眉宇哀戚,說話的聲音極輕,誰也不願失了禮數。
可就在這萬民同哀阖寺共悲的時刻,突聽靈堂內傳出一聲石破天驚慘絕人寰的哭號之聲道:“大師啊……您死得好慘吶。下官久慕大師佛法精深慈悲為懷,恨不能剃光三千煩惱絲在報國寺裏做個小沙彌,如此也能每日有幸親耳聆聽大師的教誨,親眼仰止大師的豐采。不曾想天妒英才,你我竟是緣悭一面,從此天人永隔。大師啊……您可知我此際心中的遺憾和悔恨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這哭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悲,如喪考妣如失手足,卻聽得在場所有人愕然相望。
只見泰陽府繡衣使副主辦段憫段大人渾身顫抖,淚如滂沱,已癱倒在靈位前。
他身後的刁成義等人又是尴尬又是惶恐,急忙忙上前相勸攙扶。可段憫毫不領情,将刁成義推開,惡狠狠道:“別拉老子,讓老子哭個夠……大師啊,你我神交已久,彼此心心相印牽腸挂肚。您這一走,茫茫大千世界卻教下官再去哪裏尋找像大師這般的良師益友,化外知己?”
許多智藏教年輕和尚見裴潛悲痛如斯,無不受到感染垂首低泣,均自感到外界傳說繡衣使段副主辦與報國寺勢同水火未免言過其實。此人對雄遠大師的景仰尊崇殊不亞于寺中弟子,更是那些應景吊唁的官宦士紳望塵莫及。
就這樣誰勸也不行,誰拉都不動,裴潛在靈位前哭了足足一炷香挂零。晉王等人也只得耐着性子在後頭排隊,等這家夥哭夠了也好上前敬香默哀。
最後還是高原大師走上前去,雙手合十道:“善哉善哉,段施主對雄遠師侄的敬慕愛戴之情老衲亦是感同身受,十分感動。逝者已矣,尚請段施主節哀順變,莫要哭壞了身子,莫如先到後堂用茶小憩片刻。”
裴潛擡起淚汪汪的眼睛望着高原大師,漸漸止住悲聲道:“大師,下官放肆了。”
高原大師壓根就不信裴潛心裏真有那麽悲痛,甚而懷疑這小子一邊哭一邊偷笑也不定,可在靈堂之上也只能順水推舟道:“段施主,老衲送你去後堂歇息。”
裴潛哽咽道:“如此有勞大師。”擡起袖子擦去臉上的涕淚,老實不客氣地搭住高原大師伸來的右手緩緩起身,像是虛脫了般靠倒在老和尚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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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大師見裴潛那只剛擦過臉的袖口直往自己袈裟上蹭,不由大皺眉頭,無奈要在衆目睽睽下保持淡定超脫的高僧風範,也只能強忍惡心,攜着裴潛往後堂走。
裴潛偷眼看向晉王,發現這家夥真是好涵養好耐心,居然面色如常地站在那裏。
他心頭微覺失望,心道:“也虧得他能忍住,城府不是一般的深。”
來到後堂,高原大師特意給裴潛找了個僻靜角落坐下,以免他又來嘩衆取寵引人矚目,将好端端的法事攪合得一團糟。裴潛也不介意,一邊喝茶潤嗓子,一邊尋思着如何能借今日的機會,讓唐胤伯、黃炜等人和晉王矛盾加劇鬥得更兇,自己也好因勢利導,端了軍械所的彈藥庫。
說曹操曹操到,唐胤伯和黃炜也走進了後堂,兩人往裴潛身旁一坐。裴潛忙放下茶盅,故意把嗓子弄得沙啞道:“唐将軍,黃大人,适才卑職在靈堂上多有失禮。”
黃炜微笑道:“段大人是哀傷之極以至于真情流露難以自控,在場衆人無不為之動容,連晉王殿下方才都誇贊說,你是性情中人義烈之士。”
“你姥姥!”裴潛不自覺地把“義烈之士”四個字分拆開來,“義士”、“烈士”……不管怎麽組合,都不是什麽好字眼兒,擺明了都是殺身成仁的主。
