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惟铮醒來時,是在半夜。
守夜的小厮靠坐在腳踏上,時不時打個哈欠,滿屋子都充斥着和夢裏一樣難聞的藥味。
唯一不同的,是他身邊沒有女人的溫度和香氣。
他躺在床-上,想着那個夢,想着他看到的那張臉。
明眸皓齒,容貌美麗,确确實實是個美人,也是個讓人抱在懷裏舍不得放開的女人,然而……
那張成熟許多的臉,屬于小表妹。
他的晚晚小表妹。
對他總是不假辭色,不喜他總想疏遠他的小表妹。
沈惟铮覺得荒謬又好笑,他氣息沉穩,摸着額頭上不再有涼意的巾帕,想起馬車上由下而上看她時被遮住的視線。
矛盾的小姑娘,還有,夢裏那一聲晚晚,足夠好聽。
***
姚青洗完澡從浴房出來時,看到了坐在她房裏抱着貓等人的表姐。
燭火幽幽,夜色靜谧。
沈蕾接過丫頭手中的布巾給小表妹擦頭發,只剩兩個人的內室裏,她輕聲開口,“我聽說你今天同大哥一起回來的,說是出了點兒事?”
姚青撸着懷裏的貓,喝了兩口茶水,将沈惟铮受傷的事簡單說了下,換來沈蕾一聲嘆息,“晚晚,你做得很好,這次多謝你幫大哥了。”
“表姐不必同我客氣。”姚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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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蕾看着手中小姑娘養得好了許多的黑發,語氣幽幽,“晚晚,這個府裏,咱們四房和大哥是最親近的,大哥對我和阿奕也好,若是可以,我們也想多幫大哥一些,只可惜力有不逮,能做的不多,這次幸好你同大哥遇到,不然……”
剩下的話沈蕾沒說,但姚青能聽出話音。
一門雙侯爵,看着顯赫,但卻是兼祧,沈惟铮的身份和存在對二房的丁氏而言是眼中釘肉中刺,畢竟,誰讓當年陸氏入門搶了她的丈夫,打了她的臉。
老夫人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都不喜大房,無論是她那早已死去的大兒子,還是繼承了大兒子香火與爵位的嫡孫。
姚青想起她知道的有關沈惟铮的過去,同她母親一樣柔弱撐不起家不在乎兒女的母親,眼裏完全沒有這個兒子的叔父父親,還有誰都能踩一腳咬上一口的小時候。
沈惟铮那麽能忍,和這些過去不無關系,尤其她記得他每次受傷時那副強撐着不願意睡過去的模樣,都是童年生活的遺澤。
“明天等大哥醒來,我們一起去探病吧?”沈蕾道,“順便送些好克化的飯菜給大哥養身,我再找母親拿些藥材。”
姚青乖巧點頭,“好,都聽表姐的。”
沈蕾笑笑,撥-弄着手上黑發道,“大哥院子裏丫頭多,到時候你記得離她們遠些,那些人不怎麽守規矩,省得鬧出事來惹了老夫人和二伯母。”
似是覺得自己話音有誤,她趕忙又補了一句,“晚晚你別多想,大哥院子裏丫頭多和他自己沒關系,都是老夫人和二伯母整日裏喜歡往大哥院子裏塞人,大哥潔身自好為人正派,平日裏都遠着她們的。”
姚青覺得自家表姐這番解釋有些多餘,她根本不在意沈惟铮院子裏有多少莺莺燕燕。
不過,有一點她是清楚的,那就是無論老夫人還是丁氏,都十分的想讓沈惟铮早些弄出庶長子來,當年無論婚前還是婚後,為此沒少費心。
說實話,她不怎麽理解那兩個女人的想法,反正彼此心思是天壤之別。
沈蕾給小表妹擦幹頭發,又多說了兩句,這才回房休息。
第二日,天氣晴朗,姚青跟着自家表姐去了沈惟铮院子探病。
剛到門口,就見書房外面站了一群花紅柳綠的嬌俏丫頭,莺莺燕燕好不熱鬧。
沈惟铮的心腹沈一正冷着臉把人往外趕,言辭間毫不客氣。
