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彤史

範宮正講課那五天,東西六宮有名分的嫔妃齊聚坤寧宮聽講,胡善圍才搞清楚後宮有多少皇帝的女人。

偷偷數了數,九十七個人,如果加上皇後,就是九十八人。

這還不算已經去世的嫔妃,比如太子的生母無名氏,二皇子秦王和三皇子晉王的生母無名氏,以及四皇子燕王和五皇子周王的生母碩妃,當然,還有剛剛去世的六皇子楚王的生母胡庶人。

當年馬皇後一直無孕,長子,和老二老三均是身份卑微的侍妾所生,且都早逝,為了給老朱家傳宗接代,馬皇後将這三個兒子都當做親生的養在身邊,為了讓三個兒子銘記馬皇後養育之恩,大明開國,洪武帝在這三位皇子在玉碟上均沒有記載生母,只認馬皇後這個嫡母。

洪武帝今年五十三歲,服侍過他的嫔妃侍妾已經如田裏的韭菜,換了一茬又一茬,這九十七人是目前還存活的。

她們個個隆重打扮過了,站立,拱聽,閃亮的頭飾珠光寶氣,閃得胡善圍眼花。

範宮正坐着講課時,胡善圍一直站在旁邊,為範宮正翻書,端茶。她也足足站了五天,還要幹活,并不覺得有多累。

半個時辰而已,殿裏還有冰塊降溫,涼快着呢。胡善圍以前在書坊抄書,無論寒暑,汗水濕透衣襟,都不能停筆,所以她覺着坤寧宮聽課的環境簡直不要太好了。

她是如此想的,所以感覺有些嫔妃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那麽友好時,她很不理解:這麽好的條件,為什麽還要怨我?

到了第六日,一批嫔妃嘩啦啦倒下說病了,整個後宮看着胡善圍的眼神幾乎都寫着“罪魁禍首”四個字。

胡善圍更納悶了:至于嘛,這就累病了?我以前要是有這種條件,早高興壞了。

坤寧宮。

馬皇後把尚食局的茹司藥叫來,問:“今日東西六宮到處都有人稱病,本宮甚為心焦,照顧好她們,為皇室開枝散葉,也是本宮的責任,怎麽能看着她們一個個病下去呢?你分派女醫們,去各個宮殿,為她們診斷,有病就要吃藥,可不能拖着。”

也對,堂堂大明後宮,是請不起大夫還是吃不起藥?

茹司藥領命而去,結果,茹司藥看着女醫們寫的脈案和開出來的藥方,十個有九個是太平方子,吃和不吃沒多大區別。

真是浪費藥材啊,茹司藥心下暗嘆,将診斷結果和馬皇後說了,“除孫貴妃和幾個年過五十的嫔妃是真得病了之外,其餘只是有些體虛,并無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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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司藥不敢直說她們裝病。

馬皇後臉上不辨喜怒,只是淡淡道:“知道了,把脈案和藥方放下,宣崔尚儀。”

尚儀局崔尚儀觐見。

馬皇後指着案幾上茹司藥送來的厚厚一摞脈案和藥方,“嫔妃們身體不适,如何能伺候皇上?沒得染上病氣,你和彤史女官把這些人暫且從《欽薄錄》裏挪出來,等好了再說。”

尚儀局雖不如尚宮局權力大,也不如宮正司影響深遠,但是尚儀局有一個六局一司最神秘的部門——彤史。

彤史,就是記載皇上每一次臨幸後宮的詳細記錄,從報宮之箋,衛門之寝,承禦之名,紀幸之籍皆由彤史女官詳細記載。

也就是說,皇上睡一次女人,時間,地點,人物,過程四大要素一定要齊全,門外伺候的人有誰?護衛者是誰,都得寫清楚。

第二天皇後也要賜給豐厚的禮物,表示“你辛苦了”。

侍寝的女人盛裝打扮,要去坤寧宮謝恩,表示“為皇上服務為皇室開枝散葉我一點不辛苦”。

要的就是這種細節上的無微不至,“人證物證”俱全,是将來妃子所生的孩子唯一的身份血統證明。

因為後宮女人實在太多了,皇上不一定都認識,也基本睡過就忘,不會記得。到時候賴賬怎麽辦?

