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魏嘉聞的生活依然是平靜且安定的。他曾有過很多不滿與抱怨,對生活,對愛情,那些情緒曾在心底擊起雷鳴陣陣,那些糾結與痛苦在心中吶喊。但因為那小小的、不足挂齒的插曲,他看到了李彥晞些許真心,或許是不常流露的,但卻是無比真實的。這一剎那,他突然覺得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無數個寒來暑往的煎熬,千百個日日夜夜的挂念,屢屢想要放棄卻選擇的堅持,再次相見後心底隐隐的折磨······所有的一切,在那個讓他惦念了七年的男人面前,都不足為道。
他旋即想,其實故事的開端總是輕松而簡單,而人又總是貪婪的。見到了便想着讓人記住,記住了又想要在一起,在一起了便開始圖謀別人的真心,想求個誓言與永遠。其實,他一開始想要的,不過是重新站在這個男人面前而已。
這麽久以來,他早該知足了。更何況,李彥晞對自己又絕非完全無心,這點他終于看到了。
由此以來,他安心許多。
他想,做情人便做情人吧,其實什麽都是一樣的。總之無論何種關系,自己都是一樣的眷戀着那個男人,而那個男人對自己也是疼愛有加。既然李彥晞喜歡這樣,那也沒什麽不好。
晚上臨睡前,兩人本是窩在一起看電影,李彥晞的手機突然響了幾下,是個沒存的號碼。李彥晞卻當即皺了眉頭,整個人籠罩着陰郁。他心頭湧起一陣煩躁,重重地将手機撂在一遍。鈴聲斷了。不過兩分鐘,惱人的鈴聲卻又響了起來,他的陰郁與煩躁變作怒火,氣沖沖地從床上下去,接了電話,魏嘉聞只聽到他一個滿是不耐煩的“幹嘛”,李彥晞便已推門出去了。魏嘉聞不知打來電話的人是誰,他心中思慮萬千,身體不自覺地往剛剛李彥晞趟過的地方挪了挪。摸到了李彥晞殘留的溫度,心中才覺得實在了些。
李彥晞挂死電話後,在陽臺呆了很久,久到魏嘉聞幾乎要睡着了,才帶着滿身的煙味兒重新回到卧室時。魏嘉聞感受到了李彥晞渾身的低氣壓,舔了一下嘴唇,下意識地去問剛剛是誰打來的,李彥晞卻沒什麽反應。
魏嘉聞霎時便沒了睡意,他思忖着自己是不是不該問的?卻聽到李彥晞悶悶的聲音說,“家裏打來的。”
魏嘉聞往他身邊靠了靠,說,“父母嗎?出什麽事了嗎?”
李彥晞冷笑了幾聲,說,“沒什麽,不過是些陳詞濫調,不用管。”
魏嘉聞便不敢再說話。
李彥晞過了一會兒,自顧自地說,“我小時有個妹妹,很是聰明伶俐。”
李彥晞這話說得沒頭沒尾,魏嘉聞一時沒聽明白,等了許久,李彥晞卻沒再開口。
魏嘉聞不由得低頭看他,問,“嗯,然後呢?”
李彥晞聲音很低,把頭枕在魏嘉聞的肩膀上,緩緩開口,“她比我小一歲,我倆一起長大”說着他笑了一下,“她學習很好的,比我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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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嘉聞摩挲着他的手背,說,“嗯。那她一定上了北大清華吧?”
李彥晞突然冷笑了兩聲,說,“沒有。當初我讀中學住校,有次周日回家才知道,她辍學了。”
魏嘉聞滞了一下。
“我爸是個中專生,照理說那個年代的中專生該有個好去處,可他蠢,又蠢又壞,灰溜溜的回了家,一輩子在村裏過得窩窩囊囊。”李彥晞的眼神變得愈發陰狠,“倘若他沒有富貴命認了也就罷了,可偏偏擺出副文人的腌臜氣,滿腹牢騷,整日吵鬧,這也就算了,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莊稼活幹得稀疏至極,連喂豬喂羊這種事都比不過旁人。我們家的日子,一貫是村裏最差的。我跟媛媛十歲之前,連白面饅頭都沒吃過,啃煎餅啃到吐。”
魏嘉聞心頭一酸。他雖一腔熱血的愛了李彥晞這麽些年,卻從不知道屬于李彥晞的這些往事。想來在過去七年裏,他對李彥晞的了解,便只是浮光掠影罷了。而這僅僅的幾個縮影,便足以讓他魂牽夢繞、多年不忘。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爸這幅樣子,我媽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又懶又刁。”他突然問魏嘉聞,“你見過街邊兒張口閉口生.殖.器跟祖宗十八代的農村婦女麽?”
