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臣妾謝陛下。”
蘇明珠一開口行禮,趙禹宸一瞬間便隐隐察覺到了一些不對,要細說是什麽又說不出來,但蘇明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從行禮的姿勢,到看他的眼神都叫他覺着不太對勁兒。
【說的沒錯,我都還不許你對蘇家到底是何打算,如何能這麽快放了戒心?】
凝神聽去,便是一句格外小心的憂心話語。
誰說的沒錯?什麽戒心?他對蘇家又有什麽打算了?這沒頭沒尾的……怎麽回事?趙禹宸心下又是莫名又是疑惑,只是衆目睽睽之下,他一時顧不得細思,只順着方才的動作,繼續滿面溫和的扶起了她,帶笑道:“太尉與蘇夫人都已到了。”
蘇明珠聞言,轉身瞧見了父母,便也順勢上前,趕忙攔住了要起身對她行禮的父母,雖然昨日都已見過,卻也仍舊是滿面的欣喜與親近,叫了一聲“爹娘。”
對着蘇父蘇母時,蘇明珠這笑容明朗純粹,勝過春光的明媚嬌豔,卻又與對着他的冷漠戒備時大不相同。
“陛下先請。”與父母見過禮後,回過神,蘇明珠便又恢複了方才小心謹慎的模樣,格外規矩的低了頭,請他當前動步落座。
不,也不是,趙禹宸回過神,忽的有些複雜的回憶了起來,應該說,是與近幾年來對着他不同,曾幾何時,蘇明珠對着他,或許不及久別重逢的父母,卻也是開心嬌媚,爛漫肆意的。
就算是之後貴妃進了宮,他親信奸人讒言,對明珠疏遠了些,可他這些日子有了這天賜的讀心之術,迷途知返,貴妃雖還未盡信,待他也已有隐隐有所緩和,比起從前自然是天下地下,但最起碼,在他面前,不會故意冷嘲熱諷,處處頂撞,甚至于,他偶爾認了錯了,明珠她也會不忍心,甚至與他真心閑談玩笑幾句了,
如何只這半下午的功夫,便又一推千裏,成了這般模樣?難道是因着他下午與明珠說起的相守一世之言?
“西北大勝,戎狄認降,此乃國之大喜,臣恭喜陛下……”席間有一官員起身說了些恭賀的套話。
趙禹宸面上不動聲色的點頭,一面有一句沒一句的聽着,一面又凝神多聽了幾回貴妃的心聲,但明珠卻并未再多想什麽,心中也只是偶爾閃過幾句零碎且不相幹的的詞語,并聽不出什麽來。
趙禹宸不明緣故,難免便想到了他來赴宴之前在昭陽宮裏與明珠說過的的話語。
他下午所說之言,乃是滿腔真心,卻得來了貴妃如臨大敵一般的慌亂嫌棄,他心下自然是委屈不滿的,但說實話,自打他有了這讀心術之後,所聽到的衆人心聲,比這更叫他震怒委屈的也多得是,更何況,相較之下,最起碼明珠還是真心在意他,且之前是因着他識人不清,待她諸多錯怪,又有了蘇家的擔憂,才會如此,他難免就會比對旁人更添了幾分體諒。
過了這一下午,趙禹宸委屈不滿的心情多少還是緩解了些,此刻見了貴妃這般戒備小心之态,一時間甚至都忍不住有些沉思了起來:
Advertisement
他是不是操之過急,比起以往來,變的太快,太突兀,難免就會叫人暗自疑心?
如此說來,倒也難怪明珠如此。
這麽一想,趙禹宸便略微平靜了些,回過神,坐下那文官的恭賀之詞都已說罷,又有旁人也起身贊了起來,他随意聽着,又随口應了幾句,也又順勢贊了一番蘇将軍的卓越軍功,與百官用舉酒盞,賀了一回蘇戰夫婦,賀了一回他這帝王,又賀了一回這太平盛世,三巡酒畢,便就順勢在這一派煊赫的熱鬧裏上了歌舞,守在殿外的宮人們也給衆人依次上了酒菜。
到了這個時候,席間就可以略微松快一些,在清平樂的掩蓋之下,衆人可以飲酒用膳,起身更衣,有相熟的,也可以略微走動閑談一番。
右側淑妃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一般,呈上來的菜式都只略略沾了沾唇,便擦了擦嘴角再不肯多用,也并未說些什麽,只是略微低頭姿态娴雅的坐着。
只不過未過多久,下頭的宋玉輪便忽的跑了上來,一口一個董姐姐的叫着,叽叽喳喳,抱怨着之前宮裏嬷嬷對她管教極多,又不許她出門,這一遭好不容易才出來,許久沒見董姐姐,怎的也不派人去找我雲雲……
玉輪的說話聲有些咶噪,趙禹宸微微皺了眉頭,一旁的淑妃便立即察覺到了一般,擡高了聲音柔聲道:“好玉輪,你略低着些,莫吵着陛下,我身上這病還未大好,還有些頭疼呢。”
淑妃這般一說,宋玉輪的聲音果然小了許多,只低頭問道:“董姐姐病了?可厲害?怎的未聽說過?”
