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江堯夢見自己站在長江大橋上,為什麽是長江大橋他不知道,連是哪一座長江大橋都不知道。

橋是斷的,中間一塊全都塌了下去,他站在這頭被江風吹得像個火把,對面影影綽綽地也站了個人,看輪廓有點兒像他爸。

老東西又作什麽怪?

風吹得齁冷,他不耐煩地轉身想走,腿剛擡起來,耳朵根兒炸起一聲“堯兒!”,叫得他膝蓋一軟,跨着馬步就掉下去了。

腿一蹬,江堯猛地睜開眼,感覺踢上了什麽東西。皺着眉歪頭看看,趙耀捧着鼻子坐在他床尾地板上,叫得跟頭野豬似的,內容從“堯兒”變成了“我操”。

“哎……”他腦子嗡嗡響,捂着天靈蓋痛苦地翻了個身,擡腳往趙耀肩膀上踹,張嘴說話都覺得心髒直往喉嚨口裏蹦,“沒死呢!抽什麽瘋?”

“我死了!”趙耀扯着嗓子嚎,“你幹脆把我鼻子從後腦勺上踹出去多好啊!”

江堯拽了把頭發,擁着被子坐起來看他:“你再大點兒聲。”

撒淼推門進來,看見江堯的模樣就嘴一咧:“這發型。”他左右手拎了一堆煎餅麻圓雞蛋餅,經過趙耀的時候往他屁股上踢了腳,笑着說:“趕緊起來。我堯哥等會兒直接從後腦勺上給你踹出個匹諾曹。”

“哎,真的疼。”趙耀淚眼婆娑地爬起來,對着黑屏的筆記本觀察自己鼻子,“嘶嘶”地倒抽氣,“你堯哥踹就踹吧,腳趾頭別往我鼻孔裏捅啊……尿兒,你看我左邊鼻孔是不是撐大了一圈?”

江堯惡心地閉了閉眼,把腳伸出被窩一陣抖。

“幾度今天?”他把手伸進枕頭底下摸手機,“我怎麽覺得背心嗖嗖地冒冷氣?”

“窗跟你背後開着呢。”撒淼摸個大塑料袋出來,把桌上的面桶煙頭易拉罐一股腦掃進去,問趙耀,“江少是不讓你給氣迷糊了?”

江堯扭頭看一眼自己床頭的二推窗,皺皺眉毛:“關上。”

“我可真冤!”趙耀揉着鼻子坐過來,挑挑揀揀拿了個麻圓扔嘴裏,“我就喊他起個床,差點兒沒給踢你床底下去,真是每天挨一腳,健康中國人。”江堯的目光一搭過來,他帶着凳子往後撤了半米,“別踢了啊!剛早上八點,暴躁的一天剛伸出個頭,您發火的份額省着點兒用!”

“拖鞋給我踢過來。”江堯沒心情跟他逗悶子,趿拉着二夾腳下床晃晃腦袋,腦子裏放了塊鐵似的發沉。往上鋪看一眼,随口問:“人呢?”

撒淼把桌上他牙杯遞過去,說:“班長跟我從食堂回來,樓道口被大四那個環藝的叫走了。你收拾收拾吧,等他回來咱們就差不多該走了。”

江堯叼着牙刷走到門口又停下:“走哪兒?”

“完了,真叫我給氣迷糊了。”趙耀說,“救助站啊!昨兒晚上不你回來頒布的聖旨麽,一寝室抓一代表給班長助陣去!”

江堯扒拉一把頭發,拉門出去:“知道了。”

二哈遠遠聽見動靜就開始叫,院前來了兩輛車正在洗,宋琪繞開水花把摩托停在店門口,下車拍拍它的狗頭。

三磕巴早就準備好了,看家鵝似的抻個脖子等了他一早上,見他過來就把海綿往面條手裏一塞,跑過去喊了一聲:“宋,宋哥!”

“嗯。”宋琪在店裏看了一圈,跟休息區的熟人打個招呼,修車區那邊的師傅又喊他過去研究了個破引擎,三磕巴寸步不離地綴在他屁股後頭,宋琪都處理完了出來洗手,扭頭看他一眼,笑笑:“急了?”

