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前塵舊夢 (1)

池魚渾身一顫,緩緩睜開眼,盯着帳頂半晌也沒緩過神。

“醒了?”沈知白捏着袖子給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我方才……喊了什麽嗎?”池魚緩緩側頭,看着他問。

沈知白道:“說起來,我也想問你,你是夢見了什麽,怎麽會這般激動?”

撐着身子坐起來,池魚恍惚了一會兒,才皺眉道:“做噩夢了,夢見有人要殺了我。”

沈知白愣了愣:“沈羲?”

池魚扭頭就瞪着他:“你怎麽知道這個名字?”

“你不知道嗎?”沈知白好笑地道:“皇室中人,不都該看過《太祖本紀》?”

太祖?池魚愕然,眨了眨眼努力回憶了一下才拍了拍腦袋道:“我是覺得這名字怎麽這麽熟悉,原來是太祖的名諱!那我這夢算什麽?夢見太祖昭示?”

聽她這胡言亂語的,沈知白有點擔心:“最近是不是心裏郁結太多,所以做噩夢了?”

“不是。”池魚皺眉,她再傻也是個姑娘,姑娘家的直覺都是很準的,夢裏那個時而身穿铠甲,時而身披龍袍的人,一定與太祖皇帝有關。

這噩夢困擾她一個多月了,總要解開才行,不然每每睡醒,胸口這撕心裂肺的感覺都要再重來一遍,委實太過折磨人。

想了想,池魚看了一眼外頭的天色,對沈知白道:“你可能替我想個法子,讓我能進宗正府的卷宗庫?”

沈知白有點意外:“去那裏幹什麽?”

池魚抿唇:“我想仔細看看太祖皇帝的生平事跡,以前總聽母妃講故事,也沒講個完全,不過瘾。”

沈知白失笑,将她按回枕頭上,給她撚好被角,柔聲道:“有空就帶你過去,你先好好睡一覺。”

從未被人這麽溫柔地凝視,池魚有點臉紅,看着他道:“你別一直盯着我,快再歇會兒吧。”

沈知白颔首,當着她的面閉上眼。

池魚放心地跟着睡過去。

屋子裏安靜得很,晨光從窗戶外頭照進來,照得枕頭上那美人的臉溫順恬淡。

沈知白緩緩睜開眼,勾了嘴角,撐起頭來繼續盯着她瞧。

河對岸的公子終于娶到了他思慕已久的姑娘,但願這姑娘在自己身邊,再也不會淚落。

蘇銘在屋檐上站着,輕輕嘆了口氣,手裏捏着個綠色的琉璃瓶,猶豫了許久,終于還是往天上一抛。

那瓶子飛得極高,在京城上空炸開,整個京城突然就下起了雨,雨水灑滿每一個角落,床上睡着的池魚緊着的眉頭突然就松開了。

鄭嬷嬷站在旁邊,沒有阻止蘇銘,只長長地、重重地嘆了口氣。

幻憶水。改人之憶,這片雨水之下,誰也不會再記得人間曾經出現過一個叫沈故淵的人,他所做過的事情,都會被安在別人的頭上。此水改憶需要注入甚多的法力,想不到主子回去得決絕,一顆心卻是軟得厲害。

忘記他,寧池魚就再也不用嘗那痛徹心扉的苦楚了。人世剩下那幾十年,她可以安安心心地過。

靜親王府比仁善王府熱鬧很多,池魚本以為自己會不習慣,哪知竟也融入得不錯,沈知白與她出雙入對,整個王府裏的人瞧見她都是笑眯眯的。白日沈知白進宮,池魚就自個兒在院子裏繡花,晚上他回來,兩人就煮茶彈琴,連翻牆來看的葉凜城都忍不住啧啧贊嘆:“真是神仙眷侶啊。”

“羨慕嗎?”沈知白看着葉凜城問:“我這招,比你那招如何?”

葉凜城痞笑,腿往扶手上一搭,吊兒郎當地道:“你膽子比老子大,該你抱得美人歸,甜頭你拿得多,但苦,我肯定比你嘗得少。”

沈知白不悅:“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

“好聽的是吧?”葉凜城為難地想了想:“那這麽說吧,你擁有過,不管結局如何,定然也比我圓滿。”

沈知白無語地捏了茶杯來喝。

“對了,你知道沈故淵去哪裏了嗎?”葉凜城道:“我去了淮西一趟,怎麽回來就沒看見他人了?”