魏嘉聞剛想說他是見過的,卻聽到李彥晞接着說,“在我三十三年的人生裏,從來沒見過比她更會罵人的。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從不知道給孩子做個早飯,連鹹菜都沒炒過。那時我和媛媛還小,便只得拿個煎餅,在路上随便墊墊就去上學了。中午回家了,想吃口熱乎飯,卻仍是冷鍋冷竈,一掀開鍋蓋裏什麽都沒有。在家裏找一圈也看不着她人,呵,你猜她在哪?準是站人家院子裏跟人家聊什麽邊角料八卦呢。”
李彥晞心頭說起這些,心中仍是有氣,深呼幾口氣才繼續說,“那時我和媛媛還小。忌憚我爸媽罵人抽人,便只得她燒鍋,我做飯,等到家裏冒出菜味兒了,我媽也就回來了。”
魏嘉聞不由得将李彥晞摟了摟,他摸了摸鼻子,試探性的開口說,“都······都過去了。苦日子都過去了。現在你不是過得很好麽?”
過去這麽些年,李彥晞心裏卻仍是燃着邪火,幾乎讓他整個灼燒,事情若只是這樣便好了。可生活卻總是殘忍無情,時時準備着将人拉下無間地獄。李彥晞狠厲地說,“過不去的。一輩子都過不去。”
過了片刻,李彥晞才意識到自己的情緒不對,閉上眼修整片刻,喉結迅速滾動了幾下,才繼續說,“後來我念了中學,開始住校,媛媛便只能自己燒鍋,自己添柴,自己做飯。媛媛個子長得矮,幾乎才剛剛到竈臺那麽高,她只能搬個小凳子,站在竈前,好幾次幾乎要掉進鍋裏。”
他的眼神變得悠遠,眉頭緊緊皺着,是如何都舒展不了的模樣,“我常常告訴媛媛,再堅持一年,再過一年就可以去念中學,住校了也就好過了。”
他的聲音有不甘,也有憤恨,更多的是對命運的無能為力,“可她沒等到這一天就被迫辍學了。我從學校回到家,知道了這件事,跟我爸媽吵、鬧,換來得卻只有一頓毒打,媛媛攔着,他們就把我倆捆起來拿皮帶一起抽。”
“我爸媽懶,又懶又毒,每日只知道使喚她。媛媛每天從睜開眼,到閉上眼,做飯、下田、洗衣服、喂豬、除草、挑糞······什麽髒活累活都是她的。只是累也就罷了,她還要面對我爸媽無休止的、難聽至極的辱罵。幹活是罵,不幹活是打······唯有我每周回來的那一天,她才能稍微休息休息。後來我便想着,等我上了大學,等我工作了,便把媛媛接到身邊來,日子總會慢慢變好的。”
魏嘉聞雖不知道李彥晞的家庭情況,但相處近一年,他清楚的記得,李彥晞的生活中,沒有走動多的女性親屬。甚至他連親屬都沒有。他不敢去看李彥晞的眼睛,只是将人摟得更緊了幾分。
“可就連這樣的期冀,她都沒有等到。她的日子太絕望了,看不到一丁點希望,或許對那時的她來說,死了才是解脫。她喝藥自殺了。”
魏嘉聞連忙低頭去看李彥晞的眼睛,沒發現淚水。他舒了口氣,卻不知如何開口安慰。
“他們仿佛一絲一毫的傷心難過、後悔惋惜都沒有,只是不停地、不盡地找借口。”李彥晞心頭的火再次燃起,“媛媛那時才十四歲啊。她的人生甚至還沒有開始,就走向終結。”
“我埋了媛媛。我本是恨極了他們,可卻沒什麽法子,沒有他們我沒辦法念書,更沒法改變命運、安身立命,我只能曲意逢迎,極盡讨好之事才能換來那麽一丁點的學費。那個家讓我惡心,那兩個人更讓我作嘔。我只想快點逃走,再也不回去。”
說到這裏,李彥晞方長長舒了一口氣,“好在這段時間算不上太久。我高中畢業以後,四處打工攢了第一年的學費,只身去了上海,後來機緣巧合下,賺了第一桶金,我給他們打了一大筆錢,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家。”
魏嘉聞緊緊咬了兩下嘴唇,他有好些問題要問,諸如當初你過得苦不苦、累不累,可這些問也是白問。怎麽可能不苦?又怎麽可能不累。他想問李彥晞那些無助的日子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熬過去的,可卻不知如何開口。他不願做那個掀開別人傷疤一探究竟的人,更不願打着關心的旗號去觀摩別人的苦難。可他真的好心疼,心疼到呼吸和心跳都是抽搐的疼痛。
“你說,隔着一條人命,這事兒怎麽過去。”
李彥晞恢複了平常,再看不出剛剛的狠戾與憤怒,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淡淡地,“過不去的”,過了許久,他又重複了一遍,不似告訴旁人,倒像是勸誡自己,“嘉聞,這件事永遠過不去。”
作者有話說:
那個十四歲喝藥自盡的花季少女,是我素未謀面的小姑。 那個少年時代失去親生妹妹的男孩,是我的爸爸。 故事大體是這樣,卻比這樣更加的殘酷可怕。 有機會我大概會給父母寫個傳記吧2333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