何況他打心眼裏不相信,以晉王的精明和手下龐大的勢力支撐,會不清楚自己和報國寺以及費德樂等人之間的過節?他替自己打圓場,分明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想到黃鼠狼,裴潛不由自主望向面前的黃侍郎,壞水汩汩冒出,戚然嘆息道:“晉王殿下的謬贊,卑職愧不敢當。不過卑職的眼裏确是容不下一顆沙子。有件事我想向黃大人事先打個招呼——”
他壓低聲音把身子湊近過去道:“卑職昨日接下一個案子,是告威山營樊統領仗勢欺人強奪民産,還慫恿部下重傷三人。我打算今天下午就過堂。因樊統領如今在大人手下辦差,且身負守護軍械所的重任,卑職不敢專擅,還請大人示下。”
黃炜聽完後掃了眼後堂裏的賓客,點點頭道:“這事我已聽唐兄說過。對樊統領克扣軍饷欺壓百姓的不法作為,本官亦早有耳聞。只是一直苦于沒有證據,無法将其繩之以法肅清軍紀。段老弟,你年少有為又赤膽忠心,接下此案那是再好不過。只是嘛……”
“樊曉傑是黃柏濤的心腹愛将,你若扳不倒他日後必遭報複。”唐胤伯接着道:“段老弟,此事要三思而後行。”
這哪是勸告,壓根就是在大力撺掇裴潛要把樊曉傑往死裏整。裴潛算是明白了,唐胤伯和黃炜早就有拔除樊曉傑換用他人的心思,只因有晉王和黃柏濤等人掣肘,兩人不便在明裏下手。而今裴潛自告奮勇要擔起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唐、黃二人自是大力贊成。
他一咬牙道:“多謝唐将軍、黃大人關愛,卑職只知道盡忠職守,報效朝廷,管它報複不報複?橫豎卑職已經得罪了那麽多人,往日全仗兩位大人愛護才未遭奸人陷害,如今也不在乎再多上個把樊曉傑!”
果然唐胤伯點點頭道:“既然如此,你就放手去做。我相信無論是朝廷還是晉王,都能體諒段老弟的這片精誠報國之心。”
黃炜也道:“但你一定要有确鑿證據,才能讓別人無話可說。将來我和唐将軍也能替你代為周旋,不至于進退失據。”
裴潛感激道:“為報二位大人知遇之恩,卑職就算肝腦塗地也無怨無悔!”
唐胤伯望了眼正陪同着晉王步入後堂的黃柏濤等人,拍拍裴潛的手背道:“咱們一起去向晉王請安。”
裴潛曉得,這是唐胤伯在拿自己向晉王示威。說到底,在唐胤伯的心裏,自己是他手中的一杆槍。不管趁不趁手,都是一杆槍。
但唐胤伯不知道,這杆槍要的,也就是借助他的力量,不着痕跡地獵殺它的敵人。
如今這杆槍正悄悄将矛頭對準了他身旁的黃炜,而樊曉傑僅只是個幌子。
等到法事結束,衆人也在智昭寺裏用過素齋後,便紛紛告辭離去。晉王一行由高原大師親自相送出寺,黃柏濤和樊曉傑、邢毓莘等智藏教一系的将領跟随其後,俨然與唐胤伯、黃炜等人泾渭分明互不統屬。
晉王剛走出智昭寺的山門,就見裴潛率領三十多名前來吊唁的繡衣使迎了上來。
裴潛來到晉王和黃柏濤的面前,不卑不亢地躬身禮拜道:“殿下,黃老将軍,卑職有一不情之請,還望二位準允。”
晉王怔了怔,問道:“段大人,你想請本王幫什麽忙?但說無妨。”
裴潛笑了笑,擡起身子道:“昨天泰陽府南華酒樓老板在卑職的衙門外,不惜頭撞石獅以死鳴冤,只為狀告威山營統領樊曉傑強買強賣,霸占酒樓地産,并指使部下打傷多人。卑職接狀後徹夜難眠心中惶恐,即怕縱容兇嫌有負百姓厚望君父重托,又怕樊将軍權高位重卑職引火燒身。”
他一面說一面留心觀察衆人反應。晉王還是一副面含微笑諱莫如深的表情,黃柏濤則是面色漸沉一言不發。至于樊曉傑的臉上居然也絲毫沒有驚慌憤怒之意,但唇角多了一縷蔑然,仿佛料定裴潛是在小題大做,絕不會有好結果。
想想也是,正四品的威山營統領在泰陽府城裏搶一處房産又算得了什麽大事?何況樊曉傑又不是沒出錢。就算他出的價碼只能買下後院裏的一間茅廁,但只要酒樓的李老板願意在契約上簽字畫押,誰又管得來?