大明皇帝多奇葩,還真有賴賬和不記得的皇帝,在彤史女官詳細記載下,不得不認賬:後來的萬歷帝,睡了太後宮裏的小宮女,不認賬,太後命彤史女官出具證據,逼着萬歷帝捏着鼻子認了,小宮女生下的是後來的明光宗。

還有生下孝宗的紀氏,當年只是後宮內藏庫的倉庫管理員,成化帝鬼使神差去庫房裏逛,睡了紀氏,穿起褲子就忘記了,依然和寵妃萬貴妃你侬我侬。萬貴妃在後宮一手遮天,專注“堕胎”事業十幾年,紀氏不得已将生下的皇子藏起來,後來也是彤史女官的記載,證明了孝宗的皇長子身份。

所以,彤史又可以說是後宮最最重要的部門,直接關系到皇室血脈純正。《欽薄錄》只有後宮之主太後和皇後可以取看,将來嫔妃懷孕的消息報上來,作為比對之用,連皇上也不能說看就看——以防那啥無情,對天家子嗣不利。

同樣的,寵妃,無論多麽嬌寵,都不能染指彤史,這也是後宮從唐朝就開始的制衡之術,保證皇位繼承者的血統和權力。

彤史女官除了記錄侍寝,還要詳細記錄嫔妃們每個月的癸水,何時來,何時走,總結其規律,在癸水之日那幾日将其名單剔除,安排其他嫔妃“值班”。

除此之外,身體抱病的,也會在侍寝名單中剔除,以保證皇帝和将來子嗣的健康。馬皇後的要求,并不為過,只是……

崔尚儀和彤史女官看着厚厚一沓藥方和脈案,有些猶豫,畢竟大多是太平方子,不算是病,可以繼續侍寝的。

彤史女官要保持中立和公正,縱使馬皇後,不能為所欲為,說道:“娘娘,将這些嫔妃都從侍寝名單裏摘除,就少了一大半人了。”

馬皇後眉頭都沒擡一下,說道,“這不還有三十多個可以侍寝的嫔妃嗎。皇上只有一個,足夠用了。”

耿直的彤史女官說道:“這三十來個嫔妃大多四十來歲。”

早就過了花期,顏色不鮮亮了。又不能像孫貴妃這樣,生了兩個公主,得到皇上的敬愛。

所以在後宮夾起尾巴做人,馬皇後說東,她們不敢往西,在坤寧宮站了五天算什麽?就是跪五天,她們也不敢推病的。

馬皇後問:“你覺得她們太老了嗎?”

馬皇後的生日是八月初八,下個月初八,就要過四十九歲千秋節了。

崔尚儀覺得不妙,趕緊對着彤史女官瘋狂使眼色。

彤史女官不傻,立刻閉嘴,按照案上的脈案和藥方,一個個将嫔妃的名字勾除。

且說前朝,洪武帝自從以謀反為名,将宰相胡惟庸滅族,并廢除中書省宰相制度,大權獨攬,忙到八天要批閱一千一百八十封奏折的地步,很少來後宮臨幸嫔妃。

洪武帝覺得這樣下去會活活累死,他又不信任太監,于是設了春夏秋冬四輔官制度,每個季度都有三位文臣來幫洪武帝處理政務,夏天叫夏官,秋天叫秋官。輪流當值,以提防他們坐大,成為有實無名的宰相。

四輔官制度實施後,洪武帝終于有了喘息之機。

俗話說,飽暖思那啥。洪武帝也是人,是個身體健康,五十三歲的中(老)年男人。

也是巧了,今日洪武帝處理完政務,想找個美人來陪酒助興,年紀越大,越喜歡年輕充滿生機的異性,好像可以從中吸取活力似的。

洪武帝說道:“宣張美人。”

太監戰戰兢兢捧着彤史女官剛剛“更新”完畢的《欽薄錄》,“張美人近日不方便。”

洪武帝說道:“那就秦昭儀。”

太監看着一片塗黑的名冊,硬着頭皮說道:“也不方便。”

洪武帝說道:“叫孫婕妤來吧。”

太監:“也無法侍寝。”

不可能三個顏色最好,最年輕的嫔妃同時來癸水吧?洪武帝頓時覺得掃興,“怎麽回事?”