沈故淵?沈知白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那是誰?”

哈?葉凜城有點傻了眼:“你在開玩笑嗎?沈故淵是誰你會不知道?”

沈知白皺眉,努力想了好一會兒,還是搖頭:“我印象裏,沒有這個人。”

葉凜城忍不住懷疑自己了:“我今日問了不少的人,三王爺去哪裏了,可他們都說當朝沒有三王爺,難不成是我在做夢?”

沈知白道:“旁人都不記得,就你說有個三王爺。那定然是你在做夢了。”

“我不信。”葉凜城搖頭,擡眼看向月門,池魚剛好去給靜親王請了安回來,他連忙上前問:“池魚,你還記得你師父嗎?”

寧池魚挑眉:“我師父?怎麽突然提起他來了?”

大大地松了口氣,葉凜城轉頭就白了沈知白一眼:“他捉弄我,說不記得有沈故淵這麽個人,害得我以為自己在做夢。”

疑惑地看他一眼,池魚走過去在沈知白身邊坐下,擡眼看着他道:“你才是在捉弄人吧?我師父不是沈棄淮麽?他都要處死刑了,你還跟我說什麽?”

葉凜城僵了臉:“你……你師父怎麽會是沈棄淮?”

“他教我武功,雖沒有拜師,但也算是師徒。”池魚平靜地道:“你非要說我師父的話,那不只能是他了?”

葉凜城眯眼,看看她又看看沈知白:“你們一定是在一起捉弄我,沈棄淮可是當朝三王爺,好不容易尋回來的皇室嫡親的血脈,救過你的命。”

他指着池魚:“你說過。若是沒有他,你早死了。”

轉臉,他又指着沈知白:“你也說過,抛開別的不論,當朝你最崇敬的人就是你三皇叔。”

寧池魚和沈知白相互看了對方一眼,然後齊齊看向葉凜城,活像在看一個傻子。

葉凜城迷茫了,這兩人沒必要跟他開這種玩笑,而且這神情也不像作僞,而是當真是不記得有沈故淵這麽一個人了!

“沒有沈故淵的話。”他皺眉:“秋收的貪污之案是誰查的?”

沈知白道:“我和趙飲馬趙統領啊。”

“那誰揭穿的孝親王的真面目?”

池魚皺眉:“不是知白嗎?”

葉凜城:“……”

“你今天有點奇怪。”池魚看了看他:“要不要找個大夫來看看?”

葉凜城閉眼:“我覺得我去宗正衙門看一眼更實在。”

他現在腦子有點亂,覺得所有人都在跟他開玩笑,但宗正衙門裏的卷宗是不會開玩笑的,沈故淵是皇室,只要有過這麽一個人,卷宗上一定會有記載。

“正好。”池魚道:“我也要去那裏。”

“你去幹什麽?”

“因為最近做夢常常夢見太祖。”池魚老實地道:“所以打算過去查查,看太祖到底有些什麽故事,反正在府裏閑着也是閑着。”

“嗯。”沈知白點頭,站起來道:“這件事我早答應她了,一直不得空,今日有機會,不如就一道去看看吧,也省得你擅闖,又要被抓進大牢幾日。”

葉凜城閉眼:“沈故淵那心狠手辣的人不在,沒人能把老子送進去。”

說是這麽說,他卻還是跟着這夫妻二人往外走。

池魚眨巴着眼看着車簾外頭的街道,心情不錯地道:“我好像從來沒有好好看過這京城。”

沈知白寵溺地看着她道:“等會回來的時候,我陪你散步。”

“好啊。”池魚朝他一笑,乖巧又動人。

葉凜城神色複雜地看着,總覺得面前這個寧池魚眼裏已經沒了那麽多的心事和疼痛,幹淨得像無人的雪地,但……也空洞了些。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這個女人的時候,她瞧着年歲不大,那一雙眼裏的戒備可是不少,顯然是經歷過不少的折磨,也曾心如死灰,要不然一個十幾歲的少女,眼神是不會那麽灰暗疏離的。可如今她分明經歷得更多,卻像是這大半年都白活了一樣,所有東西都被掃得幹幹淨淨。

