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寬恕(二)
從市區到豐華小區,乘出租車不過半個小時的時間。
詹小葉站在小區入口,怔怔地看着小區裏進進出出的人。她的臉被寬大的連衣帽遮擋了大半,即便是曾經的鄰居,也認不出她來。
豐華小區是七十年代建的老舊小區,八年過去,它除了更舊了一些,并沒有什麽變化。正是炸醬草花盛開的季節,小區裏唯一讓人眼前一亮的,大概就是這些小花了。因為別處種的都是紅花醡漿草,這裏的炸醬草開的卻是白色的花。
但是除了她之外,似乎沒有人會在意這些小花,在他們眼中,這些小小的植物和雜草一點區別也沒有。就像她一樣,她也是一棵沒人在意的雜草,但是她一直都相信,她和它們,都是特別的,因為将來要像恒星一樣璀璨,所以要先經受一番磨砺。
然而十六歲的那個夜晚,她的滿腔的信心和希望都被撕扯粉碎!
被塵封的記憶忽然掀起嗆人的濃灰,詹小葉頓時覺得眼口耳鼻都被堵得死死的,窒息的感覺令她渾身緊繃,止不住地顫抖,垂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捏成拳,指骨仿佛要沖破皮膚戳出來!
金盞遠遠地望着她,心随着她顫抖的身體一下一下地縮緊。他正要沖上去,卻見她大大地換了一口氣,緩過勁來。
明明厭惡恐懼,明明已經逃得遠遠的,為什麽她還是會想回到這裏看一看?難道真的是血濃于水,無法割舍?可是那兩個人生生地割舍了她啊!
詹小葉按住心口,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笑自己這麽久以來的堅強灑脫,好像都是裝的。
兩年前,有遠親給她發了微博私信,說她的媽媽被一個喜歡家暴的男人折磨瘋了,被她爸爸接回了家。她的爸爸已經戒賭很久了,但是身體狀況很差,只能靠撿廢品度日。好在她媽媽在外面那些年,私下攢了不少錢,就靠那些錢,家裏的賭債清得差不多了。
說完這番話,遠親并沒有任何其他的表示,恐怕要她“回來看望一下父母,幫幫他們”這句話,他根本說不出口。
兩年來,她一直都想假裝自己從來沒有收到過這條私信,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越是想忘記,心裏就越猶豫,父母曾經偶爾對她的那一些些好,一樣一樣變得越來越清晰。私信裏那般凄慘的描述,并沒有讓她感受到任何他們終于得到報應的快/感。
原本,她以為一路跟着金盞,就沒有機會再回到這裏,可是正因為跟着金盞,這一切變得避無可避。她可以不跟着來的,可是她做不到。她離不開金盞,也擺脫不了心中的猶豫。
站了一個多小時,詹小葉終于鼓起勇氣走了進去,起初走得有些快,越接近自己的家,腳步就越慢,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又停下來,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緩緩走到門前。
金盞一直看着她,見她擡起手又放下,如此好幾遍,才下定決心敲門。敲了好一會兒,裏面一點動靜也沒有。
這就是她的家嗎?為什麽回自己的家還要敲門?雖然他一直能感應到她的這些往事,但是她大約是受到的影響太深,重生後又有了靈力,原本這些她急切想丢棄的記憶便被封印住了。他的靈力和她相同,只要他想解開封印,就會有另一股力量反着來,這是一種下意識的保護。
Advertisement
看她的樣子,這個地方似乎承載了太多不美好的回憶,既然這麽痛苦,那就不要進去了!
這樣想着,金盞快步上前,沒走兩步又停下來,看着詹小葉把手探進門邊早已廢棄的牛奶箱背後,摳出一把挂着小墜飾的鑰匙。
“習慣還是沒有變啊。”詹小葉喃喃一句,用鑰匙打開門。
家裏的一切和她當年離開時差不多,只是落滿了灰塵,随便走動一下,揚起的灰塵都嗆得人一串咳嗽,看上去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
難道他們搬家了?詹小葉有些詫異,走進他們的房間,只見床上的被子掀起一角,床邊的椅子上還随意挂着一件衣服,如果不是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都蒙上了厚厚的灰,這一切就好像是房間的主人剛剛才離開一樣。
詹小葉四下打量着房間,不小心被床腿絆了一下,跌坐到床上,頓時,她就像被滿世界的灰塵吞沒了,嗆得眼睛都睜不開,也無法呼吸。她咳嗽了幾下,吃了一嘴的灰。她連忙跑到衛生間,用水漱口。
終于可以喘息,她用手撐着洗臉臺調整呼吸,眼睛不經意間瞄了馬桶一眼,頓時便一聲幹嘔。
這馬桶居然沒有沖!裏面的穢/物不知存了多長時間,和着灰塵的黑色,看一眼都叫人渾身雞皮疙瘩。
記憶中的某個點忽然被刺激到,詹小葉臉色驟然一片慘白,連嘴唇都失了血色。她急促地呼吸着,發出孩童般無助的哼氣聲。她撲過去按下沖水按鈕,卻沒有用!像瘋了一般,她連續不斷地按着按鈕,幾乎要把全身的力氣都使出來。
既然,她腳底一滑,重重摔倒在地上,然後,她立即挪動身體向牆角躲去,直到再也沒有退路,才屈起雙膝,瑟縮地把自己抱成一團,嗚嗚地哭泣。
金盞連忙上前,蹲在她身邊,輕輕抓住她的手臂,急切卻柔聲道:“小葉,你怎麽了?”
