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逃學

奶子府。

四十四個女官,每十人一組,搜身檢查,胡善圍因鞋子的風波站在最後,是最後四個人。

巧了,那個對她的凍瘡刨根問底的廣州人陳二妹也被選中。

先搜随身攜帶的包袱,胡善圍淨身出戶,身無長物,只有一個貼身荷包,荷包裏放着一枚鐵軍牌和一瓶凍瘡膏。

搜檢的女官問:“就這些?”

胡善圍:“是,就這兩個物件。”

這姑娘可以說是有史以來最寒碜的新女官了,連像樣的行李都沒有。

女官打開白瓷藥瓶,聞了聞,“這是什麽?”

胡善圍攤開雙手:“凍瘡膏,醫手的。”

已是春天,天氣漸暖,凍瘡面積萎縮大半,但小指和無名指還沒褪,像兩根曬蔫的胡蘿蔔。

女官說道:“藥物是違禁品,由宮中司藥局統一采買,不能私自拿進宮。你以後效命宮廷,生老病死都由宮廷承擔,會有司藥局的醫女為你開藥療傷,不用擔心。”

女官将藥瓶棄之竹筐,筐中各種違禁物件快堆得冒尖了。

第二件是一枚鐵軍牌,女官念出了刻在上面的文字,“金吾後衛,百戶,王寧。王寧是你什麽人?”

金吾後衛是都城裏禁軍,大本營就在北城嚴家橋以西。

胡善圍眼皮一跳,說道:“他是我未婚夫,在朝廷第二次北伐中戰死沙場。”

這次選中的四十四個女官,一大半都是寡婦,有一個還是七品的诰命夫人,胡善圍這種未嫁的望門寡不算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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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在名冊上登記過,将鐵軍牌還給胡善圍,“可以了。”

胡善圍将軍牌放進荷包,旁邊的廣東人陳二妹所帶的大包袱幾乎是她身材的一半,衣物首飾,文房四寶等,還有一包尚冒着熱氣的梅菜鴨油燒餅。

“入口的食物不能帶進後宮。不僅僅是你們,就連诰命夫人也不能帶食物進後宮。”負責搜檢的女官首先将燒餅拿走,欲丢棄之。

陳二妹急忙說道:“這個是我在南京最喜歡吃的東西,丢了好可惜,我能就在這裏吃了嗎?裝在肚子裏,不算違禁吧?”

女官覺得有趣,把燒餅一推,“你吃,但是不能耽誤大夥時間,一盞茶之內吃完。”

陳二妹兩口就解決一個,吃到五個時,噎住了,捂着脖子要水喝,好容易用茶水順下,油紙包裏還剩下最後一個,而陳二妹已經開始反胃打嗝了。

女官正要扔掉油紙包,打嗝的陳二妹流露出可惜的表情。

“我來吃。”胡善圍拿起最後一個,三口吃完。

陳二妹道謝,胡善圍說道:“我正好有些餓了。”

小宮女将最後四人分別送進一個個隔間,兩個老宮人命她解開發髻,用梳篦通頭,以防有人在發髻裏藏東西。

眼睛,嘴巴,連耳朵眼都細細看過,末了,還命她脫光衣服躺下,檢查私密處。

胡善圍本能的反抗,老宮人說道:“得罪了,以前有女刺客在私密處藏巨毒,差點害了皇上,以後進宮服侍宮廷的宮人和女官都要過這一關。”

胡善圍只得忍耐。

好在很快就檢查完畢,老宮人捧上裏外一套新衣,恭恭敬敬的說道:“請胡女史更衣,新女官入宮,要統一穿着,去宮正司聽訓。”

明朝後宮女官,分六局一司,宮正司類似朝廷督察院,獨立于六局,監督所有女官。

宮廷女官等級分明,官職最高是五品尚宮。但新女官進宮,都必須從最低的八品女史做起,根據工作表現層層晉升,如果犯了錯,會送去宮正司審判裁決,接受懲罰,最輕罰俸,重的可能降為宮女,甚至處死。

從頭到腳,胡善圍煥然一新,她穿着大紅四合如意通袖袍,湖藍色馬面裙,裙底還鑲着一圈織金的裙襕,腳下是足足有一塊青磚那麽厚的木頭底高底鞋!

老宮人将她一頭青絲盤在頭頂,梳了圓髻,然後用一條串珠牡丹銀圍髻纏在發髻上。

老宮人露出欣賞的目光,“姑娘天生麗質,打扮起來就更好看了。”

胡善圍看着鏡中的自己,一時有些恍惚。

老宮人将她換下的衣服,鞋子等物收好,“胡女史去宮正司聽訓導即可,行李會有人送到女史的房間。”

胡善圍忙道謝,“不知老人家如何稱呼?”

