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狐貍
有錢兔雲湛走了許多年,期間沒有寄一封家書回來,幾乎是杳無音訊。
山外來傳言說,鹿佘山有兇惡妖魔作怪,殘害生靈。幾千蓬萊山弟子奉天界之命前往圍剿,雲湛也在其列。
綿綿知道二哥一定會回來,就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等了下來。從雲湛離家時候起,綿綿就開始扳着手指數日子,到将近一百年時,幾乎是天天守在家門口眺望,而二哥始終沒有回來。
又是一年年底,綿綿又碰上小秋山的乞丐婆狐貍來讨飯。他進屋拿了兩個饅頭給她,她接過就大咧咧地坐在門口吃了起來。她邊嚼邊問道:“你還等着呢。”
綿綿點了點頭,心事重重地在她身旁坐下。
乞丐婆狐貍已經上萬歲了,是個又醜又老的跛子,無家可歸也沒有人待見,常常在他們山頭這邊晃蕩,一到過年就挨家挨戶讨錢讨飯。
乞丐婆說:“你們家的人心好,你更是心善,會有福報的。”
綿綿完全打不起精神來:“謝謝婆婆。”
狐貍眯着眼睛說:“想當年我也等過一個人啊。”
“一個人?是人麽?”
“是人,還是個俊秀書生。”
乞丐婆說她還年輕的時候,看過許許多多的話本,聽過很多狐貍和書生的愛情故事,每次都感動得眼淚汪汪。于是她也下定決心要找個書生相公。
“我一有這個想法就付諸行動了。”狐貍說,“當時年紀小,滿腦子都是幼稚的幻想。我下山找我鐘意的書生,找了整整一百年,後來我終于找到了那個人。”
綿綿不解:“婆婆,你怎麽知道那就是他呢?”
狐貍輕蔑一笑,接着無奈地搖了搖頭:“有的人就是天生能在黑壓壓的人潮裏閃閃發亮。我當時固執地認為一定就是他,他跟我想象中的俊秀書生完全一樣,他肯定就是我命中注定的有緣人。”
“我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瘋狂地愛上了他。他朝我走來的時候,我的一顆狐貍心是熾燙的,我無法控制它的跳動。天地萬物都變得虛無缥缈了起來,整個世界只剩下他的身影與我的心跳聲。”
綿綿摸着自己的心口,疑惑道:“愛?愛是什麽?”
“愛是……”狐貍頓了頓,道,“愛是這世上最缥缈的東西,有時它像是壓在心口的一塊石頭,硌得讓你無法忽略它的存在,有時又如雲霧一般,似有若無。你以為能夠像水一樣衡量,其實或盈或缺,都是不定數。”
綿綿搖搖頭:“我不明白。”
狐貍輕笑,咬了口饅頭,以老成的口吻道:“你個小奶兔當然不明白了。”
“那後來怎麽樣了?”
“我那時執意要去人間跟他在一起。”狐貍說着,将自己的褲腿抓上來一點,上面滿是觸目驚心的傷痕,“所以我被我爹打成這樣,然後趕出家門了,直到現在家裏也不肯讓我回去。”
“啊?那一定很疼吧。你的阿爹怎麽這麽兇!我的阿哥阿姊都不舍得打我!”
狐貍搖搖頭:“是我自作孽,怨不得誰的。要不是我當年一意孤行去追尋那個負心郎,也不會落得這般田地。”
“書生做了什麽啊?”
“他騙了我,他早已有了妻子。”狐貍說,“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負心漢,是我看走了眼。”
“我不太懂,是有了妻子就不能跟別人在一起了嗎?”
“倒也不是,人間男子多的是三妻四妾。只是我憧憬那些話本子裏的與子偕老,一生一世一雙人。”狐貍道,“我天真地以為我也擁有了這樣的愛情,我甚至将自己的半顆心給了他,幻想着能跟他永遠在一起。”
“是他負了我,所以我殺了他,我們兩不相欠。”
綿綿受到了驚吓:“你殺了書生?”
“是啊。”狐貍長嘆了一口氣,“我殺了一個人,受到了長達千年的天罰。我的身上現在還有天雷留下數十道疤和窟窿,但是我不後悔,我只是後悔當年遇到了他。”
綿綿愣了很久很久,還是搖搖頭:“我還是不明白,難道人和人,或者是人和妖精,妖精與妖精之間有了愛,生命裏就必須只留下彼此嗎?”
“可能是我的故事讓你聽起來覺得糟糕,并不是生命裏只能留下彼此,而是此情至死不渝。”狐貍說,“咱們小秋山有個縛情結,一旦種下,此生只能屬于彼此,只有極為相愛與忠貞的愛侶才會種下,這就是至死不渝。”
綿綿說:“我好像沒聽說過。”
“正常,你還小。”
“我……我将來會擁有愛嗎?”