沈蕾皺眉看着,神情不虞,“大哥正該休養的時候,她們偏偏來鬧人,也是不安好心。”
姚青沒說什麽,只拍了拍她的手,那兩個女人将一堆丫頭塞過來,賣-身契卻拿捏在自己手裏,以沈惟铮目前的心思,是不會下狠心料理她們的。
再者說,長者賜,兩座大山橫亘在前,後院裏他真有什麽動作,就是打了兩位長輩的臉面,外面有的是話可說。
驅逐了那群煩人的女人,沈一看到了被擋住的沈蕾她們,“二小姐,表小姐。”
“大哥在書房嗎?我同表妹過來探病。”沈蕾道。
沈一将人往裏讓,面上多了幾分笑模樣,語氣也溫和許多,“公子早上醒得早,這會兒剛喝完藥,正在書房看書,二小姐和表小姐請。”
“我院子裏的廚娘熬的一手好藥膳,我讓人替大哥備了些,大哥若是能用不妨多喝些,還有些藥材你看着安排,若是不夠了再同我說。”
府裏自家公子同四房最親近,沈一待沈蕾也與旁人不同,這會兒應得幹脆,“多謝二小姐對公子的心意。”
等進了書房,就看到坐在桌案後臉色蒼白的沈惟铮,他手邊放着本書,此刻正低頭記着什麽,見到兩人進來,起身開口,“二妹,表妹。”
“大哥,你受傷了就該好好休養,無論何時身體都最要緊。”沈蕾看着擺滿桌案的書籍和公文,勸了一句,“等身體好了,想做什麽做什麽,我絕不攔你。”
“二妹放心,我心裏有數。”沈惟铮溫聲道,看向姚青時,眼神隐隐有些奇怪,“還沒謝過表妹昨天送我回府的事。”
沒有貿然的大張旗鼓送他回府,也沒讓他受傷的消息傳得到處都是,同沈一接洽時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這人情,必須得領。
“大公子不必客氣。”姚青腼腆垂頭,避開他的視線。
沈惟铮臉上多了兩分笑意,“昨天若非表妹仗義出手,我恐怕要吃大苦頭,為了感謝表妹,我備了一份薄禮,希望表妹能笑納,不要拒絕。”
姚青不想要什麽薄禮,只想同自家表姐早些看完人回去,但沈惟铮話說得懇切,沈蕾也在一旁勸說,只好接了對方遞過來的裝了回禮的木匣。
木匣有些重,抱在懷裏沉甸甸的,她本想交給身後的海棠捧着,但沈惟铮眼也不眨的盯着她,眼神裏大有一種你敢交給別人的隐隐威脅。
姚青低頭皺眉,有些不快,其實對方給了回禮也好,也算是一筆勾銷互不相欠了。
等沈惟铮開口邀請沈蕾下棋時,姚青終于舍得擡頭,大方坦然的将木匣交給了貼身丫頭捧着。
沈惟铮深深看她一眼,沒說什麽,三人移步去往臨窗處,那裏早已備好了棋桌。
清茶糕點輪番而上,沈蕾對于同兄長下棋倒是興致勃勃,手裏捏了黑棋痛快落子,姚青坐在一旁,心不在焉的看着棋盤。
本該專心對弈的人,視線卻時不時落在她身上,強烈的存在感讓人如芒在背。
對弈中途,外面沈一傳話有事,沈惟铮起身去往外面,經過姚青身邊時突然踉跄了下,右手壓在了她肩膀上借力。
“大哥小心!”沈蕾見狀趕忙伸手扶人,順便扶一把小表妹。
姚青只覺得壓在肩上的手鐵箍似的強硬,讓人心生不安,她掙了下沒掙開,等再度用力時對方早已順勢收回去,完全看不出一點異樣。
“表妹,抱歉,”沈惟铮低聲道,“是我唐突。”
姚青能說什麽,沈蕾面前她什麽都不能說,只安靜搖頭,往旁邊避開了些。
等外面沈一回完話,沈惟铮再回來時滿臉歉意,只說臨時有事,不能再陪妹妹對弈,懇切的态度十足十一副好兄長模樣。
沈蕾自然是不在意,本來對弈也是為了多陪陪兄長并打發時間,這會兒對方有正事,她同表妹也是時候回去了。
“大哥,那我同晚晚先回去了,你要多注意身體好好休息,早日康複才是。”
“二妹和表妹的心意我都記在心裏。”沈惟铮道,“等過些日子我不忙了,叫上阿奕他們一起去京外莊子裏游玩散散心。”
“那我等大哥的好消息,大哥可要早些好起來。”話別之後,沈蕾帶着小表妹離開。
看着消失在院牆外的身影,沈一看向身旁面色冷峻的主子,“公子?”