他覺得有問題,但實在說不清楚是怎麽回事。

宗正府很快到了,池魚跟在沈知白後頭,很是乖巧地把該做的禮節都做了,也在文書上登記好,然後才提着裙子進了書庫。

《太祖本紀》

伸手拿下這卷宗,池魚尋了位置坐下,認認真真地翻看起來。

沈羲者,開國太祖也,其生時天下為亂,長于宗府,習于太學,十七而承左将軍之位……

不知道為什麽,看着這名字,池魚就覺得心口疼,伸手撫上那竹簡上的字,腦海裏不知怎麽的就有畫面跳出來。

錦帶束腰,鐵冠攏發,英氣逼人的少年在陽光下翻身上馬,飛揚起來的白色衣角晃花了她的眼。

“那是沈家的左将軍。”旁邊有丫鬟掩着嘴小聲道:“好看是好看,武功也不俗,但老爺是不會允您嫁武夫的。”

一身嫩?綢裙的少女扁了嘴,不高興地道:“我爹豈止是不喜歡武夫啊,還不喜歡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按他的想法,天下沒一個能給我當夫婿的人。”

說着,又輕哼一聲:“這回,我才不要聽他的!”

“哎,小姐……”

少年的馬正要前行,冷不防被一抹沖出來的嫩?色給擋了道。

沈羲垂眼,瞧見的就是一張看起來很溫柔端莊的臉。

然而,這張臉上的櫻唇微張,說的卻是:“将軍安好,敢問可有家室?”

那一天,年少成名的左将軍沈羲,被寧家的小姐一句話驚得差點摔了馬。

“不曾有。”他坐直身子,皺眉看着面前的人笑起來的眼,眯眼道:“但就算要有,也絕對不會是姑娘這般的。”

……

羲年少成名,戰功赫赫,其父沈湳甚重之,使其南征北戰,于亂世之中立一方之地。

十八歲的少年,披着铠甲殺了無數的人,也鮮少嘗過溫暖,自然是拒人千裏的暴躁性子。寧微玉變着法兒地想見他,不惜以女兒之身跟随大軍遠征,他餓了就給他送飯菜,他冷了就給他繡披風,他累了就偷偷躲在一旁看他睡覺。

沈羲是不耐煩的,但常年有這麽一個人在眼皮子底下晃悠,加之對自己是在是好得沒話說。沈羲對她的态度好了那麽一丁點,至少,不會把她扔出營帳了。

寧微玉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等他,等他上戰場回來,遞帕子給他擦血,等他看完戰報,跟她說兩句話,也等他一覺醒來,好有機會湊上去給他送早膳。

常有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寧微玉覺得,自己陪他四處征戰多年,就算是個木頭,也會被她融化的。

她也的确能感覺到沈羲的變化,從一開始的罵她吼她趕她,到後來的容忍她習慣她,甚至有時候她生病了,還會關心她兩句了。

日久生情啊。沒有什麽情感是日子裏生不出來的,要是生不出來,那就再多點日子即可。

然而寧微玉沒有想到,三年之後的凱旋路上,沈羲對人一見鐘情了。

羲十六立業,二十一成家,娶妻梁氏,舉案齊眉。

寧家的小姐臉皮也不要,主動湊去人家沈将軍的身邊,一跟就是三年,無名無分,被人戳着脊梁骨罵得難聽極了。這些寧微玉都沒有在意過,她甚至想,等沈羲娶自己過門的那一天,她一定要拿着喜糖去砸這些人的嘴,想想就覺得痛快。

然而,沈羲喜歡上了一個叫梁音的人,她痛快不了了,只有徹頭徹尾的痛。

“為什麽啊?”喝醉了酒,她淚眼朦胧地沖進他的營帳裏問:“為什麽我在你身邊三年你都看不見我,只一眼,你卻能看上她呢?我長得沒有她好看嗎?還是衣裳不及她素雅?”

沈羲皺眉看着她,說:“你別鬧。”

“我從來沒有鬧過你。”寧微玉笑得眼淚直流:“三年了,我一直乖乖巧巧地在你身邊,沒有鬧過你一次。現在你要娶別人,還叫我不要鬧嗎?沈羲,你這個人,有沒有心啊?”

她哭得很狼狽,沈羲的眼神也很複雜,但一開口卻是道:“我有沒有心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她。”

一句話就讓人心如死灰。

寧微玉狼狽極了,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跌跌撞撞地離開營帳,往林子跑。

“寧微玉。”背後有人喊了一聲:“你別亂跑!”

