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不可說(五)
“但是——”金盞繼續淡淡而堅決道,“是您失了分寸。”
“放肆!”
又一波聲波襲來,詹小葉只覺得耳膜劇痛,像是要被刺穿了。下一秒,耳朵上便罩上一片涼意——金盞捂住了她的雙耳。
“剛才我沒有急着救詹小葉,是因為我知道閻君并不打算真的傷害她。您想試探我,見我沒有反應,您對她下了殺心,以此來逼我出手。”
“呵呵……你出手了不是嗎?金盞,你拿一顆真心來和我簽訂契約,可是現在,你的真心變了。”
拿真心簽訂契約?這是什麽意思?詹小葉心裏一顫,眼前的世界漸漸清晰起來,她看到刑忘塵站在對面,身上燃燒着紅色的火焰,連眼睛裏也冒着火,臉色卻是鐵青的,像摻了墨的綠油漆,詭異得叫人不由得就是一個哆嗦。她……就是閻君?
“我出手是因為閻君。”
“哦?連金盞都學會狡辯了,有意思。”刑忘塵眼中的火焰弱下去一些,臉上露出嘲諷的笑意。
“詹小葉并無罪過,閻君殺她,違背天道輪回,閻君不僅會受到懲罰,還會清譽受損,倘若被,”金盞不疾不徐地說着,說到“他”字,忽然遲疑地頓了一下,思索恰當的稱謂,“被他知道了……”
“住口!”刑忘塵不知忽然被什麽刺激,猛地打斷金盞,伸手向前一揮。
只見一道耀眼的紅光迎面劈來,強烈的氣息迫得金盞和詹小葉都睜不開眼睛來。
本能地,詹小葉撲到金盞身前擋住他。
“小葉!”金盞只來得及叫出她的名字,那紅光已經打在她身上,一瞬間,她整個身體劇烈地顫動了一下,軟軟癱靠在他懷裏。
“小葉,你怎麽樣?”金盞連忙檢查她的傷勢,卻發現她居然毫發無損,只是心憂過度,又受了驚吓,暫時暈了過去。他在她人中上掐了一把,見她悠悠轉醒,這才松了口氣。
“我這是死了吧?”詹小葉嗆了一聲咳嗽出來,問道。
金盞輕拍她的背,眼中的擔憂還未褪盡,等她氣息平穩了,他才開口,“你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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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神情詹小葉看得清清楚楚,以為在現在這樣危險的關頭,自己是他的一份包袱,有些愧疚地垂下眼睛。
“剛才她暈過去的那一剎那,你的心是不是很痛啊?”刑忘塵冷哼道。
金盞沉默以對。詹小葉看得到他微微顫抖的臉頰和慢慢握成拳頭的雙手,她知道,他現在很為難。
承認他對她産生感情,這就是他的為難。
雖然這樣的為難很傷人,但是詹小葉依舊滿心期望着自己能做些什麽來結束眼前的一切。
“看來還得再來一次啊。”刑忘塵一聲嘆息,揚起下巴,用眼尾瞄着金盞,擡起手,掌心迸射出淩厲的紅光。
“喂!你這個瘋子!”詹小葉起身向前沖了兩步,毫無畏懼地瞪着她,聲音因為憤怒激動而有些尖,“你有病你知道嗎?你得了絕症!你知道你的絕症是什麽嗎?永生的孤獨?沒有盡頭的無聊空虛?都不是!你一定是沒有被愛過,才會這麽殘忍無情,把別人當猴子一樣玩弄!”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刑忘塵眼中紅色的火焰倏地猛烈燃燒起來,低沉的吼聲像是從地獄最深處發出來的。
“一個被愛過的人,又怎麽會這麽看不慣那些為了愛而拼盡全力的鬼魂?一個曾經懂得愛是什麽滋味的人,又怎麽會明明知道他們已經萬般艱難,卻還要設定那麽苛刻的契約來千方百計地阻撓?一個還能有愛可以回憶的人,又怎麽會連自己最親近最信任的下屬都不放過?阿離、李歸、簡凝、紀斐、金盞、我,我們做錯了什麽?就因為我們有愛,就該被你如此折磨?你把地府當成你随心所欲的王國,你憑什麽?你這麽可悲的一只鬼,你配做閻君嗎?你對得起天帝對你的信任嗎?”
