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距離
唐昊又道:“你剛來對這邊不熟悉,哪天我休假可以出來的話, 帶你去中國超市去逛逛。”
他的自來熟讓邵栖露出一個由衷的笑意:“好啊, 謝謝!”
唐昊繼續道:“榮醫生現在跟你們一起工作,她一個女孩子, 還拜托你多照顧照顧。”
榮雪有點尴尬地笑了笑,低下頭吃飯。
邵栖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點頭回道:“應該的。”
一個是別了幾年的前任,一個是大約正在追求自己的男人。
榮雪這頓飯吃得不能不說很有些尴尬。
軍人吃飯很快,她和邵栖還才吃了一半, 唐昊就已經光盤, 抹抹嘴巴起身道:“我中午還得執勤, 你們慢慢吃。”
“再見。”
“再見。”
榮雪和邵栖異口同聲,下意識對視了一眼, 又都輕描淡寫移開。
還是有些莫名尴尬
“再見。”唐昊對兩人之間的那點微妙, 渾然不覺, 開開心心走了。
唐昊一離開,剩下的兩人就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最後還是邵栖先開口:“唐連長給的香辣菜還真是挺辣的。”
典型的沒話找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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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雪愣了下, 笑道:“是啊!不過也挺開胃。”
說完兩人又是一陣沉默,各自低頭吃飯,似乎都想掩蓋不太自在的尴尬。
“那個……”半響之後, 邵栖冷不丁開口。
“嗯?”榮雪擡頭看他。
邵栖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唐連長他……在追求你吧?”
榮雪微微一怔, 嘴角抽了抽,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唐昊對自己大概是有點意思的,但這種形勢下, 所有的風花雪月真得都變得微不足道。唐昊比她更清楚,不然也不會從來都沒有說出口。
這座城市已經淪陷在病毒中。
而傾城之戀大概也只有發生在小說裏。
邵栖對她的沉默有些悵然,還想在說點什麽,卻始終沒能再開口。
他十七歲與她相識,二十歲分開,整整三年的光陰,她占據了他青春裏最重要的位置,可仍舊抵不過時光的力量。
他們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真是讓人難過啊!
直到兩人吃完飯,邵栖才又開口:“下午兩點張老師會給大家開會,我們可以休息一個小時再去辦公室。”
榮雪點頭:“嗯。”
邵栖又道:“一個小時很快,要是覺得回宿舍耽擱的話,可以去我房間休息,就在樓上很方便。”
“啊?”榮雪有點沒反應過來。
邵栖幹幹笑了笑:“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着休息時間短,現在直接上樓,能多休息十幾分二十分鐘。”
兩個人共處一室,榮雪大概是想休息也是睡不着,她笑着搖搖頭:“沒事,我平時很少午休,直接去辦公室趴一會兒就好。”
邵栖沒有堅持:“也好,那下午見。”
“下午見。”
一個小時确實很短,榮雪回到辦公室,才整理了幾份病例,然後打了個盹,張明生和邵栖一行人就到了。
除了師徒二人,還有三個是醫療隊的專家主任。
這次的例會是初步讨論綜合各種治療方案。
三位醫生剛剛抵達非洲,還有些焦頭爛額,分別把診療中心目前收治的病人診治情況做了說明,便等着張明生做指導。
張明生邊聽邊眉頭微蹙,顯然也是對現在的疫情很是擔憂。
等三人說完,他開口道:“邵栖,你把我們實驗室現在得出的結果,給三位主任說一下。”
邵栖點頭,拿起手上的文件,卻并沒有盯着上面看,娓娓道來。
不愧為張明生的得意門生,抵達不過一天,對這邊的疫情,已經收集了非常全面的資料。昨天提取的血液樣本,也有了基本的分析結果。
三位主任邊聽邊對這個年輕人露出贊許的目光點頭。
榮雪也默默聽着,卻不敢明目張膽地看他,只低頭坐着筆記。
這是邵栖嗎?
那個對學業興趣缺缺,六十分萬歲的邵栖?
但她也沒忘記,他曾是一個高考六百八的優等生。
他本來就聰明過人。只要用心做某件事,一定會做得很好。
想當初,他東打一耙西打一耙做生意,都賺了不少錢。
如今,他是真得長大了,再不是那個自己總要憂心忡忡的少年。
“榮醫生,小榮醫生!”
榮雪正在走神,張教授喚了兩聲,她才反應過來:“啊?”
張明生笑:“想什麽呢?”
榮雪讪讪笑了笑:“沒什麽。”擡頭時恰好對上邵栖神色莫辨的眼神,她不動聲色地移開,“張教授,我需要作什麽嗎?”