恍若未聞,她一路沖進林子,東倒西歪地摔了好幾次,每次都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唯一知道的是,一定不能留在營帳裏。

情何以堪啊……

半個時辰之後,外頭的侍衛來傳,說寧微玉還是沒回來。

沈羲渾身都是戾氣,站起來就往外走。

他不喜歡那個大膽沒有羞恥心的寧家小姐,但好歹是随他出來的,把人弄丢了也不好交代。他是這麽想的,所以得把人找回來。

然而,在林子裏找到天?的時候,沈羲當真是有點慌了:“再多派點人。”

“是。”

“寧微玉?”他大聲喊:“寧微玉你出來!”

寂靜的山林,沒有人回答他。

沈羲只覺得無比煩躁,找了一天一夜也沒有結果之後,狠狠一腳踹在了樹幹上,惱怒地道:“拔營!”

她自己走的,跟他有什麽關系?找不回來便找不回來,他總不能為她一人耽誤行軍。

“将軍……”梁音坐在馬車上。怯生生地看着他:“馬上要到屬地了,您心情還是不好嗎?”

沈羲溫柔地看着她:“我為什麽要心情不好?”

“我不知道。”梁音道:“但我能看得出來,自從寧姑娘不見了之後,您再也沒笑過。”

心裏一沉,沈羲眯眼:“跟她有什麽關系?我只是想着回去寧家的人免不了要來鬧騰,很心煩而已。”

是嗎?梁音沒有再多問。

沈羲要娶梁音,他覺得這個消息傳出去,寧家的人定然是要打上門來的。

然而,左等右等,寧家一個人也沒來。

沒忍住,他問了身邊的人一句:“寧家的人……沒送賀禮來嗎?”

身邊的人笑道:“将軍,寧家的人也忙着辦喜事呢,哪裏顧得了來道賀。再說了,他們家的小姐……據說與您鬧得不是很愉快,所以回府之後,寧家與咱們府上基本就沒有來往了。”

寧微玉回去了?!沈羲心裏一松,接着就有點惱怒:“我找她那麽久,她回去了也不來說一聲。成心戲弄人不成?”

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身邊的人道:“将軍,您忘記了?先前是您說,在府裏不得與您提起跟寧家有關的任何事情。”

沈羲:“……”

他是有這麽說過,但也沒說……罷了,回去了就好,也免得他總是覺得欠了人。

不過,寧微玉這是被他刺激到了嗎?竟然這麽快就要成親了。

猶豫了半晌,他再度開口問:“寧家是跟誰家結親?”

身邊的人詫異地看他一眼,道:“白府。”

白家的少爺麽?那也是個不錯的人,倒是便宜寧微玉了。沈羲想,白少爺也是慈悲為懷啊,寧微玉那樣的女人也敢娶,真是積德行善了。

沈家的婚事很盛大,然而梁音卻不是很高興,看着身邊已經成為自己相公的人,皺眉問他:“你娶我,是因為喜歡我。還是因為別的?”

沈羲說:“你別多想。”

梁音皺眉:“我不傻,哪怕出身不及你們這些人尊貴,但到底是也有腦子的。你說喜歡我想娶我,是不是因為想避開誰?”

沈羲別開頭:“沒有。”

“那你為什麽不與我圓房?”

“……”

沈羲又上戰場了,這回不是沈湳逼他的,是他自己選擇,在大婚剛過不久,就又跨上了馬。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沒有人穿着羅裙從遠處跑過來,氣喘籲籲地喊他:“将軍,将軍,帶上我一起走。”

他不喜歡那種沒有規矩的女子,從來不喜歡。

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沈羲收淮南淮北,定鞍山雄山,短短兩年,便隐隐有要收複天下之勢。群雄見狀。有的歸順,有的打壓,但沈羲憑借他過人的謀略和膽識,終于還是占了皇城,要立新朝了。

然而,他一直沒怎麽笑過,天下人都羨慕他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成就,但只有他身邊的人知道,不在戰場上的時候,沈羲孤獨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很多人都搬府來了皇城。”随侍恭敬地對他道:“如今的形勢,對主子極為有利,當世幾大家族一旦在皇城紮根,那理所應當的也會擁護主子。”

座上的人面無表情地聽着,只在聽見“幾大家族”的時候眼皮子動了動,問他:“哪幾大家族?”