“別碰我!”他的手剛剛碰到她,她就像受了巨大的刺激一般渾身猛顫了一下,極為抗拒地躲開他的手,失控地尖聲吼道。
“小葉,是我,金盞。”金盞吓了一跳,趕緊讓自己的手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又耐心對她說道,“是我,別怕。”
“別碰我,別碰我……”她卻只是不斷重複着這句話,明明已經不能再躲,卻還是竭力往牆角裏縮。
她這樣害怕無助的樣子,金盞從來沒有見過。在他的記憶中,她總是追在他身邊對他笑着,只是在他身邊待得越久,她的眼淚似乎就越多。但她還是堅強的,因為她是詹小葉。可是現在的她,完全沒有一絲往常的樣子。他真的難以想象,在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看到詹小葉一直滿眼驚恐地看着馬桶裏的穢/物,他的心裏猛然像被天下最沉的巨石擊中一般,兩道濃眉頓時緊皺起來,雙眼金光迸射,眼尾的肌肉微微抽搐。
此時此刻,比起痛恨那些傷害過她的人,他更責怪自己。她在他身邊這麽久,從未對他吐露半個字。如果不是他始終令她沒有信心,無法給她安全感,否則憑她對他的愛意,她又怎麽可能憋得住?所以,她到底是帶着什麽樣的心情跟着他來豐溪的?
再也不忍想下去,金盞深吸一口氣,緩解心中的疼痛,運動靈力,覆上詹小葉的眉心,幫她鎮靜下來。待她緊張的身體放松下來,他試着一點點慢慢碰到她,見她不抗拒,終于一把将她攬在懷中,一邊輕拍她的背,一邊輕哄道:“別怕,有我在。”
詹小葉緊緊靠在金盞懷中,在他輕柔的聲音裏漸漸平靜下來。
金盞閉上眼睛,感應她剛剛解封的記憶。
剛解封的記憶還有些零碎,在靈力的保護下,模糊得很。他大約分辨得出,整件事情的起因是她父親一句狗改不了吃屎的玩笑話,而上門追債的人恰好就有一只狗。
只是這樣而已,詹小葉就被拉扯進來。
“狗吃屎我倒是見過,沒什麽意思。今天你要是把我哄開心了,利息就不用還,你看着辦。”
“楊哥,這……”
“沒意見吧?沒意見就開始吧,啊,我忘了,我應該先方便一下才對嘛,哈哈哈哈哈哈哈……”
“別碰我!別碰我!爸,救我!”
金盞猛地睜開眼睛,眼中金光灼灼,幾乎能将一切可視之物燃燒殆盡。
懷中的詹小葉哆嗦了一下,他這才從難言的憤怒中冷靜下來,連忙把她抱得更緊一些,擡手輕輕擦去她滿額頭的冷汗,又輕柔地摩挲她的臉頰,眼中的不忍和心疼如同月光下的大海一樣深沉。
詹小葉抓住他的手,試圖從他身上獲得力量。
剎那間,她的記憶繼續浮現在他眼前,變得清晰。
“詹長林,你這個連狗都不如的爛賭鬼,跟你一比,我都不好意思做壞人了。”
詹小葉被松開,逃過一劫。她顯然還沒從驚恐中回過神來。激烈的掙紮令她體力透支,她像一灘毫無生氣的爛泥死死貼在地上,面如死灰,只剩眼淚是活的。
真正讓她絕望的,恐怕根本不是這些,而是那個此刻走到她身邊跪下和她一起哭,懦弱可憐又可恨可悲的父親。
聽到父親的哭聲,她空洞的雙眼忽然有了焦距。她慢慢從地上坐起來,一點一點挪到牆角,明明再也無處可躲,卻還是拼了命地往牆角裏縮。
忽然感覺胸/前一片濕熱,金盞從詹小葉的記憶中走出來,見她已是淚流滿面。
“小葉,你放心,以後我會在你身邊保護你,絕對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說完,他在詹小葉前額落下一吻。
“真的?”詹小葉抽噎着問道。
“真的。”金盞鄭重點頭,“對不起,我現在才知道。”
詹小葉在滿臉淚水中揚起一絲微笑,緩緩搖搖頭,“我終于等到你的承諾了。謝謝。但是,我不需要憐憫。”
“不,小葉,這不是憐憫……”
話音未落,金盞忽然注意到馬桶邊的紙簍裏扔了一張報紙,報紙上的日期是——
2014年7月12日?!
“你們是誰?”
忽然,從他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略顯蒼老的聲音。
窗外,天已經漸漸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