“也許會的,”狐貍說,“不過最好不要。妖精離了它最好,又不是離了不能存活。日子且長且逍遙呢。”
綿綿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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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綿一直在等二哥回來,可是二哥沒等到,自己倒是先消瘦了。
不知從哪天起,雲朵看他的眼睛都亮了。雲朵說:“咦,綿綿,你怎麽瘦了?”
雲朵已經沒逼着他鍛煉了,卻幾乎每隔一段日子都會發覺綿綿變瘦了。到後來,差不多已經回到了從前纖瘦的樣子。面是瑩玉白,眼是流光夜色,唇是桃瓣兒紅,清清爽爽通透至極。
雲朵向來都覺得雲湛是家中獨個出塵的人,那是雲霞做的皮相,朝露做的血液,白玉做的骨,滿身透的都是渾然而成的仙氣。這麽一看,綿綿是像他二哥的,但是綿綿這面相還帶着一股子風流氣。
不瞧着你說話還好,一瞧着你說話,那皮相、那眼神當真是惹妖精肖想。
不過綿綿還在直線消瘦下去。這時候雲朵開始叫停了,她覺得再這樣下去綿綿真要瘦得脫相了,像一把幹柴那樣多難看。
瘦下來的綿綿不愛說話,也不太愛搭理那些重來獻殷勤的哥姊,只跟雲朵還有些話說。他不是待在學堂,就是在家中等,偶爾也跟六六去西山看看蓬萊山所在的遠方。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什麽。雲朵都懷疑他是抑郁了。
但綿綿其實只是在想,到底什麽是情愛。
雲湛回來時已是一百五十六年之後。他風塵仆仆地回到兔子窟的那天晚上,綿綿正在自己的房間沐浴。他聽見動靜披上外衫出來時,看見雲湛坐在桌子旁,身邊圍着許多哥姊。雲湛正揉着眉心,聽哥姊們講雲朵入獄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聽到最後倏忽擡起頭來,看向對面的雲朵:“所以,你因為寫書被關進了牢房,是弟妹用了我的錢才把你救出來的?”
“是……是啊。”雲朵瑟縮了一下,又慫又怕地垂下了頭。
“很好。”雲湛點點頭,“我的一半存款搭你這了,你讓我怎麽買房?”
“買房?二哥你要搬走啊?”
“不搬走留在這裏遲早被你們氣死。”雲湛說,“我本來打算等綿綿成年就帶他去外面住,現在倒好,雲朵你……”
雲朵吓得躲到了十哥身後。她這一躲,雲湛就看到原本站在她身後的綿綿,綿綿安靜地站在那裏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雲湛說:“綿綿……”
九哥雲夜按捺不住了:“二哥,咱們一塊生活得好好的,你幹嘛非帶着綿綿跟我們分家?”
雲湛聽罷就盯着他看,直把他看得心虛了為止。雲湛說:“你管得着嗎?”
雲夜鼓起勇氣,又道:“二哥,就算你想把綿綿帶走,也得先問問綿綿的意見吧。”
小十二附和道:“是啊二哥,确實應該先問問綿綿的想法。綿綿,你告訴他,你願意跟他走嗎?”
綿綿說:“二哥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小十二将嘴一方,指着綿綿對二哥道:“你看看!綿綿說他……啥?”
小十二下巴都要掉下來了,看着綿綿問道:“綿綿你真的要跟二哥啊?”
綿綿想了一小會兒,堅定地點了點頭:“我想跟着二哥。”
經歷了這幾百年,雲朵早已對二哥死心,失去了戀愛的小火苗。既然綿綿鐵了心要跟二哥,她這個做姐姐的除了成全還能怎麽辦。
雲朵怕這兄弟幾個打起來,趕緊揮着手臂道:“不算數不算數,綿綿還有五十年才成年呢!等五十年以後再說吧!”
十五姐暗自攪弄手帕,恨恨地說道:“十一姐說得對,綿綿還沒成年呢,等他成年禮的時候再商讨吧。”
小十二覺得也沒什麽別的辦法,就默認了,而雲夜看着雲湛冷嗤了一聲。
雲湛不置可否,起身帶着綿綿回房間。他回頭看他們幾個的時候,臉上盡是嘲諷之色。那樣子似乎是在說:“就算再等五十年又能改變什麽,綿綿絕對還是選我。”
等他們将房門關上了,小十二才咕囔道:“二哥怎麽這樣。”
雲朵抱着胸說:“你是第一天認識二哥嗎弟弟,他一直都這樣。”
小十二撇撇嘴道:“綿綿要是跟了他,該受多大委屈啊,是吧九哥。”
雲夜滿臉陰沉,沒說一句話。
雲朵攤着手說:“哇你有沒有搞錯啊弟弟,綿綿跟了你們才是受委屈好不好?他跟了二哥絕對是最正确的選擇。你看看你們自己什麽樣,小秋山蘿蔔農,一窮二慫三單身。二哥是誰?蓬萊山神仙虛靈子的關門弟子,芝蘭玉樹、英英玉立、天之驕子。拜托你們搞搞清楚人設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