自家公子自醒來後就有些奇怪,當然,今日突然邀請二小姐對弈也很奇怪,更奇怪的是蓄意親近那位表小姐……
他眼觀鼻鼻觀心,壓下滿腔沸騰思緒,或許是自家公子終于到了情窦初開的年紀,終于對女孩子感興趣了,雖然感興趣的對象年紀小也不大合适,不過,這些都是主子要操心的,無需他多加置喙。
沈惟铮收回視線,看了心腹一眼,轉身回書房。
等書房裏再度恢複清靜時,他看着放在桌案上的右手,擡起來聞了聞,果真,是和夢裏一樣的香氣。
他讓人探聽來的消息裏,小表妹用的香向來是自己合的,尤其是現在身上這種,只此一家,獨一無二。
靠坐在椅背上,沈惟铮閉目養神,他那個夢,雖然好,但當真是有些不合時宜。
許久後,書房的門被再度打開。
他看向沈一,“過陣子楊家那裏要請二妹她們上門做客,你傳話過去,讓人盯着些,若是有情況,早些來回。”
“是。”
***
養傷的日子,沈惟铮依舊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不過姚青也不在乎。
那個木匣她始終沒打開,她并不好奇裏面有些什麽,和從前沈惟铮送她的那塊羊脂玉佩一起做了壓箱底的擺設。
說要請她們上門做客的楊婉很快遞了帖子上門,等雙方定好了時間後,沈蕾同姚青一起去了原平伯府。
原平伯府門第尚可,楊婉以賞花宴的名義請了諸多交好的小姐上門。
伯府的花園裏,珠環玉翠的小姐們打扮或清麗或嬌俏或富貴,在滿園姹紫嫣紅中輕快談笑,或賞花或吟詩作畫或弈棋品茶,言笑晏晏。
楊婉作為主人家,周旋于衆多小姐之中,端莊得體的模樣同上次明顯不同,無論說話還是處事都妥帖極了。
沈蕾低聲同小表妹耳語,“晚晚,你有沒有覺得,這位三姑娘在故意賣弄炫耀?”
姚青看了那位楊三小姐一眼,點頭,“表姐也這麽覺得?”
沈蕾覺得有些好笑,“今日過來參加聚會的都是年紀差不多的閨秀們,她在這裏賣弄掌家的本事和手腕,也不知道是給誰看?難道還妄圖借此給咱們一個下馬威?莫名其妙!”