太監吓得伏地,“奴才也不知,名冊是女官給的,奴才這就去叫彤史女官。”

其實太監知道原因,但不敢說。洪武朝是太監們的噩夢,以前有個老太監多說了幾句政事,洪武帝不僅在後宮立了內官不得幹政的鐵碑,還将宮裏所有太監集體降級一品,品階整體低于女官,有了前車之鑒,不屬于他的權責範圍,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彤史女官将後宮連講了五天《趙宋賢妃訓誡錄》,後宮嫔妃稱病,以及女醫們寫的脈案和藥方堆滿案幾的事情說了。

洪武帝很生氣,“這就倒下了?也太不經事了。以前女人吃糠咽菜,上午生了孩子,下午就去河邊洗尿片,下田鋤地。她們錦衣玉食養着,吃的是油,穿的是綢,居然站半個時辰就推病,朕看她們就是太閑了,忘記了男耕女織的根本,就知道撒嬌耍小性子,怎麽當賢妃?把尚功局的宋尚功叫來。”

尚功局管着女紅之事。

洪武帝本是草根出身,來自鳳陽的農民,對宋尚功說道:“東西六宮,除了長春宮李賢妃撫養小公主需要安靜以外,每個宮都送一臺織布機過去,教她們紡織布匹,知道民間婦人的疾苦。想要以趙宋賢妃為楷模,就得身體力行,光說不練假把式。”

誰都沒有料到,洪武帝居然會出手彈壓後宮,連馬皇後都很意外,這下東西六宮的嫔妃不吃藥就康複了,都忙着學習紡織和女紅,根本無暇争寵,也無暇去針對胡善圍。

有了帝後碾壓似的推行《趙宋賢妃訓誡錄》,後宮進展異常順利,就連範宮正都覺得胡善圍是個有運道的人,帝後都成為她的助力。

從內而外,後宮推行完畢,下一個目标,就是東宮和諸王妃。

由長及幼,先從東宮開始。

東宮太子妃常氏是開平王常遇春嫡長女,生了皇長孫朱雄英。但洪武十一年,常氏在生嫡次子朱允熥後不久就死了。

太子妃死後,太子朱标沒有再娶,所以目前東宮沒有女主人,只有一個妾室呂側妃。呂側妃在洪武十年生了朱允炆,頗受太子寵愛,太子喜歡讀書,不好美人,所以東宮沒有其他侍妾。

織布機那麽一響呀,後宮服服帖帖。呂側妃作為東宮的妾室,更不敢有什麽想法,恭恭敬敬請胡善圍坐下講解《趙宋賢妃訓誡錄》。

走完東宮,二皇子秦王和三皇子晉王都遠在藩地西安和太原,已經由劉司言和周司贊兩位六品高級女官代為出遠差送書了,所以,胡善圍下一個目标,就是四皇子燕王府的燕王妃徐氏。

徐氏,魏國公徐達嫡長女。兩個年幼的庶妹也都被洪武帝指婚給了兩個親王,等成年及笄就成親,

徐家一門三妃,何等榮耀。

臨行前,範宮正叮囑胡善圍,“燕王妃将門虎女,性烈如火,脾氣暴躁。燕王平時都讓她七分。京城最著名的浪蕩子徐增壽是她的弟弟,徐增壽誰都不怕,就怕燕王妃,你說話千萬小心,不可惹惱了她。”

胡善圍吓得瑟瑟發抖,“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哈哈,感覺燕王妃就像毒液,兇名在外,其實……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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