“自然是白家、寧家、方家那幾個世家。”

沈羲擡眼看了看外頭。

寧微玉被自家爹爹禁足了整整兩年,躲在家裏也沒能躲得過悠悠衆口,身邊的丫鬟總是氣憤不已地回來道:“這些人的嘴巴可真是碎!小姐與那沈将軍都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如今沈将軍發達了。他們不去祝賀,倒一個勁地編排小姐,安的什麽心吶!”

微玉笑笑:“不搭理他們就是了。”

“可這也太委屈了!”丫鬟紅着眼道:“是将軍負您在先,憑什麽罵名還是您受着?”

“他沒有負我。”微玉道:“我想和他在一起,是我一個人的事情,與他沒有關系。他不欠我的。”

“小姐!”丫鬟跺腳。

“他……”寧微玉垂眸問:“和他夫人還好嗎?”

丫鬟沒好氣地道:“能不好嗎?都傳成夫妻典範了,什麽舉案齊眉你侬我侬的,天天都在招搖。”

“那就好。”伸手摸了摸旁邊的嫁衣,寧微玉道:“你也別氣了,去好生準備吧。”

看一眼那嫁衣,丫鬟才消了氣,輕哼一聲道:“咱們白少爺可不比沈将軍差,自從上回二少爺和白府的小姐成親之後,他就總照顧您。等成親之後,有他護着,奴婢看誰還敢嚼小姐的舌根!”

“好好好。”寧微玉笑着拍拍她的手:“我的婚事肯定會辦得熱熱鬧鬧的,氣死那些嚼舌根的人,乖。”

白家和寧家已經是親家,這回親上加親,請來的賓客自然是不少。雖然寧家這位小姐沒什麽好名聲,但奈何白家公子愛得深沉,兩家長輩都拿他沒個辦法,也只能認了這親事。

兩家都是大家族,賓客的身份自然不會低,但……當衆人在喜堂上看見沈羲的時候,還是吓了一跳的。

即将為九五之尊的人,穿着一身常服,拿着賀禮進了喜堂,對上寧家老爺?漆漆的一張臉。

“沈将軍。”寧家老爺不悅地道:“難得您百忙之中還專程過來一趟,本府真是蓬荜生輝。”

“哪裏。”沈羲朝他拱手:“得知貴府有喜事,我也該來看看。”

上一回的喜事,他也在不遠的地方,怎麽就沒去看一看?寧家老爺皮笑肉不笑,礙于這人的身份,努力忍着火氣,請他上座。

寧微玉聽見了沈羲過來的消息,并沒有放在心上。如今正是他拉攏人心的時候,寧家與他素來有嫌隙,他不過是找個由頭來走走路子罷了。

然而,沒有想到,走在去洞房的路上,她被人劫了。

“你做什麽?”一聞這人身上的味道,寧微玉就知道是誰,沉聲道:“我大婚,你也來開這種玩笑?”

沈羲沒有說話,抱着她上車,直入皇宮,将她一身喜服撕扯了個幹淨,甚為狂躁地壓她在床榻上。

“你沒有與人成親?”

寧微玉皺眉看着他:“你在說什麽?”

“兩年前,你沒有嫁進白府?”眼裏有她看不懂的東西,沈羲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問。

寧微玉無奈:“兩年前成親的是我二弟和白家小姐,與我有什麽關系?将軍,麻煩放開我。我這樣衣冠不整與您滾作一處,就不好嫁人了。”

“那就別嫁。”喉結上下滾動,這人猛地吻住了她。

寧微玉傻了眼,愣愣地看着身上的人,她以為她已經放下他了,以為不管他做什麽,她都不會再有什麽反應了。

結果現在她才明白,不管過去多久,只要是在他面前,自己都是完全沒有理智的。

她任由他要了自己,甚至還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口子被人填上了,塞得滿滿當當的,舒服極了。

羲二十三,納妾寧氏,世家歸心而擁之。

不做白家的正妻,倒去做了沈羲的妾,寧微玉一時間被千夫所指,寧家甚至氣得要與她斷絕關系。

然而,沈羲竟然親自登門十次,厚禮相贈,負荊請罪,說是他所為,與寧微玉無關。

先原諒他的,不是寧家,是白家。

白若說:“我不是要原諒你,我只是舍不得她太難過。”

史書上只寥寥幾筆,然而當時的他們,卻是過了無比黑暗的大半年。

所幸,他們兩人是在一起過的,就算什麽都沒有了,也還有彼此。

新朝立,定為涼。羲號太祖,規法度,通貨幣,萬民歸心。

寧微玉成了貴妃,立于皇後梁氏之下。她覺得挺開心的,只要能和沈羲在一起,名分沒什麽要緊。

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她開心了,有人卻不開心了。

第一次懷了身孕,她被人陷害,捉奸在床,寧微玉慌張地看向沈羲:“我沒有!”

