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雖然趙禹宸說的這般毫不留情,但董淑妃當然不會猜到陛下這時竟是在憋着笑,她看着陛下格外嚴肅,甚至都顯得有些糾結的面色,心下便理所當然的覺着,陛下這是也早已不滿蘇明珠這般的跋扈嚣張,只是為了蘇家不得不忍耐罷了。

這麽一想,雖然被蘇明珠這般毫不遮掩的嘲諷,心內已是咬牙切齒,董淑妃的面色卻反而越發的溫柔了起來,她越過蘇明珠,只低頭行到了趙禹宸的面前,聲音低柔且溫婉:“接連幾日未見陛下,看着陛下龍體大安,臣妾便也放心了。”

趙禹宸擡頭的看着淑妃的作态,面上不顯,只在心內靜靜分析思量。

從前沒有讀心術時,周遭衆人幾乎個個都是賢良淑德,滿面忠貞,一眼看去,都好似全無一絲作僞,他便也從未想過細細分辨其中真僞,如今多了這一門讀心異術,他越發明白了人心難測,由着已經能聽到的內裏再返回來去瞧外在,漸漸的,便也能瞧出許多以往不曾發覺的細節。

譬如此刻滿面關懷的淑妃,面上看來與以往并無差別,但細細比較,便能看出比以往更添了幾分殷勤,多少也有些不合素來不卑不亢的出塵行事,想來,自是因為他這日子的有意疏遠,又因着之前李君壬被囚之時,不知董家是否遭了拖累,還是心存不安罷了……

這種種的細枝末節,他若是能多留心,即便是之前沒有讀心術,應該也能多少察覺出些蛛絲馬跡的,看來,他之前只是因着父皇交代他太傅忠心耿耿,他十幾年來便都堅信不疑,連帶着對董家出身的淑妃也是毫無疑心,諸多信賴,實則,還是太過輕信,只将人心想的太過簡單了。

種種思緒在心內一閃而過,趙禹宸面上卻只是不動聲色,甚至還能微微帶笑點頭:“朕已無事,還勞你記挂着。”

“臣妾惶恐。”董淑妃屈膝福身,滿面誠懇:“臣妾忝列妃位,卻于家國社稷無寸立之功,每每思之,都深感慚愧……”

這樣謙卑的話,趙禹宸以往也不是沒有聽人說過,只不過有了讀心術之後,一邊聽着衆人的各懷私心,一面聽着這樣的大言不慚,他的心下便總覺着可笑至極,他強忍了心頭的嘲諷微微垂眸,正打算說些什麽,耳邊卻又忽的傳來了靠近過來的蘇明珠那清脆的嘲笑聲:

【切,你一個妃子,還能對家國社稷有什麽大功?覺着妃位慚愧你往下降嘛,九嫔往下不都給你空着?我看你是慚愧着妃位太低,還想着再往上墊着皇貴妃直接升皇後才對……】

聽着這話,趙禹宸終于忍不住的一聲輕咳,他固然覺着淑妃的裝模作樣可嘆可笑,一下卻也有些禁不住明珠的這般“坦直率真,”他張了張口,原本想好的話被這麽一打斷,一下子竟是有些說不出話來。

董淑妃的一番自謙說罷,久久沒能得到該有的配合與回應,一時間便也有些尴尬無措,就這般在原地愣了半晌,卻也只得自個給自個尋了一副臺階,又轉身與蘇明珠搭話道:“蘇将軍不日便要班師回朝,貴妃能與父母阖家團圓,當真是可喜可賀。”

蘇明珠挑了挑眉:“多謝多謝。”

“蘇将軍立下這般不世之功,萬民敬仰,此刻終于大勝歸來,想必亦是前途無量,名垂千古。”

蘇明珠在旁的事情上可以随心随性,對這般要命的話卻是敏銳的很,只立即正色開口道:“身為武将,原不過是分內之事,淑妃言過了。”

趙禹宸低頭慢慢嘗着青草湯,一言不發,不置可否。董淑妃偷偷瞧着,心下便更添了十二分把握,自覺雖說中間有些不順,但這一趟倒也完美的體現了自個的大局為重與所受的委屈,又顯出了蘇明珠的嚣張過分,蘇家的功高震主,最終又故意誇了蘇家幾句,又格外貼心的與趙禹宸說了一句難為陛下,這才十分滿意的福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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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耽擱了這麽一陣,等得董淑妃剛走,清晏園的內監們便也果然擡了幾桶鮮活的大魚過來,用來觀賞的魚裏是沒有,這些都是現去禦膳房裏搬來的食材,這個季節裏,常吃的魚裏最兇猛,也就只有湘江才上貢來的大黃魚。

魏安當前行禮,叫下頭宮人們将木桶搬到前頭來請陛下與貴妃過目,面上滿是一本嚴肅,心內的嘆息卻是不必細聽都響得十分響亮——

【可惜了可惜了這麽好的大黃魚喲,一年也就上進這麽幾桶子,路上還要憋死一半,這麽一股腦的倒進去也不知能釣上幾條來……剩下在這淺池子裏也是活活窩死的命,可惜了可惜了,倒不如紅燒出來,那個肉,又鮮又緊還沒腥氣,熬湯差了點,不過清蒸也不錯,快火一燒,端出來拿熱油一潑,霹靂吧啦,那個香味……哎呀呀呀呀……】