老宮人笑道:“胡女史是官,我只是個老宮人罷了,賤名不足挂齒,有緣自會相見。”

這時外頭女官催促,胡善圍不敢逗留,向老宮人施了一禮,出門列隊而行。

奶子府的大院裏,四十四個新女官列成兩隊,胡善圍和陳二妹站在隊伍的最後。

新女官們穿着一樣的大紅四合如意通袖袍和湖藍色的馬面裙,板磚厚的高底鞋。

唯一的區別,就是已婚的寡婦頭頂戴着馬尾編織的、圓錐形的狄髻,狄髻上面插戴了頂簪、挑心、花钿、以及左右兩邊的掩鬓簪、花頭簪、蟲草簪一共九種銀嵌寶石頭面首飾。打扮莊重大方。

未婚的女官,例如胡善圍,就梳着圓髻,盤着一根串珠牡丹銀圍髻,嬌俏可愛。

老宮人看着這群女官踩着有些生疏的厚底鞋,往紫禁城方向而去。她收回目光,熨燙着胡善圍換下來的舊衣服。

另一個老宮人有些不解,“梅香,你一把年紀,快入土的人了,何必讨好一個剛進宮的小女官?這粗布舊衣服連小宮女都嫌棄寒碜,你還燙什麽燙?卷起來往箱子裏一扔就行了。”

這個叫做梅香的老宮人四十如許的年紀,她指着胡善圍換下的黑色長靴,“你別只看衣服,你看看這雙鞋。”

老宮人用手一摸,臉色一變,“外面是小羊皮,裏子是福建進貢的璋絨,柔軟舒适。”

再看鞋子的做工和鞋底“司服”的記號,老宮人驚道:“這是宮廷內造、司服局督造之物,後宮裏出來的東西,怎麽可能穿在一個寒酸的民女腳下?”

梅香又問:“這是女鞋,但是這鞋比普通女鞋明顯要大一些,後宮裏那些貴人們,誰的腳最大?”

老宮人更驚了,“皇後!是皇後!”

坤寧宮。

穿着日常燕居服的大腳馬皇後板着臉,教訓白看監生,“小春,今天不是旬假,你又從國子監逃學了?”

被稱為小春的白看監生坐在馬皇後身邊的繡墩上,搖晃着皇後的衣袖,“是啊,求娘娘和國子監祭酒說一聲,我以後不去上學了。”

馬皇後不允,“天下才子經過層層選拔才能進國子監學習,朝廷勳貴之家,唯有繼承家業的嫡長子才有一個恩蔭去國子監讀書的名額,多少人盼着這個機會,你偏偏不知道珍惜,三天兩頭的逃課,國子監祭酒已經去皇上那裏告過好幾次狀了。”

小春說道:“我爹是打仗的,将來我也是打仗的,去國子監念那些之乎者也有什麽用?難道對着敵軍背一篇《論語》能使得對方退兵?”

馬皇後一甩衣袖,“你少在這裏詭辯,你還不去,我要錦衣衛把你綁到國子監,寸步不離監視你,看你以後怎麽逃學。”

小春還不死心,再次住住馬皇後的衣袖撒嬌道:“娘娘,我二弟比我小兩歲,他已經跟着父親征戰沙場,都開始立戰功了。我呢,十七歲了,還一事無成,整天關在國子監讀書。”

馬皇後說道:“你将來是世子,要繼承家裏的爵位,你那些弟弟和你是不一樣的。”

小春說道:“我不當世子,我要當大将軍,保護大明江山。”

“胡言亂語!”馬皇後狠狠點了他一記額頭,“你越學越回去了。”

小春依然糾纏不休,“就是啊,我在國子監學了一年,真的越學越回去了,娘娘趕緊把我弄出來吧!我真不是讀書這塊料。”

馬皇後吩咐身邊的女官,“把毛骧叫來,要他把這個猴子捆好了,送到國子監去,要祭酒嚴加教導。”

毛骧,錦衣衛指揮使。

小春一聽,拔腿就跑,馬皇後又吩咐道:“關閉宮門,來個甕中捉鼈。”

小春邊跑邊叫道:“娘娘,您不能這樣說,我要是個鼈,我爹就是個大王八了!”

小春只顧着往前跑,驀地撞到一個懷裏,他捂着腦袋擡頭一看,“爹?您班師回朝了?”

一個穿着大紅朝服,頭戴五梁冠的中年男人狠狠瞪了小春一眼,“混賬東西!你先去家裏祠堂跪着,等我給娘娘請安,再回去和你算賬!”

中年男人行了跪拜大禮,“微臣給皇後娘娘請安。”

馬皇後看到中年男人,雙目滿是暖意,她忙從寶座上站起來,親手扶起男子,要他坐在身邊剛才小春坐過的繡墩,“沐英啊,總算把你盼回來了。”

此人正是西平侯沐英,洪武帝朱元璋的養子,也是他二十多個養子中最優秀的一個。

鳳陽人,七歲時父母雙亡,淪為孤兒,朱元璋夫婦收養了他,非常喜歡他,尤其是馬皇後,她一生只生了兩個公主,沒有兒子,馬皇後把沐英當親兒子養大,呵護備至。

成年後的沐英也用赫赫戰功報答養父母,朱元璋夫婦為最疼愛的養子挑選了一個出身高貴的妻子,馮氏。

馮氏,開國大将郢國公馮國用之女,國公府的嫡長女。

馮氏生下嫡長子沐春,難産而亡,沐英常年在外打仗,無法照顧兒子。馬皇後憐惜沐春,襁褓中就将他抱到當時的吳王宮裏,當親孫子撫養。

後來朱元璋又為鳏夫沐英選了一個名門淑女耿氏為繼室——開國大将,長興侯耿炳文的嫡長女。

一連娶了兩個名門貴女,可見沐英極得聖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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