“小葉,別說了。”金盞忽然面色緊張,出聲阻止詹小葉。
“信任?”刑忘塵喃喃道,擡起的手緩緩無力地垂下去,周身的紅色火焰消失了。她突然呵呵地冷笑,停不下來似的,笑得身子都開始顫抖。
“閻君……”金盞喚了她一聲,想了想,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你說得對,我是一個沒有愛的人。”笑夠了,刑忘塵踉跄着朝詹小葉望去,眼中竟然有淚,“我沒有愛,我永遠再也不會有愛了……”
随着聲音的飄遠,刑忘塵慢慢在虛空中消失了。随着她一起消失的,還有她身後的那棟樓,只剩下一片一望無垠的血紅色彼岸花。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仿佛在最苦的藥材中泡過,苦得連詹小葉都覺得心裏一抽一抽得難過。她忽然有些後悔。其實她方才說的那番話并沒有難聽到這種程度,但是有時候,話重于不重,在于是不是正好戳中了別人心底最痛的那個傷口。看來,這個閻君應該也是個被愛深深傷過的人。
金盞走到她身後,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
“你剛才說的他,是誰啊?還有,拿真心去簽訂契約是什麽意思?”她看他一眼,将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
沉默片刻,金盞輕聲道:“我帶你去見閻君。”
“閻君?剛才不是一直在見嗎?”詹小葉微微蹙眉。
金盞沒說話,帶着她穿過彼岸花叢,飛過十煞嶺,回到閻羅殿外,從側門進到偏殿後面的一個房間,剛剛走近一些,就聽到沙啞的歌聲,那是留聲機才會發出來的聲音,充滿時代特色的唱腔仿佛一下子把人帶回到民國時期的大上海。
金盞敲了門,“進來”,裏面傳來陌生的男聲,很是冷冽,但是和金盞的冷淡不同,金盞只是性子冷,這個人的冷淡中,帶着一股沉沉的死氣。
房間的門虛掩着,剛一推開,就有酒氣撲面而來。房間裏有古式的桌椅和櫃子,幾道相互層疊的紗幔之後,隐約看得出是一張案臺,案臺後斜倚着一道人影。地上淩亂的散着許多畫,有些被垂在地面紗幔壓住了。
紗幔後的人就是閻君吧?她又想玩什麽花樣?詹小葉心中暗想。她剛跨進門,就踩到了一張畫,撿起來一看,差點驚豔地叫出聲來。畫上的男子氣宇非凡,眉眼如畫,一襲青色暗花長袍,長身玉立,一看就是民國時期的貴公子。
她順便又把掉在附近的畫都撿起來看,畫上全都是這個男人不同的狀态,雖然是靜态,一舉一動也顯風流。畫畫的人顯然十分用心,舉止神态都描畫得非常細致生動。
這個男人……難道就是傷了閻君的那個人?詹小葉想着,向金盞投去詢問的目光。
金盞沒有回應。
房間裏的紗幔忽然自動向兩邊收攏起來,案臺後的人露出真面目,竟是一個穿着白色長衫,有着清俊面孔的男人。他正捏着一只小酒壺,随意往口中倒着酒,支在案臺上的手臂下壓着一疊畫,畫上自然也是方才詹小葉看到的那個男人。案臺附近,還倒着許多跟他手中一樣的小酒壺。
“閻君,酒多傷身。”金盞輕聲勸道。
閻君又倒了一口酒,淡淡一笑,“聞初給你的那三百只鬼魂,我還給你。”
“謝閻君。金盞對您所幻化的□□不敬,還請閻君處罰。”
“不必,我累了。”
“你再說一遍。”詹小葉忽然拿出手機,走得離閻君近一些。
閻君和金盞都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你再說一遍,我好錄下來,這樣你就不能賴賬了。”
閻君朝金盞哼道:“因為眼睛長得像,所以智商就不重要了,是吧?”
“不是,她很好。她是因為全心全意替我着想,才會忘記手機無法記錄鬼魂的影像和聲音。”
本以為金盞不會忤逆閻君維護她,沒想到他竟然立刻就反駁了閻君,詹小葉心裏一陣甜。
再次出乎她意料的是,閻君也沒有生氣,繼續喝着他的酒,忽然将案臺上已經畫好的畫捋到地上,鋪上新紙作畫。
他就這麽斜倚在案臺上,随意地用毛筆在紙上勾畫着,畫幾筆就倒一口酒,一點也不用心,這和詹小葉之前對繪畫者的評價完全相反。但是他的随意看上去并不輕松,反倒有一種絕望過後的無可奈何。
收起的紗幔忽然又放了下來,擋住了閻君。留聲機裏的音樂聲忽然變得很響,靡靡之音柔美歡快,紗幔後的身影卻顯得更孤單了。
金盞向紗幔後的閻君作揖,帶着詹小葉離開。
“呀,畫……”快走到鬼門關,重回陽間時,詹小葉才發現自己手裏還抓着一幅畫。
金盞看了一眼,卻說起另一個話題,“那是半滴濃,撲通的人和鬼魂一沾就醉,道行高的也撐不過一瓶。這是閻君花了五十年為自己釀出來的酒,他想醉,一直醉下去。”
“你認識畫上的男人對吧?嗯?不能說嗎?那算了。”詹小葉搖搖頭,“不過閻君角色扮演玩得不錯啊,場景還這麽講究。”
“那是閻君的真身,刑忘。”
“真身?”詹小葉吃驚地瞪大眼睛,從看見這些畫開始,她就在心裏認定了閻君是個女的,況且閻君以刑忘塵的身份出現的時間最長啊!閻君是男的,畫中人也是男的,那豈不是!
她忽然注意到畫的背面有字:不期君回首,但求心墨悔。
“這個墨字……是不是錯了?”
“墨悔,是天帝的名字。”
“啊?!”詹小葉扶了自己一把,她的承受力受到了極大的挑戰。
“閻君并不想做閻君,但是有執念的鬼魂無法重入輪回,這是天帝對他的補償。”頓了頓,金盞補充道,“一百七十年前,天帝曾到人間渡劫。”
“那……”
“我只能說這麽多。”說完,金盞護住詹小葉出鬼門關,讓她免于再次見到夜叉。
詹小葉心裏暖了一下,想抱住金盞,伸出手去,遲疑了一下,又收了回來。
穿過陰陽隧道,很快,他們便回到了嶺蘭的賓館。
“下一站去哪裏?”詹小葉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道。
“豐溪市。不急,你先好好睡一覺。”
聽到豐溪兩個字,詹小葉拉包拉鏈的手猛地抖了一下,被拉鏈齒劃破了皮。
金盞沒有看她,但已經感受到了她的情緒。豐溪,那是她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