其專注且動情的程度,連趙禹宸聽着都頗有些食指大動,正忍不住的在心裏琢磨着,是不是先留上個幾條出來給禦膳局裏送回去,一旁的蘇明珠便忽的起了身,又改口道:“不必倒了,我今個也累了,不釣了,都送回去罷。”

說罷,趙禹宸便瞧見貴妃又轉過身來與他屈了屈膝,聲音毫無起伏的恭敬道:“陛下陪了臣妾半日,想來也累了,前朝國事繁忙,不敢再多勞煩陛下。”

趙禹宸聞言一頓,便忽的笑了笑,他知道在蘇明珠的心中,他這些日子的言行稱得上是蓄意示好,忍辱負重,不過是看着蘇家的軍功,才着意的縱容忍讓,但他自個卻是清清楚楚的知道,這幾日來,他日日上午在乾德殿召見各地的文武官員,一面強忍着震驚怒意,一面還要謹記着水至清則無魚,在雜亂無章的心聲之中仔細分辨是否得用,絲毫都不敢懈怠,那才當真是強自堅持,只叫他從身到心疲累不已。

相較之下,反而是用過午膳之後,來尋了明朗肆意蘇明珠,陪着她幹些無傷大雅的縱情胡鬧之舉,即便貴妃待他毫無尊重,甚至常常在面上心內諸多嫌棄,但他的心內卻才能因此當真放松下來一般,暫且從那一國之君的規矩與束縛之中掙脫出來,得了片刻的安寧,甚至是微微的愉悅。

因着這般緣故,趙禹宸只如沒聽懂蘇明珠的話一般,也起身道:“也好,這會兒日頭大,朕先與你回去歇歇。”

蘇明珠聞言,沒忍住的開了口:“陛下何苦來呢?淑妃善解人意,又溫柔體貼,遠勝于我,您其實很該多去去關雎宮的。”

言下之意,就是我都明白,你也不必在這裝模作樣的騙我了,完全可以自個找個痛快。

趙禹宸聞言看向她,聲音平靜卻又十分的正經:“淑妃胸有城府,心思深沉,遠不及你明澈剔透,你說這話,卻是過謙了。”

【喲!方才還是知情解語,溫柔賢淑呢,人一走,轉臉就成心思深沉了,怎麽什麽話都叫你說了……】

趙禹宸聽着這心聲,擡頭看了看她不加掩飾的不屑一顧,半晌,便忽的嘆息了一聲,只聲音低沉道:“明珠,你我自小相識,細算起來,也是十多年的情分,你又何至于此……”

蘇明珠聞言猛地一頓,原本是想說些嘲諷的言語,可一時竟又有些說不出口來。

其實這倒也對,她好好的一個人,又不是天生的就尖酸刻薄,已怼人為樂的,只不過她自打進宮之後,登基了的趙禹宸就活像是規矩成精,哪哪都看她不順眼一般,她在殿裏換了些鮮亮的陳設擺件他不高興,夏日裏她将衣袖挽到了胳膊肘他說不夠“莊重”,連她自個換了短打在後院裏射箭練劍他都要說幾句有失體統!

蘇明珠對進宮這事原本都已是諸多顧忌,索性她出身蘇家,原也就遭了皇家忌憚,見狀便越發放下了最後一絲遲疑,任憑你天大的規矩,也決計不肯叫人套到自個頭上,再加上董淑妃那邊還見縫插針的往她身上潑點髒水,橫豎她也已經不通禮儀,淺薄粗俗了,這半真半假的話頭,趙禹宸相信,她就也懶得解釋。

這麽一來,她進宮之後,沒用三月功夫,原本青梅竹馬的兩個人便已是相見兩厭,怎麽說也是活了兩輩子的人,又有大千世界而來的閱歷與見識,對上一個自小就被教導“寬厚仁德”的小皇帝,言語上怎麽可能吃了虧?不論趙禹宸與她說什麽,她都有各式各樣的話頭還回去,這兩年多來,她都已幾乎養成了習慣。

可是這猛不然的,原本對他處處嫌棄不滿的皇帝忽然換了一副态度,非但不主動挑事,甚至對着她的故意頂撞都是滿面溫和,處處退讓,蘇明珠這個遇強則強,遇軟更軟的性子便也漸漸露了出來,對着趙禹宸的這般示弱,竟是也沒法子當真蠻不講理的繼續口出惡言。

【也罷了,橫豎我在這宮裏也待不了幾天,等爹爹交了兵權,你有的是不再裝模作樣的時候,這會兒又着什麽急?】這麽一想,蘇明珠倒也釋然,将原本話頭咽下,利落的應了下來。

待不了幾天?

什麽叫待不了幾天?趙禹宸忽的聽見這句心聲,面色便忽的一頓,他皺了眉頭,正待好好問個清楚,亭外便有一小內監匆匆前來,跪與階下恭敬道:“禀陛下,梁王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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