姚青也這麽覺得,這位楊三姑娘初見就覺得不好相處,現在請了人上門又這般做派,難道說是打算借着表姐的口好讓沈惟铮知道她是位能做賢妻的人?但那也太繞了些。
自忖想不明白對方的心思,姚青也就不再深究,正同表姐說話間,楊婉姍姍而來,“二小姐,晚晚表妹,這糕點用着可好?我知道晚晚表妹出身江南,專門請了江南的名廚來做今日的糕點與宴席,希望表妹能喜歡。”
姚青淺淺一笑,“多謝楊三姐姐挂念,糕點很好吃,姐姐有心了。”
“多日不見,晚晚表妹出落得越發好看了。”楊婉牽着姚青的手,啧啧稱奇,“等再過幾年表妹長成,怕是會成為京中知名的美人,到時候上侯府提親的人怕是會踏破門檻兒。”
這話一出,沈蕾就皺了眉,覺得這位楊三小姐說話失了分寸,表妹如今年紀尚小且寄居侯府,這又是美人又是提親的,話語間滿是輕浮,讓人不喜。
“三姑娘這話說的,晚晚年紀還小,人小個矮還未張開,哪來的什麽好看不好看,倒是三姑娘姿容明豔,是京中有名的美人,聽說心儀者衆,也不知道日後花落誰家。”沈蕾笑着接話,“我只盼表妹日後能有三姑娘一兩分福氣,這樣母親也好安心。”
就楊婉這樣的,沈蕾巴不得表妹和她沒一分相似。
楊婉掩唇一笑,沒計較沈蕾話裏的刺,“二小姐真是姐妹情深,不過,若我也有個晚晚這樣的小表妹,只怕也是會忍不住放在心上好好疼愛的。”
到底雙方關系不夠親近但也沒那麽差,争執暫消,楊婉說了幾句就離開去了其他人身邊,倒是沈蕾心裏還不痛快,“晚晚,日後離着這位三姑娘遠些,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針對你,但日後咱們和她就不再來往了。”
“我都聽表姐的。”姚青也沒興趣和這位楊三姑娘打交道,上次若只是懷疑的話,這次就能确定她确實對自己心有嫌隙了。
只是兩人從未打過交道,也不知道對方的惡意由何而來,她對追根究底沒興趣,如今避開也就是了。
若真有一日對方犯到她身上,到時候再收拾也不遲。
楊家的賞花宴熱熱鬧鬧的落幕,一群人各自歸家。
夜裏更深露重時,忙碌了一整天的楊婉歇在軟榻上,聽着身旁丫頭回話,“世子那裏今日并無新消息,但那位表小姐那裏說是将大宅裏的舉人遣了不少出去,聽說是因為舉人們夜裏飲酒放歌,擾了左鄰右舍和同窗清靜……還有官牙那裏,又送了一批下人過去,說是要采買新人……”
嗅了嗅手上的白玉香膏,楊婉點了點手指,“着人繼續盯着,有新消息就送過來。”
“是,姑娘。”丫頭送上熱巾帕,給自家主子淨手。
楊婉神情慵懶的擦完手,打了個哈欠,“好了,今日就這樣吧,我要睡了。”
丫頭将人扶到床榻上,落下幔帳,等內室徹底靜下來之後,安排好夜間守夜的丫頭,這才轉身離開。
外面端着一盤子糕點的清秀小丫頭看到人出來,笑嘻嘻的跑過去,“玲珑姐姐,我從李媽媽那裏偷偷給你留的糕點,是姐姐最喜歡的核桃酥,姐姐累了一天,快嘗嘗。”
“小滑頭,就你貼心。”玲珑戳了小丫頭額頭一下,“不過,青葉,姑娘脾氣不好,這次也就算了,下次你可不能再不知規矩的跑過來,不然小心姑娘打你板子。”
最後一句話剛出來,青葉就瞪着圓圓的眼捂緊了嘴巴,一副又怕又乖巧的模樣。
想起前些日子那剛買來就被打死扔出府去的丫頭,玲珑嘆口氣,摸-摸青葉的頭,接過裝糕點的盤子帶着人往外走,“好了,不吓你了,以後聽話就好。”
作為楊婉身邊的大丫頭,玲珑最得重用,時時都要陪侍身側,但同樣每日忙碌下來也最累,誰讓自家主子喜怒無常,脾性越發怪異呢。
青葉轉着圓溜溜的眼睛,蹦蹦跳跳的跟在玲珑身側說笑,插科打诨的功夫,查探着有用的新消息。
主子那裏讓盯緊了楊婉,她覺得,近日大概應該會有好消息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