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金盞花開(一)

“啪”,一聲輕微的脆響,手中的筆掉落在地上,詹小葉還沒動,身前排着隊等她簽名的粉絲就搶着俯下身去幫她撿起。

“詹老師,我們好喜歡看你的書,你寫的靈異故事真是太棒了!”撿到筆的粉絲分外激動。

詹小葉微微一笑,說一聲謝謝,在她遞過來的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不是她寫得好,她不過就是個記錄者。

她擡手看表,然後向售書會工作人員示意,時間到了,她該走了。

“詹老師,咱們延長半個小時好不好?你看這裏裏外外全都是你的粉絲,大家實在太熱情了。”

“不行。”詹小葉仍舊微笑着,語氣卻是不容置否。不知從何時起,她說話越來越像金盞。

“可是……”

“按合同約定的時間辦。”不顧出版編輯的勸阻,詹小葉起身向粉絲們鞠躬道謝,然後從特殊通道直接到停車場,驅車離去。

半個小時後,車子出現在九院外面。每天上午這個時候,她都要來這裏陪伴徐茹,一直陪到晚上。她經常跟徐茹講起金盞的故事,好像這樣一來,心底深沉的思念就能得到緩解。

下車前,她對着後視鏡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着裝和妝容,确保自己看上去是中年女人的模樣。

走進住院部,照例是姚護士長第一個迎上來向她打招呼。

“小葉,又來看媽媽啦?你可真是個孝順的孩子,二十年風雨不改的,一天也沒落下。”姚護士長贊許道,笑的時候眼尾的皺紋堆了起來,上揚的紋路卻将松弛下垂的眼角掩飾了過去,整張臉顯得年輕了些。

詹小葉還記得,姚護士長以前很是端莊好看,臉頰飽滿細膩,笑起來眉眼間都帶着些許慈悲的味道。

徐茹正在院子裏曬太陽。她靠在輪椅上,瘦弱的身體掩在毯子下,像是被輪椅吞沒了,纖細的手臂和腳踝架起了她正在緩緩流逝的生命。

詹小葉走到輪一遍蹲下,輕喚一聲,“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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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茹像是沒聽見一樣,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雙目呆滞地看着天空。陽光直射進眼裏會很刺眼,但是她一點也不覺得難受,仿佛是她的身體在渴求着陽光,渴求陽光把她的生命再次燃燒得旺盛起來。

時間過得太快,徐茹老了,老得皮膚都失去了光澤。

“媽,別因為害怕死亡而對這個世界強行留戀。我知道,你現在很累很累,你這一生都很累很累。媽,我答應你,我會陪你走黃泉路,送你過奈何橋,請求閻君賜你幸福安穩的下一世。”詹小葉輕輕握住她的手,把自己的臉貼上去輕輕摩挲。

風輕拂着徐蓉額前的碎發,發梢掃過她的眼角,她眨了眨眼睛,忽然,一滴淚珠從眼角緩緩滑落。

詹小葉從九院離開三個小時後,淩晨一點多,徐蓉因身體衰竭而自然死去。彼時,詹小葉正站在陽臺上,看着她種的那盆金盞花發呆。這是她養得第無數盆金盞花,這二十年來,她養的每一盆金盞花都止于花苞便死去,從來沒有開過花。

接到醫院的電話,她一時間什麽也顧忌不上,使用靈力向醫院飛去。所幸夜色深沉,她飛得高,閃得又極快,并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剛趕到病房,詹小葉就看到了豐溪的鬼差綏泠。徐茹的身體躺在病床上,靈魂卻不知在何處。

她心頭一驚,立即在病房裏設了結界,同時沖上前急切道:“你對我媽做什麽了?”

綏泠看她一眼,輕輕撥開風衣,讓她看到腰間的容器。

“你收了她?你!”詹小葉心裏猛沉了一下,一口氣倒吸嗆住了氣管,呼吸只出不進,她的臉頓時就憋紅了。

綏泠用靈力在她身前輕揮了一下,幫她順氣。

“那你快帶我去地府!”剛緩過氣來,詹小葉上前用力抓住綏泠的雙臂,“請你幫幫我,帶我去地府吧!”

綏泠掙開她的手,微微蹙眉,“我不能帶你去。”

“為什麽?”詹小葉再次抓住他,因為太用力,手都在微微顫抖。

“這是徐茹提出的要求。鬼魂的要求,一旦鬼差答應了,就必須要做到。”

“我媽提出的要求?這怎麽可能?我不相信,她根本做不到。她有精神疾病,連話都說不清,再說,我媽跟我在一起二十年,她雖然不認識我,但是她最依賴的人就是我,她怎麽可能提出這種要求!”詹小葉的食指都快掐穿綏泠的手臂了。

綏泠不得不用了點法術來屏蔽她的力氣,同時說道:“靈魂是不會生病的,生病的是軀體。軀體消亡了,疾病和痛苦也就不存在了。”

媽媽的靈魂恢複健康,這明明是一個好消息,詹小葉卻覺得心痛不已。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瞪了綏泠片刻,顫抖着聲音道:“你是說,我媽……她想起所有的事情之後,她……她不願意見我?”

