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江斬

昌東眼見他是瞄着葉流西去的,腦子裏嗡嗡作響,大吼了句:“快拉!”

話音未落,那男人突然箭頭上擡,蹭的一聲,弦聲不絕。

弩是近戰武器,威力極強,昌東眼睛盯住葉流西,根本不知道箭是射往哪的,只看到她明明快上來了,身子突然又墜——昌東想也不想,手臂急插進她肋下,腰上用力,猛然向後拗翻,硬生生用腰背的力量,把她身體給帶上來了。

周圍一片嘩亂,猛禽衛中有人大喝:“趴下!”

昌東後背貼地,抱住葉流西大口喘氣,一時間有點不敢去查她身上是否有傷口,眼皮掀起時,忽然看到那個先前拉繩的猛禽衛。

還站在崖口,一動不動,一支弩箭從他面上射入,後腦貫穿,洞內昏暗,外頭卻亮,那人的身形被光踱成暗黑色的輪廓,然後一頭栽下。

有重物入水的聲響傳上來。

昌東閉了下眼睛,摟緊葉流西,身下腦後,又硌又疼,小腿還拗曲着墊在大腿下頭,自己都不知道那一瞬間,是怎麽反應過來的。

葉流西低聲說:“我沒事。”

唯恐再有緊接着的襲擊,所有人都放低重心或趴或伏着不動,靜默中,只有鎮四海在崖口兇悍地走來走去。

過了會,阿禾坐起來,冷笑了兩聲。

又是江斬的聲音。

葉流西忍不住:“你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一時手癢。再說了,射的又不是你。”

葉流西坐起來,看不遠處的那個石臺,說是“不遠”,只是相對這個穹洞而言——事實上,距離得有二十多米。

她很快地探頭往下看了一眼:穹洞底部是泛金色泡沫的潭水,那條蛇就是從潭水中冒出頭的,蛇身盤在水裏,都不知道長及幾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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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流西不想廢話:“獸首瑪瑙我帶來了,肥唐呢?怎麽換?”

擡眼看,石臺上,江斬略側了側身子,有個人被推地踉跄上前,正是被綁得跟個粽子似的肥唐,嘴裏塞着破布,支吾着拼命亂掙,江斬伸手扯住布邊一拽,肥唐先忙着呼哧喘氣,然後扯着嗓子大叫:“西姐,我在這呢。”

江斬還是通過阿禾說話:“兩邊搭鏈橋吧,你那裏不是帶了猛禽衛嗎?他們對這招熟得很,讓他們做。”

話音未落,鐵鏈聲響,江斬身後有四個人肩挎了鐵鏈上前,四張弩弓張起,鐵鏈頭扣上箭尾,械機一扣,箭身帶着锃亮鐵鏈破空而來。

猛禽衛果然是做慣的,一聲叱喝,四個人就地滾出,待到箭身深入洞內時,一個鹞子翻身,伸手撈住以臂纏裹,另一手順勢抽落長箭。

箭身落地,铿然有聲,昌東撿起了看,箭頭是三片利刃焊接,每一片開兩刃,鋒利無比,拿在手裏,都能想象得出入肉時的森然和殘酷。

只是鐵鏈雖然比拴雞的鏈子粗,但想做承重的橋,還是嫌不夠保險——昌東很快發現自己是多慮了,那四個箭手,每個人都搭了三次弓,每一條粗索,都是三股細鎖麻花辮一樣繞裹而成,猛禽衛找了洞裏凸出的石塊石柱作橋臺,鐵鏈在上頭繞了數圈之後,又打進鑿釘加固。

不一會兒,兩頭間就架起了一座顫巍巍的索橋,說白了簡陋無比:一共高低錯落的四根鐵鏈,底鏈兩根,供踩站,側鏈兩根,當扶手。

江斬說:“你可以帶着東西過來了。”

葉流西不幹:“我走到中央,你再一時手癢,射個十根八根箭,我豈不是成了靶子?還是你帶着肥唐過來吧——你的地盤,你的設計,我反正搞不了什麽鬼。”