像類似的事情不敢說天天有,但絕對是處處都在發生。樊曉傑肯給錢,已是不欲将事鬧大的溫和之舉。比起那些動不動就把人下到大牢裏,威逼利誘吐出地契的同僚,他的做法簡直就溫柔和善得如同智昭寺大殿裏供奉的觀音菩薩一般。
偏生這個裴潛不識相,不僅收了狀紙,還把事情公然捅到晉王和黃柏濤的跟前。樊曉傑很想看看,鬧到最後究竟是誰會灰頭土臉無處容身?
就聽裴潛嘆息道:“卑職前怕狼後怕虎,寝食難安都快愁白了頭發。想來念去,這事還是得辦。所以想請樊将軍随卑職往繡衣使衙門走一趟,以待審明案情給朝廷和泰陽府的百姓一個交代。若是那刁民誣告,也正可借此還樊将軍一個清白。”
他越說越是沉重,聲音不覺發抖道:“殿下,黃老将軍,卑職情知接手此案為禍不淺,只求上對得起朝廷,下對得起庶民,大不了就扒下這身官服告老還鄉!”
聽到此處樊曉傑唇角的蔑然之色徐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警醒。裴潛這是在向晉王和黃柏濤逼宮——他故意挑選了這麽一個敏感特殊的時刻向自己發難。
此際智昭寺內外不僅有數以百計的達官顯貴士紳名流,更有成千上萬前來祭奠雄遠衆僧的善男信女,販夫走卒。這些人都在聽着看着,都在拭目以待段青天為民請命,不惜賭上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晉王和黃柏濤又會作何決斷?
只見晉王灑然一笑,問道:“段大人貴庚?”
裴潛不太好意思地回答道:“卑職屬狗,今年剛好是本命年。”
“那就是二十四咯?”晉王笑道:“你比我還小着好幾歲。”又轉頭望向黃柏濤道:“更別說黃将軍年逾花甲老當益壯,仍在為朝廷奔走效力。他都不曾想過告老還鄉,你年紀輕輕正是發憤圖強銳意進取之時,何以輕言告老?”
黃柏濤點點頭道:“晉王殿下說的極是,我看就讓樊将軍去繡衣使衙門走一遭吧,把事情做個了結。倘若樊将軍之前确有不妥之處,多賠銀兩就是了。”
裴潛暗罵道:“老狐貍,你說得倒輕巧,這案子是你辦還是老子辦?”口中應道:“是,是,多謝晉王殿下教誨,多謝黃老将軍成全。卑職不告老,卑職還想再為朝廷效力五百年,多抓些貪官污吏,多殺些賊匪叛逆。”
晉王欣然道:“這就對了。你不要有顧慮,只要一心為民報效朝廷,一切都有本王為你做主。聽說繡衣使主辦的位子一直懸而未決,其實段大人便是最合适的人選。明日本王便要向朝廷保奏,讓段大人實領泰陽府繡衣使。”
裴潛一驚,倒不是為了自己又能升官發財,而是訝異于晉王舉重若輕的權謀之術。
那日晚宴自己曾婉拒了晉王的籠絡,可他不僅不打擊報複,反而要升自己的官,唐胤伯等人會怎麽想?真不曉得這混蛋看中了自己的哪一點,又打又拉非要将他拖下水。然而此情此景之下,裴潛如果再次出言謝絕,那就不是識不識擡舉的問題,而是在當面抽晉王的耳光了。
好沒奈何,裴潛硬着頭皮深深一拜道:“卑職何德何能,敢受殿下如此擡愛?”
