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前世今生
紹原聽了有點驚訝。前兩次紀晗先後遮蓋住地府高層的醜聞, 每一筆訂單金額都高得可怕,他實在想不出還能有什麽別的事能讓地府主動開出一筆更大的訂單。
他把荒亘丢在一邊跟出去, 紀晗湊到他耳邊, 神神秘秘地說道:“這次的訂單是開給你的。”
“開給我?”
“對!”紀老板眼睛亮晶晶,“聽說孟婆抑郁了,有點自閉, 幾個閻王都很擔心她, 尤其是十殿閻王。他們幾個一商量, 狠下心來要治好孟婆的抑郁, 無論花多少錢都行。”
紹原聽了之後先是一愣, 猶豫了一下才說道:“我好像還真就沒有治療自閉症的東西……這種事情, 他們怎麽想到找我?”
“可能覺得你跟孟婆關系好吧。”紀晗想了想, 也不是很能理解, “可能地府那幾個閻王和無常都試過了,沒用,只好求到你頭上。你去試一試嘛, 不行就算了。”
那雙滿含期冀的眼睛太有殺傷力, 男人幾乎立刻就點了頭, 說道:“好,我們去看看。”
趕到地府時,醧忘臺外等着喝湯轉世的鬼魂都快排到忘川河尾去了。兩個鬼差在笨拙地學着孟婆的口吻發湯,排長隊的鬼魂怨聲載道, 紀晗滿臉嫌棄地扒開擠擠挨挨的鬼群, 沿着忘川河岸一掃, 終于在岸邊某一塊不起眼的大石頭上找到了孟婆的身影。
孟婆在地府裏與世無争,受各殿王爺敬重,讨所有鬼差孝順,聽起來是個威風得意的身份,實際上也只是這地府裏年歲最長的老婦人罷了。衆閻王善修形,可孟婆不是,她的外表随着時間的流失愈發蒼老,此刻從遠處看去,十足就是一個伛偻的婦人。
紀晗看了她一會,朝另一頭的紹原招手道:“找到了,在那呢!”
紹原看到了人,便來找紀晗彙合,拉着紀晗的手把他從鬼堆裏拽了出來,一起往孟婆那邊走去。
随着走近,老婦人碎碎呓語傳入耳中。
“飲過醧忘湯,步上輪回路。”
“了前塵舊夢,斷前因後果。”
“飲過醧忘湯,步上輪回路……”
紀晗在幾米開外停下腳步,紹原獨自上前,走到孟婆旁邊,蹲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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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回過頭看他一眼,嘴角爬上一絲麻木的無奈,說道:“他們讓你來?”
紹原似乎愣了一下,說道:“誰?”
“你在跟我裝傻嗎?”
紹原搖搖頭,“您怎麽了?我跟紀晗來收賬,看醧忘臺排隊幾乎要爆炸了,才想來看看您跑哪去了。”
孟婆“哦”了一聲,似乎松了口氣,再一擡眼果然看見站在紹原背後不遠處的紀晗,于是把警戒心放下,努力勾了勾唇角,說道:“我就知道,你們是要在一起的。”
紹原垂眸而笑,孟婆眯起眼睛打量他,眼神似乎一瞬間遠去了,又飄回來,半晌後唏噓道:“昔日裏忘川河下幾乎要轉了兇兆的大地功德,如今竟然有提起一個人就忍不住笑意的時候。他們都說你拒不入輪回是因為放不開這積攢的功德,你逢人問起也總是捧出這套說辭,可我一直都沒相信。”
紹原沒有否認,用手撐着地面坐在了孟婆旁邊,輕聲道:“婆婆見識得多。”
孟婆用老人家輕松閑聊的口氣,“所以,是為了他咯?”
“嗯。”紹原點頭。
孟婆看紀晗的眼神就跟人間界尋常老婆婆看小夥子的稀罕眼神沒什麽區別,紀晗遠遠地被這慈愛的眼神看得發毛,正想默默離開,就見孟婆笑眯眯地朝他招手道:“紀老板,別嫌棄我這個老婆子,過來坐坐啊。一起看看這秀麗平靜的忘川河,多麽的……”
話音未落,一對鐵狗從河水中翻湧而出,發出一聲兇狠的怒吼,河岸都震了震。
孟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拍着河岸說道:“平時還是平靜的,你看這紅流滾滾,三界奇觀。”
紀晗只好硬着頭皮過去挨着男人坐下了。孟婆看了他半天,又問,“紀老板也是三界之外的東西,是什麽來着?”
紀晗不予作答,渾身都寫着抗拒。三界之內,他自認為除了紹原之外沒人能看得破自己的本體,現在家裏的狗和鳥也都知道了,但他并沒有讓全世界都知道自己是葫蘆的打算。
紹原看他不想說話,便替他回答道:“是一種簡而化大的東西,說來話長了。”
“哦。”孟婆點點頭,“簡而化大好,有意義。”
紹原看她防備都放下了,才似是随口問道:“您平時兢兢業業的,今天卻不好好上班跑這來發呆,有誰惹您不痛快了嗎?”
“不是。”孟婆望着忘川河的波濤,眼神又渺去了,她緩緩說道:“老婆子突然覺得有些乏了,沒什麽意義。”
紀晗破天荒地主動插了句話,問道:“什麽叫沒意義,什麽是有意義?”