“還,還行!”三磕巴拎拎手裏的背包,“我,我都收拾好,好……”

“出發。”宋琪擡手給車解了鎖。

從修車廠到救助站半小時左右,趕上堵車就沒個準兒。第三次被卡在十米紅燈後面,宋琪降下車窗點了根煙,百無聊賴地左右看看。

目光從三磕巴腦袋頂上掃過去時他頓了頓,掃回來又看兩眼,忍不住樂了。

“我說今天看你老覺得哪兒不對。”宋琪把煙咬在嘴裏,比劃一下三磕巴的頭,“抹摩絲了?”

三磕巴摸摸自己硬邦邦的二八分,不好意思地咧咧嘴。

“不錯。”宋琪往前踩踩油門,笑着吐了個煙圈:“挺帥。”

堵堵停停地開了将近一個鐘,宋琪在救助站前一個路口把車停下,問三磕巴:“還記得路麽?前面拐個彎。”

“記,記,記得!”三磕巴點點頭,激動起來磕巴得更厲害了。

“你先過去,我去買點兒東西。”宋琪伸手把安全帶給他解開,拍他一下,“過馬路看着點兒。”

三磕巴拎着包跳下去:“慢,慢,慢點兒開啊,宋,宋哥!”

這一片以前算郊區,這幾年拆拆蓋蓋,跨入了城郊結合的陣營,大路兩邊看着樓挺高,樓跟樓之間的街道巷口也就是個鄉鎮的規模。

救助站在一條挺長的上坡路的盡頭,早上十點來鐘,大路上雖然車水馬龍,拐進這條上坡路就跟進了另一條通道似的。車很少,偶爾有人上下,路兩旁都是高高低低的居民樓,被綿延的矮牆隔着,牆這邊是順着上坡路栽上去的兩溜綠樹,不知道是什麽樹,三磕巴只記得這種樹的葉子撕開有一股蘋果味。

他抽抽鼻子,聞着這股味兒就跟回了老家似的,輕快地往路上跑。

真神奇。

他往上奔的時候想,明明以前十來年在大院兒的生活壓根稱不上美好,但是現在自己能掙錢了,偶爾這樣回來看看,還是很有成就感。

“老子踹死你!”

上坡路爬了快一半的時候,上面傳來嘻嘻哈哈的動靜,三磕巴看了一眼,四五個紅眉毛綠眼睛,小腳褲花襯衫的街頭小流氓,正你推我一下我踹你一腳地往下沖。

他往旁邊讓了讓,放慢腳步低着頭往上走。

“我操丨你別跑!信不信老子幹死你!”

有人喊了一聲,他們奇形怪狀地笑了起來,其中一個花褲子倒退着往下跑,邊退邊豎個中指捏着嗓子叫:“來啊來啊,你追我,如果你追上我,我就讓你嘿嘿……靠!”

他退得又歪又快,剛“嘿”到一半,一膀子跟悶頭沒躲開的三磕巴撞個正着。

“我靠!”花褲子又罵了一聲,趔趄着轉過身,先瞪着眼上下掃了掃三磕巴,然後擡手推了他一把,“你他媽沒長眼啊!”

江堯在院子裏蹲着,看那群平日裏沒個正型的犢子們人模狗樣地裝好叔叔,做好事。

蹲了大概二十分鐘,氛圍起來了,他站起來拉高外套拉鏈往外走。

“江堯?”陶雪川拉着個兮髒的小孩,輕聲喊他。

江堯對他做了個夾煙的手勢,見那小孩眨巴着大眼珠子看他,就搓個響指,把手勢換成了比手丨槍,沖那小孩piu了一下。

小孩看着他,猶豫兩秒,也做了個開槍的動作,嘴裏輕輕“叭”一聲,還把食指豎在下巴上吹了吹。

江堯彎彎眼睛,揣着外套口袋推開了院門。

出來後,他閉着眼狠狠吐了口氣。

抽煙只是原因之一,真正的原因其實是太吵了。

真的太吵了。

幾十個人一起嗡嗡,喇叭裏還一個勁兒的循環“感恩的心”,江堯從睡醒就在發沉的腦袋簡直像被加碼了兩塊板磚,咔咔往他頭上拍,又悶又燥,再在裏面多待一會兒就得發瘋。

做好事可真他媽遭罪啊。

他叼着煙站在大院門口發了會兒呆,沒覺得有多清淨,半根煙下去了才琢磨過來,自己竟然一直在心裏跟着默唱感恩的心。

“操!”