張明生沒将她剛剛的心不在焉放在心裏,笑道:“在這裏你和你們科室的幾名同事,比我們這些人都有經驗。你盡快把所有治愈以及死亡病患的病程記錄整理出來,這個對大家的臨床治療非常重要。”
榮雪點頭:“明白。”
張明生又道:“還有,在有效的治療方法沒出來之前,我們最好建立一個治愈者血庫。從臨床來說,大部分的疾病治愈者,血液中都會産生抗體。對患者輸入治愈者的血液,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會有效果。”
榮雪點頭:“這邊不像國內那麽有序,病人的身份很多都無法追蹤,也不可能做獻血車,只能尋求非方工作人員的幫忙,效率只怕會有點低下。”
張明生道:“不要緊,這是一場持久戰,現在首要的目标是先做好我們自己的防護,切實保障醫護人員零感染。”
“明白。”
張明生起身對三位主任道:“我們再去病區看一看,據說今天已經收治了好幾例病患。”又朝邵栖道,“你先幫助小榮醫生整理病程。”
“好的,張老師。”
等幾人一離開,辦公室又只剩下孤男寡女兩個人。
這辦公室沒有空調,只有一臺電扇呼呼扇着,攪動着鐵皮屋子裏的悶熱。
邵栖擡頭時,就看到對面低頭對着電腦的榮雪臉上,有兩行汗水滑下來。
在非洲一年多,她竟然沒有曬黑,還是自己記憶裏的白皙。
他忽然想起那些在小公寓裏的夜晚,她渾身如雪般躺在自己身下。
于是本來就熱的屋子裏,溫度似乎又升高了幾分。
呼!
他深呼吸了口氣,真服了自己,這種時候還能生出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榮雪聽到他的呼吸,擡頭問:“很熱嗎?”
邵栖扯了扯嘴角:“是有點。”
榮雪道:“鐵皮屋就是這樣,等太陽下山了就會好一點。”頓了頓,又道,“我宿舍裏還有一臺閑置的臺式風扇,明天拿來給你用。”
邵栖笑道:“謝謝!”
榮雪本想說跟我客氣做什麽,忽然又想到兩人此刻的關系,于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簡單的“不客氣”三個字。
榮雪将電腦裏整理的幾分病程打印出來,遞給邵栖:“這個是幾例已經出院的病程。”
“好。”邵栖伸手接過。
一疊A4紙的兩端,是兩個人的手,只隔了幾寸的距離。
榮雪正有些怔神,旁邊打開的窗戶,忽然冒出一張黑黑的臉。
她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将手收回來。邵栖也順勢将資料放到了自己桌上。
黑臉唐昊趴在窗邊,咧嘴露出兩排白晃晃的牙齒,笑道:“榮醫生邵博士,我換班了準備回營地休息,晚上再過來。你們辛苦了!”
榮雪道:“你比我們更辛苦,趕緊回去休息吧!”
唐昊道:“那明天再見,我明天給你們帶巧克力過來。”
榮雪笑:“沒關系的,不用刻意記着。”
唐昊嘿嘿笑了笑,又朝邵栖道:“這幾天真是太熱了,邵博士剛來還不習慣吧,我看這個周末能不能有假,我帶你去海邊游泳。”
邵栖對這個自來熟的唐連長感覺有點複雜,卻完全讨厭不起來。
他朝他笑了笑:“好啊!”
唐昊又朝榮雪道:“榮醫生,你也去啊!”
榮雪看了眼帶着淡淡笑意的邵栖,點頭:“好。”
唐昊興高采烈地走了。
榮雪看向邵栖,淡聲道:“援非生活挺苦悶的,看到從祖國來的同胞,都會覺得很親切。唐昊比你大不了幾歲,醫療隊就你和他年歲相近,肯定不由自主把你當朋友。”
邵栖點頭笑了笑。她說得沒錯,不過他知道,唐昊親近自己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她。
兩個人整理病程到五點多,就去酒店吃飯,吃完飯,又一起回來加班。
除了工作上的事,兩人說的話不多,誰都沒有提起過從前。
快九點時,病程終于整理地差不多,榮雪也有點累了,便起身和邵栖告別,準備回宿舍。
“我送你吧!”邵栖也随他起身。
榮雪笑:“就幾步路,不用麻煩了,而且有巡邏的士兵。”
邵栖道:“現在人心惶惶,治安太亂,我還是送你到宿舍門口。不礙事,就幾分鐘而已。”
榮雪也沒再矯情拒絕,只是忽然想起當年在輔導班時,他每天死皮賴臉要送自己回學校的場景。
現在雖然也是要送自己,卻跟從前完全不同,禮貌而紳士,讓人無法生出其他遐想。
這座城市上個月已經開始戒嚴,晚上等同于宵禁。到了九點鐘,安靜得像是一座荒島,雖然是首都,沒完全沒有任何燈紅酒綠的繁榮。
對比起國內的大城市,這裏實在是太落後了。
兩人一路無話,偶爾遇到巡邏的士兵,會打一聲招呼。
直到來到醫院的宿舍大門外,榮雪才開口:“我進去了,明天見。”
邵栖點頭:“明天見。”
榮雪轉身用鑰匙開門,小小的鐵門咯吱一聲打開,她正要走進去,邵栖忽然開口道:“謝醫生去年結婚了。”
“啊?”榮雪轉頭看他。
西非廣袤的夜空下,他黑沉沉眼睛似乎在閃着某種壓抑的光芒,只是表情依然沉穩。
“是他們醫院一個很漂亮的女醫生。”
他沒有多做解釋,但榮雪知道他在說誰。這大概是這麽久以來,聽到的最動聽的消息。
“那太好了。”她笑道。
邵栖勾唇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我給他當的伴郎,我電腦裏有婚禮視頻,明天去辦公室拷給你。”
“好啊!”榮雪有點意外他和謝斯年竟然會走近,她想了想問,“他的腿怎麽樣了?”