沈羲看着床上昏過去的白若,忍耐着讓太醫給她診斷,得出的卻是和侍寝冊子對不上的身孕月份。

“這就是你說的……想給我生個孩子?”沈羲雙眼血紅地問她。

寧微玉搖頭,臉色蒼白:“你要相信我!”

“我只相信證據。”沈羲扯過侍寝冊子狠狠摔在她身邊:“你怎麽還是跟當年一樣不要臉?!”

寧微玉傻眼了,被關在宮裏十日,等來了一碗?漆漆的藥湯。

“陛下說了,喝了這個,您依舊是貴妃娘娘。”內侍恭敬地道。

“他還是不相信我?”微玉低笑。

“娘娘想開些。”內侍道:“換做別人,這一碗湯藥的機會都是不會有的。”

“哈哈哈。”寧微玉點頭,顫抖着手接過藥碗,一飲而盡:“謝主隆恩!”

太祖登位仍守寬厚之心。時貴妃小産,性情大變,太祖不責半句,反呵護備至,時令宮人搜尋民間趣物以博笑。用情至深,乃天下人所道也。

池魚看着看着,眼淚“啪嗒”一聲就落在了竹簡上。

“好端端的,哭什麽?”葉凜城皺眉:“看個傳記還感動了?”

回過神,池魚搖頭:“不是,我好像看見了很多這傳記裏沒寫的東西。”

那怎麽可能?沈知白湊過去看了一眼,挑眉:“女兒家就對這些個情愛最有興趣,不過與那貴妃的事情,本紀裏沒寫太多,你要是想看,這邊倒是有貴妃的傳記。”

池魚連忙伸手:“給我看看。”

貴妃的傳記就沒帝王那麽嚴肅了,宗正府裏還存着不少野史,說是野史,其實也就是不能名正言順進入歷史的事實,被當戲言寫成了幾大卷。

池魚小心翼翼地翻開,怔然地看着。

寧貴妃在後宮的處境很不好,小産之後脾氣古怪,被皇後責罰多次,皇帝也并未責備皇後,只是給她送去些東西彌補。過了兩年,寧貴妃再懷一子,平平安安地生下之後,就出家為尼了。

沒有人能想到榮華富貴都有的貴妃為什麽要出家,沈羲坐在她的宮殿裏,捏着拳頭問她:“當尼姑比陪在朕身邊好?”

“是呀。”寧微玉笑眯眯地點頭:“山上清淨,也沒那麽多紛争。”

“你……”沈羲沉怒:“你曾說過只要能陪在我身邊,什麽也不要。”

“是。”寧微玉擡眼看他:“我除了你什麽都不想要,但……你想要的東西太多了。”

沈羲一頓。

“你想補償皇後,想平衡後宮,想要天下太平,想要盛世之治。而我,只不過是你無聊的時候可以逗弄兩下的寵物罷了。”心平氣和地笑了笑。寧微玉道:“我從前很喜歡你,喜歡得願意跟你去天涯海角,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顧,然而現在,我覺得,你對我來說好像沒那麽重要了。”

心口鈍痛,沈羲垂眸:“如果是因為之前的事情……”

“之前的事情怎麽了?”寧微玉淡淡地道:“我孩子沒了,白若也被你流放了,你還要繼續抓着不放嗎?”

“……”

“這宮裏沒意思。”擡頭看了看四方的天,寧微玉道:“你也很沒意思。”

驟疼之下就是暴怒,沈羲咬牙,抓着她的手腕道:“朕是帝王,朕不準你走,你就走不了!”

寧微玉皺眉看他:“何必非要鬧得難看,你要的皇子我生了,我該做的也就算做完了,一別兩寬不好嗎?”

不好!沈羲眯眼:“你這輩子,都休想擺脫我!”