綏泠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在考量比較合适的表述方式。

他的沉默令詹小葉覺得這是一種默認,她的身體立即委頓下去,雙眼因為傷心欲絕而無比暗淡。

沒想到,二十年的相依為命,換來的卻是媽媽的再一次離棄。是愧無顏面嗎?可是,她用了二十年來表達她的原諒,這難道還不夠?是像從前一樣把她當拖油瓶一樣嫌棄嗎?如果是這樣,她又憑什麽這樣一錯再錯地傷害自己的女兒?

看出她情緒不對,綏泠趕緊說道:“不是不願意,而是成全。”

“成全?”詹小葉愣了一下,疑惑不解。

“她不希望你再把時間耗在她身上,她知道你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辦。”說着,綏泠指尖迸出一團金光。他輕點她眉心,接着說,“去吧,去那個人身邊,去見他,去愛,去幸福。小葉,離開你,是媽媽現在唯一能為你做到的事情,你明白嗎?”

雖然話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聽在詹小葉耳朵裏,卻是徐茹的聲音,一字一句,都是那樣飽含深情和慈愛。這輩子,詹小葉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母愛的溫暖,心底不由得湧上萬般不舍,眼淚撲簌往下落,只想再見徐茹一面。

綏泠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嘆息道:“詹小葉,你跟了金盞大人那麽久,難道還不明白因果天定的道理嗎?放下吧。”

他既這樣說,就代表一切真的無可改變。詹小葉雙腿一軟,跪倒在徐茹病床前,無聲地抽泣。

綏泠揮手解除結界,在旁人眼中,這個病房裏并沒有發生任何其他的事情,只是有一個傷心的女兒,為了母親的離世而痛哭。

辦完徐茹的葬禮,詹小葉向外界宣布封筆隐退。

她找到綏泠,向他打聽金盞确切的位置。

“我不知道。”綏泠遺憾地搖搖頭,“契約是他和閻君定的,我不可能知道金盞大人被安排的勾魂路線,也算不出他現在在哪裏。”

詹小葉一時語塞,想了很久,還是毫無頭緒,不禁失望地長嘆了一口氣。

“那你打算怎麽辦?”綏泠問道。

“我先去平蘇市看看,那裏是他的家鄉,也是終點,或許他已經到了。”

像是有心靈感應般,詹小葉說這句話的時候,金盞冷不丁打了個噴嚏。此刻他正坐在平蘇市綠琅小區的某間單元房中,看着周遭陌生的一切。

這裏原本是他的家,現在卻已經換了主人,屋子裏的裝修也完全變了,找不到一絲曾經的痕跡。他的養父母不知道帶着親生兒子搬去了哪裏。

忽然,金盞嘲諷地一笑。他為什麽要知道他們搬去哪裏呢?對于他們來說,他就是個收養來替親生兒子充當實驗品的工具。

他們的親生兒子生下來就有怪疾,恰好,他們的一個朋友正在研究相關的藥品。于是,身為孤兒的他就因為這樣的目的被帶回這個家。那年他八歲。直到十四歲,他才發現這個秘密,那一刻,他幾近崩潰。

盡管他的養父母把他帶回家後,對他非常冷淡,但是他依舊懷着一顆十足感恩的心,努力學習、努力做家事、努力讓所有外人都認為他過着幸福美滿的生活。可是到頭來,迎接他的居然是這樣殘忍的事實!他已經分不清,他們對他的漠視,到底是因為怕和他産生感情而影響藥物試驗,還是因為在他們眼中,從頭到尾他都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工具?

過往的回憶撕開來,依舊鮮血淋漓,但是金盞早已經感覺不到痛了。他所經歷的一切,在永生的時間長河裏,不過就是一粒塵埃。他還算幸運,替蘇音音擋煞後,或許永生便能終止。但是——

他忽然眉頭一跳,眼底深邃起來。

但是詹小葉的永生不會終結。一晃眼二十年過去了,她……現在還好嗎?

心底忽然升騰起難以遏制的思念,金盞下意識施法,又在碰到心口的一剎那停下來。

他在做什麽?不是已經決定了嗎?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去擾亂她的世界。所以他才會封印自己和詹小葉之間的命運聯結,令自己無法算到詹小葉的情況。

他是注定要魂魄離散的,這是一個無法更改的結局,不是嗎?

他霍地站起身,穿門而出。

該去見見蘇音音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多事之春,奈何,奈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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