黃柏濤見晉王已把話撂下,亦只能回頭對樊曉傑道:“樊将軍,你就辛苦些,陪同段大人前往繡衣使衙門将案子盡快了結,莫要耽擱了身上的差事。”
這兩句話說得大有文章,首先“陪同”二字就玩味無窮。好像樊曉傑去繡衣使衙門做的不是被告,而是和裴潛平起平坐一同斷案的差官;跟着又是“盡快”又是“差事”,明裏暗裏都是在給裴潛加壓。
可這種官場裏的事,尋常百姓如何懂得?聽到晉王和黃柏濤都已首肯,要樊曉傑前去繡衣使衙門了斷公案,登時一傳十十傳百群情振奮,如山呼海嘯般道:“晉王殿下英明,黃老将軍英明——”
像是被數萬人的吶喊聲觸動到了什麽,晉王沒有說話,眼睛裏閃爍着難以言喻的光芒,環顧四周跪拜歡呼的人群,輕輕地,輕輕地吐了口氣。
竟然,居然,陡然……這家夥學着自己樣兒往外吐氣?裴潛一口氣沒吐完,就郁悶地憋回了肚子裏,揚聲道:“樊将軍,請了!”
樊曉傑面不改色,從親兵手中接過馬缰繩,淡淡道:“有勞段大人關照。”
于是,在費盡心機擺平了方方面面的勢力羁絆後,裴潛終于成功地将樊曉傑帶回了繡衣使衙門。他客客氣氣請樊曉傑在衙門裏用過茶水糕點,派人傳來南華酒樓的李老板和相關人證。
依照繡衣使的權責,如樊曉傑這樣正四品的将領,堪堪是主辦衙門能夠審訊的上限。但即使往前追溯二三十年,也從沒有過這樣的先例。往往逮來個七品芝麻官,已是稀罕事兒。因此還沒升堂,泰陽府早已萬人空巷,競相湧到了衙門外圍觀。
裴潛也是平生第一次升堂問案,從四品的官袍穿戴整齊像模像樣地往桌案後一坐,又命人搬來一張椅子請樊曉傑落座,接着便傳喚原告訊問人證。
出人意料之外,對于強買強賣縱部行兇的事情,樊曉傑一概認賬态度極好。
因此案子的審理十分順利,不到半個時辰該問的都問了,該查的也都查了,大夥兒引頸以待,就等着段青天秉公裁判了結此案。
裴潛卻有些頭大了——樊曉傑還真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物。他把能認的賬都認了,還願意賠償醫藥費,退還地契,算給足了裴潛面子。如果自己不依不饒,反會讓別人對其生出同情之意,更會在官場中徹底孤立。
孤立不孤立裴潛倒也無所謂,左右這個官兒就是做着玩玩的。到時候軍械所一炸,自己立馬拍屁股走人,留下的爛攤子愛誰誰。
問題在于就這麽不疼不癢把樊曉傑放了,別說自己無法接受,就是唐胤伯和黃炜亦會大為不滿。畢竟今天上午他可是在兩人面前拍了胸脯的,要把樊曉傑整死,好騰出威山營統領的寶座,換個人來幹幹。
怎麽辦?裴潛的目光掃過樊曉傑沉靜如水的秀氣臉龐,覺察到他眼眸中隐約閃爍的一縷譏诮之意,好像是說:“不就是多出點兒銀子嗎,何必這麽當真呢?”
裴潛有點火大,暗自道:“老子就不信玩不過你這娘娘腔!”視線從樊曉傑的臉上轉到躺在一旁擔架上的三名傷者身上,頓時計上心來。
他滿面笑容道:“樊将軍,就麻煩你将那日參與行兇的部屬名單開列下來,本官也好按圖索骥将他們緝拿歸案,各按罪責予以發落。”
樊曉傑愣了下,說道:“此事因我而起,他們不過是奉命行事,失手傷人罷了。段大人若要追究,樊某願意一力承擔。”
裴潛搖頭道:“樊将軍愛兵如子,委實讓人欽佩。但冤有頭債有主,依照本朝律法致人重傷者除照賠銀兩外,至少處三年以上十年以內的徒刑。有情節惡劣者,還需發配邊關充為軍中苦役。樊将軍,這是朝廷的律法,你不會不清楚吧?”