趙禹宸順勢回頭,便瞧見淑妃果然正在擡眸瞧着他,眼神專注,眸光濕潤,仿佛藏着數不清的情意,與他對視之後似是一愣,接着便有些羞慚一般,微微垂眸颔首,側過了頭去。
叫玉輪小聲體現自個的體貼溫存,用病體未愈來與他求憐示弱,最後再暗送秋波表出情意,嗯,若是從前,他看見這一幕,應該是會心軟,又憐惜淑妃這陣子受的冷待吧。
只可惜,自從有了讀心術之後,聽多了衆人心聲,他此刻不用凝神去聽,便已能将淑妃的目的手段瞧的清清楚楚。
趙禹宸擡手飲了一杯濁酒,略微蓋下了些自己漠然的目光。
因着今日的酒宴是為了慶賀西北大勝,與蘇戰的軍功而辦,他擔心梁王若是出現,又會故意說些攀扯的荒謬之言叫蘇将軍多心,更叫明珠不悅,這才有意沒叫梁王進宮赴宴。
但此刻見了淑妃這般作态,他卻是忍不住想着,若是宣了梁王在前,卻不知淑妃還能否這般冷靜的算計于他?
【哎,這宴席上的酒菜,煮出來熱了又涼涼了又熱,都沒什麽味。熱菜都吃不得,要我說,也就是那一道冷腌豬腳了,腌菜不怕壞,又是冷的,沒失了味……剛嘗了一只,嗯……要的就是豬腳心裏那一口啊……軟、爛、鹹、香、那個可口喲——吸溜溜——等席散了,咱家得再好好的啃上幾只!】
在上前上菜的魏安心聲裏回過神來,趙禹宸的目光就也忍不住在在桌案上尋到了這一道冷腌豬腳,色暗無味,放在最角落處,瞧着平平無奇。
趙禹宸咬了一口,只覺鮮香滿口,的确是別有一番滋味,他便搖搖頭,暫且放下了淑妃,只轉身又與還在出神的蘇明珠溫聲開口道:“明珠,你不勝酒力,才已飲了三杯,不可再多飲,這豬腳滋味極好,你先嘗嘗墊補着。”
陛下都這般開口了,一旁自有侍膳的宮人将這豬腳夾到了蘇明珠的面前,她回過神來,低頭看瞧見了碟子上一只黑乎乎,油汪汪,瞧着毫不起眼的豬蹄,一時頗有些猶豫了起來。
【真的假的……這嘗上一口,嘴上的胭脂得掉一半吧?說不定臉上的粉都擦上油……怕不是記仇……故意害我?】
啊?還有這麽一說?朕不知道啊!趙禹宸一時啞然,竟是愣在了原處。
雖然心裏是這麽想着,但按着規矩,帝王賜下的菜,是不能拒絕的,更何況蘇明珠才從二哥那一番警醒的話語裏走出來,疑心趙禹宸這般作态是別有用心,就越發不敢推辭,反而咬牙低頭,謝過了這恩德,便當真去拿了象牙筷。
趙禹宸只瞧着又是無措,又是焦急,有心攔下,又覺着這般實在是反複無常,全無道理,眼看着明珠已端起菜碟,滿面凝重的尋着可以下口,又不沾染唇脂的地方,他直覺明珠這一口咬下去這賬一定又得記在自個的頭上,一時也顧不得那許多,忽的起身叫了一句:“等等。”
在蘇明珠詫異的目光下,趙禹宸輕咳一聲,将那碟子上的豬腳端了過來,又吩咐魏安拿了銀刀來,親自将這豬腳最中的地方一點點的切下來,這才叫宮人重新送了回去,溫聲道:“是朕疏忽了,如此正好入口。”
滿以為這般就無礙了,但趙禹宸凝神聽去,明珠心聲竟是越發小心了起來——
【……居然這麽細心,太不像你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還能這樣?趙禹宸心下滿是無奈委屈,偏偏面上一點不能露,正憋氣之時,這樣的舉動落在周遭宗室重臣的眼裏,一個個的皆對蘇家越發在意,更有幾個殷勤識趣的,立即開口贊揚起了陛下與貴妃的情深義重,伉俪情深雲雲。
“瞧她那張狂樣子,若不是……”右邊宋玉輪看着忍不住的開口抱怨了起來,前面還很是清楚,後面許是叫淑妃攔了,勸了幾句,便低了下去,聽不出又說了些什麽。
但即便如此,趙禹宸不留神間,身旁董淑妃那不忿的心聲卻還是清楚的傳了過來——
【一時長短算的了什麽?如今蘇家正在勢頭上,陛下有意擡舉你罷了,我且不與你計較,等得蘇家遭了陛下疑心獲罪,我倒看你還能嚣張到幾時!】
【哼?伉俪情深,你一個妾,算什麽伉俪情深,我中宮為後,我遲早要将你打入冷宮,過得生不如死才罷!】
聽着淑妃這樣的心聲,趙禹宸暗暗皺眉,嫌惡之餘,卻也像被什麽提醒了一般,心頭忽的一動。
沒錯,他知道明珠為何對他諸多懷疑戒備了!
疑心他猜忌蘇家功高震主,日後會在董家梁王等人的挑唆之下對蘇家出手固然是一段,另一頭,也是因着明珠如今才位居貴妃,雖已是後宮之首,但不是中宮皇後,終究是妾,并不是真正的夫妻一體!
都不為夫妻,又談何舉案齊眉,伉俪情深?
也難怪下午聽了他的話後便心存猶疑,并不在意,都是他一時疏忽,忘了這個,又說的太過着急的緣故!
這麽一想,趙禹宸的心中瞬間清明,他側過頭看着正小口吃着冷腌豬腳,面上似有贊嘆的明珠,這麽長時間以來,心下終于是一派坦然。
不成,如今提還太早,只會叫明珠越發懷疑罷了。不過他此刻并不需太過在意,操之過急,等得他揭穿了太傅的不臣私心,廢去董氏,最好能肅清朝綱,叫蘇家急流勇退,真真正正的放下心來,再無鳥盡弓藏之憂。
等到了那時,他便再尋機會,與明珠重新開口,冊她為後,與她夫妻一體,名正言順的舉案齊眉,相守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