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嫁妝瓶
那是一個粉彩嫁妝撣瓶,看樣子是清末民國時期的民用瓷器。
與傳統的白地青花相比,這個瓶子色調明快清新,更顯得鮮豔,是很明顯的清代風格。
它并不算精美,可以看得出來,燒制的技術并不精湛,但是瓶身上的花、鳥、樹相映成趣,夏沉沉看着它,仿佛能聽到‘啾啾’的鳥叫聲,能看到那個與她隔着一個時空,倚在窗前同樣傾聽着鳥鳴,甜蜜地想着未婚夫君的準新娘。
身着鮮紅嫁衣羞怯又歡喜的新娘,熱熱鬧鬧的婚禮賓客,吹鑼打鼓的迎親隊伍,還有喜上眉梢的新郎官。
這個漂亮的粉彩嫁妝撣瓶,似乎在傾訴着那段美好的時光,哪怕當年的故事已經過去多年,哪怕故事的主角早已逝去,哪怕,它已經失去了它的另一半,失去了另一個漂亮的粉彩嫁妝撣瓶。
吸引夏沉沉停留在這裏的,不僅是它的美麗,還有它的殘缺。
大約是尋老板刻意為之,這家店裏擺出來的有些年頭的東西,都不能算貴重,但是都能稱得上一句完整,哪怕有所破損,也都被修複好了。
只有這個粉彩嫁妝撣瓶,是不完整的。其實它本身是沒有破損的,但是它的殘缺卻是致命的,因為它只有一個。
本該是成雙成對的嫁妝瓶,如今僅剩一個,哪怕老板有再高超的修複技術,也難為這無米之炊。
這才是夏沉沉說它與衆不同的地方。
但是它又是如此美好,即使形單影只,即使被放置在角落裏,它也散發着獨屬于它自己的光彩,卻也更讓人忍不住為它感到遺憾。
夏沉沉看着它,也忍不住在心裏遺憾和嘆息,這是她見過的,最美的清代民用瓷器,除了燒制材料和技術有所欠缺之外,它的本身完全沒有其他的缺憾。
但是它只有一個了,如同情侶對戒掉了一枚,就失去了它的美好寓意,即使再美,也失去了它存在的意義。
戒指還能一個人戴,大多人并不覺得忌諱,但是嫁妝瓶卻不能單個擺放了,至少知道嫁妝瓶這個名字的人不會,因為寓意不好,不吉祥。
所以夏沉沉覺得可惜,覺得遺憾。
既為了這個粉彩嫁妝撣瓶本身的美麗,也為了它背後的那份珍貴的少女心事,那段美好的時光,她仿佛從中看到了與現在相隔許多年的那段歷史,那段國家動蕩,百姓卻還算安然的小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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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裏站久了,夏沉沉不自覺地想了很多,她開始覺得自己的遺憾或許并不正确。
歷史既然被稱為歷史,是因為它已經過去,那些過去了的事情造就了這個嫁妝瓶的殘缺,也讓它更值得被記住。
它的美是真實的,即使失去了那一層美好的寓意,所有人都不能否認這一點。
它迷人極了,像是被歲月偏愛的美人,她的絕代風華不因為皺紋而消減,而是随着歲月的雕琢,變得更加迷人,那是她閃閃發光的靈魂。
夏沉沉沉浸于美之中的時候,楚天闊和老板的談話也結束了。
尋老板看到夏沉沉一直站在那裏,有些意外。他想了想,和楚天闊一起走了過去。
夏沉沉雖然還處在為之着迷的狀态,但是只是以旁觀者欣賞的眼光在欣賞它,并沒有喪失對外界的感知,聽到老板和楚天闊走了過來,以為楚天闊要走了,轉身說道:“你們談完啦?現在就要走了嗎?”
尋老板擺了擺手,笑道:“不急着走,我看到你在這裏站了好久,喜歡這個?”
夏沉沉想到他之前說的見面禮的話,怕他真的要送東西給她,忙搖了搖頭:“我就是看看。”
尋老板看出夏沉沉對這個嫁妝瓶的欣賞,聽她這麽說,轉念一想就明白了夏沉沉是怕他真的送她見面禮。
不過這個嫁妝瓶只剩一個,寓意不算好,不适合送人,便也順着夏沉沉的想法,笑道:“放心,不送給你,我還舍不得呢。我就是想聽聽你對它的看法。”
夏沉沉微微紅了臉,不過也算是放下了心,側頭看着它,贊嘆道:“我覺得她很美,是我見過最美的清代民用瓷器了。”
她竟然能看出來這是清代的民用瓷器,眼力還不錯啊!
尋老板有些驚訝,他不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評價這個嫁妝瓶,但是從一個小姑娘口中聽到這樣的評價就很難得了。沒想到楚天闊帶來的這個小棍還是個內行,尋老板覺得新奇極了,難道是哪家的小輩?