樊曉傑微微變色,明白到裴潛不是小題大做,而是借題發揮跟自己幹上了。
如果他把那些傷人的部下交出,往後威信盡失就別想在軍中混了。當下神色一冷道:“段大人,樊某到底有什麽地方得罪過你?”
裴潛神情自若道:“将軍說笑了,本官只是就事論事,替百姓讨還公道而已。”
樊曉傑還沒開口,猛聽衙門外一陣喧嘩,數十名全副武裝的威山營官兵驅散人群闖進大堂。為首一人正是樊曉傑的副手,威山營副統領馬大深。他一臉煞氣擡手指向裴潛道:“姓段的,別給臉不要臉,惹火了老子,今天就把這衙門砸了!”
裴潛就怕沒人鬧事,看到馬大深這般善解人意地主動要求配合,不由眉開眼笑道:“好,太好了!馬将軍,本官正嫌棄這繡衣使衙門又破又舊有損官府威嚴,你把它砸了讓我再造棟新的,那是最好不過。要不我借你幾百斤柴禾,幹脆一把火把它給燒了,又省力又幹淨,你看好不好?”
馬大深一下呆住,放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真格地砸毀繡衣使衙門——那和公然造反有什麽兩樣?何況此刻唐胤伯、黃柏濤、黃炜這三位二品大員均在泰陽府,傳訊樊曉傑的事又曾得到過晉王的首肯,自己這個從四品的副統領又算哪根蔥?
樊曉傑起身喝斥道:“大深,你也太放肆了。還不向段大人賠禮?”
馬大深千不甘萬不願,勉強向裴潛拱拱手道:“末将一時氣急失言,請大人包涵。”
裴潛笑道:“好說好說,只需樊将軍寫下名單,本官便立刻斷案放人。”
樊曉傑搖搖頭道:“那晚有二三十位弟兄參與此事,人太多我都記不清姓名。”
裴潛深以為然道:“樊将軍軍務繁忙,這種小事一時記不清楚也是人之常情。那就請您在我這兒作客幾日,天天想夜夜念,相信很快就能回憶起來。”
樊曉傑勃然色變,強按怒氣跨上兩步隔着桌案低聲道:“段大人!”
裴潛翻翻小眼睛,慢條斯理道:“這麽說你已經想起都是誰幹的了?”
樊曉傑從齒縫了一字字吐出道:“我勸你不要被人當槍使,以免沒有好下場。”
裴潛瞧瞧左右,問道:“刁主事,牛主事,你們可都聽到了?記下來,樊将軍這是在赤裸裸地威脅本官啊。也罷,大人不計小人過,我也不給你上枷鎖戴铐子了。來人啊,為樊将軍準備間幹淨寬敞的房間,請他在裏頭好好休息幾日。”
“铿!”幾十名威山營官兵怒不可遏齊齊拔出腰刀佩劍,馬大深吼道:“誰敢!”
裴潛“啪”地一拍驚堂木,那聲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定定神道:“怎麽着,跟老子耍橫?也不打聽打聽這些年老子殺過多少人,放過多少血?還從來沒向誰低過頭!”他一邊說一邊走近馬大深,把脖子往刀口下一探道:“砍啊,老子讓你砍!”
馬大深氣得胡須亂顫,真想就一刀把這狗官宰了,可終究不敢造次。
樊曉傑知道,自己如果不出面彈壓,事情就真要鬧大了。到時候晉王怪罪下來,黃柏濤也保不了他,卻正中了唐胤伯、裴潛等人的下懷。
他嘿然一笑道:“我長這麽大,還沒吃過牢飯。既然段大人盛情款待,樊某卻之不恭!大深,帶兄弟們回營,莫要陷我于不忠不義。”說罷解下佩劍丢給馬大深,問身邊衙役道:“牢房在哪兒,前頭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