“那好。”寧微玉道:“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寧貴妃與外戚勾結,開始為亂朝政,犯下種種死罪,然而皇帝視而不見,一力壓下朝臣奏折,再回去後宮狠狠地懲罰她。

“你非得這樣嗎?”他紅着眼睛咬上她的脖頸。

寧微玉紅着眼望着帳頂道:“是你非要這樣,不能同生,那就共死吧,我會毀了你的。”

沈羲死死捏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然而這人卻一眼都沒看他,仿佛一具木偶,任由他擺弄。

沒關系,他覺得,她心裏有氣,哪怕是拿江山來玩,他也陪她,反正她玩不過他,小打小鬧的。就當給她洩憤了。

然而他沒有想到,皇城當真有要被破的這一天。

太祖十一年,流放之臣白若舉兵謀反,與內奸裏應外合,兵臨皇城。

寧微玉正在給小皇子繡衣裳,冷不防地門就被人踢開了。

沈羲震怒,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力氣大得要捏碎她的骨頭:“我舍不得你,你卻很舍得我。寧微玉,你當真會不得好死!”

錯愕地看着他,寧微玉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被捆在了木架上,而他,一刀,毫不留情地往她身上落。

“你知道比斬首之刑更痛苦的是什麽嗎?不知道的話,我告訴你。”

“是淩遲。”

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看了許久之後,寧微玉垂眸笑出了聲:“這麽多年,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又怎麽可能得到我的心呢,沈羲。”

“你的心,誰稀罕要?”沈羲目光陰冷地看着她:“你辜負了我,從今以後,你我恩斷義絕。”

寧微玉眯眼,疼得悶哼出聲。

她到底是為什麽……會愛上這麽一個人的呢?

無所謂了,以後再也不愛了。

他沒有淩遲死她,她昏迷醒來的時候,身邊的丫鬟哭着說,白若以投降換來了她一命。

“那白若怎麽辦?”寧微玉驚慌地問。

“娘娘別慌。”丫鬟哽咽:“白公子已經帶着人退走了,陛下沒有抓住他。”

松了口氣,寧微玉道:“那就好。”

門被人推開,一陣寒風卷進來,外頭的人氣息冰冷。

寧微玉看也沒看,道:“既然他用退兵換了我一命,陛下是不是也該放了我了?”

宮殿裏沉?了許久,風卷着雪花飛進來,冷得她打了個寒戰。

“好。”良久之後。她聽見沈羲道:“我放你走。”

皇城下了很大的雪,外頭冷得人恨不得把所有被子都裹在身上。

寧微玉穿了一件大紅的裙子,笑吟吟地道:“我之前沒能嫁給他,如今出去,倒是可以補上。”

沈羲策馬走在馬車旁邊,聞言沒有任何反應。

雪積在地上,踩上去咯吱作響,池魚下了馬車,頭也不回地往城門外走。

“你會後悔的。”沈羲淡淡地道。

微玉笑了笑,沒有停下步子。

沈羲穿了一身铠甲,看着遠處來了一隊人迎接寧微玉,緩緩伸手,扯開了一張弓。

“陛下……”旁邊的随侍哽咽。

沈羲恍若未聞,手指将弓弦扯成了滿月,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那羽箭便射了出去,百步穿楊,正中那抹紅色影子的心口。

寧微玉回頭,輕輕地看了他一眼。

沈羲僵硬着手,臉上卻是冷笑:“我這個人如何,你早該知道,我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得到。”

寧微玉低笑,緩緩地倒在了雪地裏,紅色的血從紅袍裏溢出來,将她身下的紅色暈染開,像一朵開在雪裏的紅梅。

“玉兒——”遠處不知是誰在撕心裂肺地喊,寧微玉閉上了眼,陷入了黑暗。

太祖十一年冬,貴妃死于敵國刺殺。

池魚沒忍住,嗚咽出聲。

沈知白連忙将她擁進懷裏,輕輕拍着她的背道:“別人的故事而已,你看那麽認真做什麽?”

“我不知道……”池魚哽咽:“就是好難過啊,她怎麽會死得那麽早,皇子還那麽小呢……”

沈知白無奈地道:“人各有命。”

“可是……”池魚擡頭看他:“分明是太祖皇帝殺了貴妃,為什麽要說是敵國刺殺?”

翻了翻後頭,池魚又哭又笑:“十二年,太祖還死在了戰場上?”

小時候母妃跟她講太祖的故事,都說太祖皇帝是戰死的,他本來不用死,但他的愛妃被敵國刺殺,他覺得生無可戀,最後一戰勝利之後,就死在了雪地裏。

結果,竟然不是……

疑惑地低頭看了看她手裏的卷宗,沈知白問:“你在哪兒看見貴妃是太祖殺的?這上頭不可能這樣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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