江斬笑了笑:“果然很小心啊,那這樣吧,我帶上人,你帶上東西,大家橋心見吧。”

說完,示意了一下左近,有人一把揪住肥唐後領,推搡着往前走,到橋頭時,又過來兩個人,在底鏈上架上輪板,然後拿繩子把肥唐綁在上頭——那是塊可坐可趴的長板,底下裝了卡輪,正卡住兩根底鏈。

綁好了之後,江斬過來,擡起腳往肥唐屁股上一踹。

肥唐沒命樣尖叫。

鐵鏈劇烈地震蕩起來,卡輪滑動時和鏈條磕碰的撞聲連綿不絕,肥唐身不由已,一路滑向橋心。

也是萬幸,居然沒有卡翻脫落,說來也巧,兩邊的高度基本水平,加上肥唐再瘦,也至少有個百十斤米袋的重量,到中段時自然下墜,鐘擺樣只在那一段滑來蕩去,然後慢慢停下。

明知道不厚道,但見肥唐那麽趴着,葉流西還是忍不住想笑:肥唐膽子本來就小,但這一路,最驚險的事基本都是他體驗了。

被風沙的觸手拖拽,被水舌裹纏,現在又被迫玩高空卡輪速滑。

都說久病成良醫,假以時日,應該沒什麽東西能吓得到肥唐了……

只這一分神,江斬已經上鏈橋了。

他走得很穩,幾乎如履平地,風衣邊角偶爾掀起,說是扶着邊鏈,實際上只是以手虛搭,葉流西變了臉色:普通人上這種鏈橋,想保持重心都難,江斬在鏈橋上走路都這麽穩,動起手來,應該也不會差。

她打開昌東的包,取出獸首瑪瑙,低聲說了句:“昌東,他可能會在橋上動手。”

昌東嗯了一聲:“你拖時間,盡量別太早讓他拿到獸首瑪瑙,我會想辦法。”

葉流西籲了口氣,轉身上橋。

上了橋之後,發現沒想象中那麽難,雖然不如江斬走得穩,但練過的人,身體的适應協調性還是比一般人好很多,走到後來,她甚至覺得,萬一真的情況有變,在這鏈橋上跟江斬過個兩招也并非天方夜譚。

距離不長,很快到了中心,也終于近距離看到江斬。

他比她高了小半個頭,個子跟昌東差不多,但因為偏瘦的關系,給人一種更高的假象,明明眉目清隽,透着儒雅文氣,但轉瞬間,又代以沉郁陰鸷的壓迫感。

他這樣的人,生就一副易夭易折的骨架,是怎麽在黃金礦山裏活下來的?又怎麽打碎重鑄,站穩到今時今日?

祭祀坑的石壁上,鑿刻的那個“青芝”真的是她嗎?

葉流西提起手中裝着獸首瑪瑙的兜袋:“要先驗個貨嗎?”

江斬盯着她看:“當初救你,沒想到是引狼入室。說什麽要被送到黃金礦山當營妓,身上連烙疤都有,只是為了博我同情打入蠍眼做的一場戲吧?”

他還救過她?

“羽林衛大舉圍攻胡楊城,只要再撐兩天,援軍就會到,我那麽信任你,把西城門交付給你。”

“你玩的好一手裏應外合,近衛跟我說城門破了,我還以為你已經殉職,結果趕過去,看到你在城樓上對着我笑,下頭門戶大開,羽林衛像潮水一樣湧入。”

葉流西有點不安。

江斬的語氣,不像是在說謊。

“全城戒嚴,胡楊城被圍得水洩不通,有些人假扮成老百姓,被帶去你面前指認,葉流西,你一個都沒放過。”

“蠍眼幹将,112口,包括金蠍會長老,九個人,全部被吊死,我救不了他們,但我去行刑的現場了,我要記着他們死時的慘狀,這樣,我就不會忘記要複仇。”

他笑起來,明明是盯着她的,但目光似乎早就穿透她,重又回到那一刻的刑場。

“那麽多人咒罵你,你讓人用鐵尺打碎他們的颌骨,闫長老連牙齒帶血噴了你一臉,你一氣之下,拿這根繩子活活勒死了他……”