他煩躁地甩了甩頭,把大喇叭和感恩的心甩在腦後,擡腳下坡。

上來的時候要不是那幫孫子嘻嘻哈哈的太鬧,這條路其實挺清淨的,江堯看着日頭算了算時間,琢磨着他清清靜靜的上下溜達個一遍,上面那一群也差不多能結束了。

可惜這美好的想法終止于不到五十米。

一群打扮成聖誕樹的妖怪在路中間杵着,江堯思考了一下這年頭為什麽還有人把頭發抓半米多高,緊跟着就聽見一串破鑼嗓門兒。

“你撞着我了知道麽?啊?你不好好走路亂晃蕩什麽啊?”

“問你話呢!說話,說話會麽傻逼?有點兒素質沒?”

“哎喲小腦殼還抹锃亮,什麽年代了還有人這麽捯饬呢?哈哈哈笑死我了!”

最後一句竟然出自一個發型像飛船的。

被他們圍在當中的是個垂着頭的瘦子,一群人你搡一下我搡一下,把他搡得像根麻杆兒形狀的不倒翁。

飛船頭先看見了江堯,給其他幾棵聖誕樹遞眼色,一群樹妖扭頭打量江堯一眼,紛紛暫停下來,做出“別他媽多管閑事兒”的表情。

江堯本來也沒打算管,他下去的步子都沒加速,抄着兜一臉不耐煩,心裏想的是以後得對走光好點兒,跟這群雜碎一比,走光的野豬叫真是有如天籁。

雖然被一群葬愛少主盯着看讓他有點兒窩火,很想一腳踩臉上罵一句“看你時髦值炸天的爹呢”,但他頭疼得眼球都懶得轉,別來招他就行。

嗓門兒也別這麽大。

煩。

麻杆兒像是終于抓住了個說話的機會,拽着個包吭吭哧哧地說:“我,我,我不,不是故意,意……”

他一張嘴,江堯皺了皺眉。

沒等麻杆兒說完,聖誕樹們已經驚天動地地笑起來了,一個花褲子揚手往麻杆兒頭上拍了一巴掌,“啪”一聲把他腦袋拍得歪了歪,大聲說:“是個結巴啊?啊?我還是頭一回見着活的結巴,哎你不是裝的吧?不想道歉?故意裝結巴?”

他說一句抽麻杆兒一下,麻杆兒要是個陀螺這會兒已經飛牆上去了。

“不,不是,我,沒有裝,裝,裝……”

“嗨喲他說沒有!”花褲子指着麻杆兒,幾個人笑得歪七扭八,花褲子又抽了麻杆兒一下,說:“哎那你喊爸爸結巴麽?倆字兒都一個音肯定不結巴,來你喊一聲我聽聽,喊了爸爸就放你走。”

麻杆兒臉憋得通紅,悶着頭不說話。

江堯已經快走過去了,聽着這動靜頓了頓,很煩躁地停下來又點上根煙。

花褲子還在繼續:“快點兒啊,喊爸爸。怎麽不張嘴,不會啊?你沒爸沒喊過啊?那你喊爺爺也行,來,爺爺,喊吧,爺爺。”

“這兒呢。”有人在身後說。

花褲子愣了愣,轉過臉,一只腳沖着他的臉就蹬了過來。

江堯一只手還擱在外套口袋裏,另一只手沖地上彈彈煙灰,看花褲子跟個滾地龍似的在地上捂着鼻子慘叫,咧咧嘴笑了。

“乖孫兒。”

作者有話要說:周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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