孟婆想了想,“萬物長存總有原因。正如紀老板是為了錢,天帝是為了維持三界平穩,幾個閻王各司其職,為了守護這轉世輪回和因果報應。即便千千萬萬年過去,諸位回憶起來,紀老板清楚地記得每一筆賬,天帝和閻王也記得自己的功勳,而我,我與這地獄存在的時間相同,甚至更長,可我什麽都沒給自己留下。”
紹原說道:“您難道不也是守護轉世輪回的一環嗎?”
“不一樣。”孟婆搖頭,“諸位閻王,或司審訊,或司判罰,或司輪轉。可我,我的使命就是讓人忘記前塵,正如我自己,除了在這漫長浩瀚的歲月裏發着醧忘湯,什麽都不做。我給自己留不下意義,甚至還銷毀別人的意義,我……”
老婦人說不下去了,她爬滿皺紋的眼眶泛了紅,望着忘川河的驚濤拍岸,十分哀忡。
紀晗和紹原一時間啞口無言,孟婆沒有說錯,她存在的意義便是毀去別人的意義,而她自己,在漫長而無休止的生命裏,再沒有任何故事。
過了不知道多久,仿佛時間都靜止了,全世界都是忘川河的水聲。孟婆突然站起身,按了按佝偻的背,對紹原說道:“我知道你是他們幾個派來給我做思想工作的。我啊,沒有那些個奇奇怪怪的病,我老婆子雖然老了,也總有個傷春悲秋的權利吧。我這就回去正常工作,你轉告他們,不必記挂了。”
紀晗聞言頓時松了口氣,眼看着孟婆背對着他們往遠走了幾步,紹原卻突然站起來,喊道:“婆婆!”
孟婆緩慢停下腳步,回頭。
男人的喉結動了動,還是問道:“千千萬萬年過去,這樣的疑慮,難道您是第一次有嗎?”
孟婆沉寂很久,而後笑了,看透一切的眼神看着紹原,輕聲道:“以前也有,但以前有人陪我。我看着那個人毫無意義地忍受痛苦,掙紮,沉浮,我覺得那個家夥比我還慘。可我近來才知道,他也是有意義的,他等的東西,等到了。這世間沒有意義的東西,又只剩下我一個了。”
孟婆佝偻着背走了,紀晗聽她最後一番話,總覺得別有深意,卻又聽不太懂。他滿腦子都是上次見面時這老婆子穿着人間界大花睡衣縮在卧室裏看小電影的樣子,跟今天蒼老憔悴的悲傷婦人實在難以劃上等號。
紹原垂下眼,嘆息一聲,說道:“走吧。”
孟婆的心病看上去是好了,至少又回去如常工作,還笑颠颠地吩咐幾個鬼差給她燒一桌好菜。幾個閻王高興壞了,親自點了巨款付給紀晗,紀晗在閻王殿無比歡快地數錢,紹原站在他身邊,回頭望去,透過空蕩的閻王殿,依稀能看見醧忘臺上笑容依舊的婦人。
天地間能懂得孟婆的寂寞的,大概只有他一人。因為在那漫長的歲月裏,他也有過相似的寂寞。
紀晗醒來前,沒人知道他究竟會不會醒,什麽時候能醒。他等了他太久,久到很多時候都已經記不起自己還在等着一個人了,他麻木地行走在天地間,攢功德,看着那金光一寸寸增長,卻不知道還有沒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回去的路上,紀老板發現身邊這家夥從打地府回來就一直在發呆。他嗦啰着自己的腮幫子琢磨原因,心想這自閉症該不會是還能傳染吧。
“喂。”
“喂!”
紹原一個回神,轉過頭看他,“嗯?”
紀晗滿目憂傷,“你怎麽了?也自閉了?覺得生命沒有意義嗎?”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生動,男人一下子就被從那沉重中拽了出來,舒眉笑了。這男人笑開的一瞬間,就像是雪山上的冰消融,月亮從烏雲後終于露了頭出來,是一輪滿月。
紀晗感覺自己內心裏仿佛有一塊柔軟被戳了一下,忍不住感慨道:“你真好看。之前你說我生得好看,但我其實不太喜歡自己這種長相,尤其是眼下這枚血痣,好像有妖氣。你不一樣,大地功德溫柔純粹,你才是天地的寵兒。”
紹原寵溺地笑看他,說道:“你很讨厭這枚痣嗎?”
紀晗點頭,過了一會又搖頭,有些苦惱地說道:“也不能這麽說,是我的痣,我總不能嫌棄它。但我最近在懷疑這玩意不是生來就長在我臉上的,我之前做過一個夢,有一個人一口血吐在我臉上,融成了這枚痣,惡心吧啦的。”
紹原沒忍住笑出了聲,點頭道:“我記得,那時候你還想了各種日後搞死那家夥的花樣。”
紀晗長嘆了口氣,望着車窗外倒退的人間界高樓大廈,出了一會神,而後說道:“我們要不然出去走走吧。”
“走走?”
“你不想讓我接小單,可我掐指一算,天界和地府現在都被我敲的差不多了。所謂養豬之道,不能一直把豬給敲死,我得給他們一點經濟恢複的時間。趁着這個空檔,不如我們出去走走啊。”紀晗吸了吸鼻子,說道:“我們去龍脈看看吧,你不是說我之前是龍養大的嗎?我們去看看我小時候的地方。”
他說了這些,本來以為紹原會立刻答應,卻不料男人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緊,片刻後說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