他擡起手,手中垂下一根麻繩,繩身上有一片暗紅,不知道是不是人血染就,葉流西後背發涼,底下的肥唐仰着頭,早就聽得呆了。

江斬攥繩的手慢慢收緊,指節處森然泛白:“從頭到尾,我看了全程,一眼都沒漏掉。後來起風了,你們都走了,我趁看守不注意,撿來這根麻繩,還有一把沾血的鐵尺,我對自己說,絕不假手他人,一定親自報這個仇,就用這根繩,還有這把尺子。”

葉流西腦子裏亂作一團,她定了定神:“一碼歸一碼,凡事有先後,我是來換人的,你想翻舊賬,是不是先等一等?”

江斬彎下腰,從靴子裏抽出一根鐵尺,把手處用布纏覆,方便握攥。

他答非所問:“你能活到今天,不是因為我念在過去的情分上不報仇,而是這一年,上天入地,我都找不到你。”

他垂下眼,看肥唐的後腦勺:“你這朋友說,胡楊城沙暴,你也受了影響,好多事情不記得了。沒關系,我一件件跟你說,免得你死到臨頭,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他周身殺氣大盛。

葉流西一手攥住側鏈,另一手猛然揚起兜袋:“江斬,你不想要獸首瑪瑙了嗎?我一松手,它可就掉下去了!”

話音未落,江斬忽然擡手,手中的鐵尺狠狠擊向她手裏的兜袋。

玉石碎裂聲,即便隔了一層兜袋,還是堪稱清脆。

那兜袋原本被撐起個獸首瑪瑙的形狀,現在已經被碎片壓得下墜,肥唐耳膜處嗡嗡的,覺得自己的心都在流血。

賊尼瑪啊,你不要就不要,你手別這麽賤啊。

江斬冷笑:“都說得到獸首瑪瑙的人,會成為第二個厲望東,可惜我不稀罕——如果天下注定是我的,有沒有這個獸首瑪瑙,都沒分別。再說了,我打碎了它,也就等于打碎了這個谶言,以後,再也不會有人迷信這東西了。”

葉流西說:“那你還口口聲聲,一定要我拿獸首瑪瑙來換……”

江斬打斷她:“我怕你不來啊,我表現得很在意這個玩意兒,你就會以為自己有倚仗,認為我投鼠忌器,不敢對你動手……其實,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麽。”

他大笑起來。

“葉流西,今天是個大日子,我選在今天,要你的命,洗我胡楊城之仇,也選在今天,掐斷黑石城的命脈。”

他回頭看向青芝:“青芝,這一年來,你太謹小慎微了,都變得不像你了,我也藏得夠久了——這一次,我沒跟你商量,希望能給你一個驚喜。”

青芝一怔:“你做什麽了?”

江斬縱聲大笑,笑聲未歇處,眸光一緊,鐵尺向着葉流西當頭砸下。

——

山門震響,車聲隆隆。

趙觀壽愣了一下,轉向身邊的金羽衛頭目:“這個時候怎麽會開山門?”

那頭目看向高處。

不一會兒,高處的金羽衛哨臺就打下旗語。

是方士之長,龍申龍老爺子來了。

趙觀壽糊塗了。

不會啊,龍申這老鬼,早甩手不管事了,雖然因為那件事,公開給過他幾次難堪,但那純屬心頭氣難平,借地兒撒火而已。

極目看去,車隊如同長龍,飛快盤上山道,愈行愈近,當頭的那輛,确實是龍申的座駕。

車子在近處停下。

司機下了車,從車頭處繞過來,給龍申開門。

車門開處,趙觀壽看得清楚,那姿态動作,還真是龍申……

就在這個時候,丁柳忽然指着那個司機大叫起來:“他!蠍眼,這個人是蠍眼!”

那個司機猝不及防,愕然擡頭。

沒錯,是那個蠍眼,那個試圖劫車的病弱男,那個在她頭上插過一刀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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