邵栖臉上的笑微微一僵:“左腿問題有點嚴重,走長路需要拄拐杖,不過已經做了置換手術,不會再惡化了。”
“那就好。”榮雪點頭,這已經比她預想得已經好很多。
其實早兩年,她偶爾還會給謝斯年發郵件,但他回得不多,後來來了非洲,也就淡了。
她對他一直有愧,卻從來沒回去看過他。因為他說過,不需要抱着歉意的探望。
回過神來,她朝邵栖道:“不早了你回去吧!”
“嗯。”邵栖點頭,和她揮揮手轉身走開。
榮雪看着他的背影漸漸融入夜色,才默默走近大門。
剛剛回宿舍,朱雅就一臉興味盎然地開口:“榮醫生,你被調去了張教授的研究室,今天總算看到那位帥哥助手了吧?怎麽樣?是不是真得很帥?”
榮雪失笑:“你還記着這事呢?”
朱雅道:“必須記得啊,我還想着明天直接去看人呢!到底怎麽?”
榮雪無奈道:“挺帥的。”
“有多帥?”
“就還挺帥的。”
“形容一下呗!”
榮雪哭笑不得:“真不好形容,反正就是挺帥。”
“和維和部隊那邊的幾個大帥哥比起來呢?”
“各有特色吧!”
“行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還是我自己明天去參觀。”說着又打着哈欠道,“我去睡覺了,你也早點睡。”
說完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榮雪草草沖了個涼就爬上床。
今天比起之前的工作量,已經算是輕松,因為沒有去病區,可整個人還是很累,畢竟跟着張教授工作,生怕自己做得不夠好,拖人家後腿。
偏偏累是累,卻睡不着。
她爬起來打開抽屜,拿出首飾盒打開,那條水晶項鏈靜靜地躺在裏面。
她沒有刻意去想過他。
不是不願想,而是不敢想。
當初兩人的關系以那樣慘淡的方式草草收場,并非是他一個人的問題,她也有責任。不合适的時間遇到不合适的人,就如同飛鳥和魚,怎麽可能走到底。
他和謝斯年既然關系走得那麽近,這些年的變化,想來也是因為當年的事。
其實她又何嘗不是?
即使她不想承認,從出國到來非洲,她其實也是在不知不覺中走着謝斯年的那條路。他提前因為自己中斷的職業生涯,她用這種方式來彌補。
還算慶幸,當年在學醫路上偶爾生出的迷茫,終于在這幾年變得更加清晰。
也許這就是成長的意義,有沉重的代價,也有對生活的堅定。
于她。
也于邵栖。
本來擁有截然不同人生的兩個人,大致也算是殊途同歸。
榮雪忽然有點釋懷般的喜悅,撇去逝去的愛情,一切都再好不過。
晚上十一點,萬籁俱寂。街邊的路燈昏昏暗暗,只有飛蛾樂此不疲地環繞其間。
除了診療中心偶爾發出病患的呻吟,就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邵栖睡不着,不知不覺就徘徊在了那道舊鐵門外,醫院的宿舍樓已經沒有燈火。
他覺得有點煩悶,想去從褲袋裏掏煙,才發覺自己根本就沒帶那玩意兒。
有腳步聲傳來,邵栖擡頭看去,發覺是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顯然也發現了他,本來試探着的腳步,忽然加快走過來。
“我還以為是什麽可疑人士呢?”唐昊笑道,“怎麽這個時候還在外面?”
邵栖支支吾吾兩聲,胡謅道:“出來跑步。你在執勤?”
唐昊點頭:“過會兒就交班了。晚上跑步挺好的,尤其是這種時候,保證身體健康比什麽都重要。”說完朝鐵門裏看了眼,“對了,榮醫生宿舍就在裏面。”
“哦!”
“今天睡得還挺早,以前她經常過了淩晨才睡。”
“是嗎?”
“可不是,有幾次我出任務回營地晚了,路過這裏,看到她們宿舍燈還亮着呢!”說着他指了指二樓:“她宿舍就在二樓第三間。”
邵栖點點頭,轉頭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