他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哦?沒想到你還懂這個。那你應該知道這本該是一對嫁妝瓶,不會覺得它只剩下一個很可惜嗎?”
夏沉沉聽到老板的話,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尋老板一開始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聽起來還挺歡快的,到了說到‘可惜’的時候,他的語氣是真的帶上了可惜和遺憾。
看着尋老板略帶失落的臉,夏沉沉的眼前浮現了一個老人的身影——
那是她的爺爺。
她記得很小的時候,從她記事起,她就經常跟爺爺到處跑。爺爺是個很有名氣的文物修複師,開了一家私人的修複工坊,總是有各種不同的人慕名而來,來找他修複文物,或者請他去修複文物。
夏沉沉從小耳濡目染,也對文物修複産生了很大的興趣。
每次爺爺接了修複文物的工作,她都會在旁邊興致勃勃看着,她總是很乖地在旁邊看着,從不亂摸亂碰,爺爺也不欄着她,或者說,他對她的這個興趣十分支持,偶爾工作之餘,還會抽時間跟她講要修複的文物是什麽情況,應該怎麽做。
這些年有太多太多讓夏沉沉記憶深刻的事情,但是這些事情中,只有一件不是因為爺爺修複的某件文物而被她記住,她記得這件事情,是因為爺爺拒絕了修複一件文物。
那件文物的情況其實和這次的粉彩嫁妝撣瓶的情況有些相似。
說是文物其實并不恰當,那是一套有些年頭的紫砂茶壺茶杯,其中只剩茶壺和一個杯子是完好的,其他的全都是碎片。
那套茶具的主人希望爺爺能将這套茶具修複如初。
其實只要碎片完整,将茶杯修複并不算難,即使要修複到外表完全看不出來修複痕跡,對于爺爺來說也不是難事。
但是爺爺卻拒絕的那次修複工作。
不是因為做不到,也不是因為價格低,而是因為茶具主人說的一番話。
爺爺在查看那套茶具破損情況的時候,多問了一句:“這套茶具看起來并不珍貴,為什麽您要特意将它送來修複呢?”
那套茶具的主人告訴他:“這套茶具是我出生那年,我父親買的,我家用了這麽多年,也沒有精心保護過,但是一直都好好的,前不久被我那調皮的孫子打碎了。這些年這套茶具好好的,我們家也和和美美的,突然碎了,我覺得寓意不好,所以想把它修好。”
茶具主人說着話的時候眉目間都帶着憂愁,看起來是真的因為茶杯被摔碎的事情而擔憂。
但是爺爺卻還是拒絕了那次修複工作。
爺爺當時是這麽說的:“碎碎平安,也許這并不是一件壞事呢?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
那時候夏沉沉不懂爺爺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後來也沒有再想起,此刻看到這個粉彩嫁妝撣瓶,這段記憶突然複蘇,原來她從來沒有忘記。
現在她可能有些明白爺爺說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了。
見夏沉沉沒有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尋老板也沒有追問下去,轉而說起了關于這個嫁妝瓶的事情。
老板說:“我收到它的時候,就覺得它是真的美,哪怕它只有一個,哪怕它肯定賣不出價格,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将它買了下來。”
“為什麽不将它光明正大地放在顯眼的地方呢?你那麽喜歡它。”夏沉沉疑惑。
老板嘆了口氣:“我最開始确實是把它放在了最顯眼的地方,可是每一個進店的客人,看到它第一眼是贊嘆,但是沒有人願意買下它。懂嫁妝瓶的人,會嘆息它只剩一個,自然不會買下它;不懂的人,在我介紹了它的情況之後,也不會願意買下它。”
說到這裏,尋老板嘆了口氣:“我想,要是它聽到這些話,肯定會不開心的,後來我就把它移到了這裏。”
說罷,他自嘲一笑:“覺得它會有自己的想法,我這種想法才是可笑的,對吧?”
夏沉沉不願去評價老板的想法是對是錯,這種事情本來就是主觀的情緒占主導。
但是看到老板失落的模樣,她還是忍不住說道:“和店裏的其他地方相比,這裏更加幹淨一些,是因為尋叔叔經常在這裏駐足吧?”
老板詫異地看向她,似乎在說:‘觀察得真仔細。’
夏沉沉繼續說道:“尋叔叔很喜歡它吧。你認為它聽到那些覺得它可惜的話會不開心,那你有沒有想過它會因為你的喜愛而開心呢?”
不等老板回答,夏沉沉繼續說道:“我不知道它會不會因為失去了美好的寓意而失落,也不知道它會不會因為本身的美被人喜愛而開心,但是,除了這個粉彩嫁妝撣瓶自己,誰又能說這就是一件壞事呢。”
“是……這樣嗎……”聽到這一席話,老板看着面前的瓷器,鼻尖一酸。
他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