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真金

這個哥哥長的還挺好看。不忽木說的沒錯,他的相貌并不像标準的蒙古人。也就十五六歲的年紀,身材秀颀,面目柔和,眼睛深邃,嘴角微微上翹,即使不笑的時候也像帶着笑意,讓人不由得心生好感。唯一欠缺的,就是生得單弱一些,似乎有不足之狀。

不知他是天生如此,還是因為喜好漢學,經漢風熏染而變得沉靜儒雅了。總之,和那些豪放的套馬漢們很不一樣。

剛才他訓斥那木罕時還被氣得臉色發白,現在卻能壓下火平靜地和我說話,也是一副好脾氣了。

“哥哥,你就是真金?”我問道。

他微微一笑,俯下身來扶着我的肩膀:“是。怎麽?連我也忘了?虧得我一直惦記你這個小妹妹呢。”

我心頭一熱,低下頭默然不語。只覺耳邊刮過的寒風也帶了些暖意。

真金拉過我,一面拍掉我身上的塵土,一面問道:“摔得那麽重,身上可疼不疼?”

經他一說,才感覺肩背腰腿傳來一陣熱辣辣的鈍痛,定是剛剛在地上挫傷了。我不想讓他擔心,只是搖搖頭:“我沒事。”

他沒有再問,只是叫豁阿牽過一匹馬,而後将我抱上馬背,自己又踏蹬上馬,穩穩坐在我身後。

“去叫醫官到我的帳幕來。”他回頭抛下一句,就驅着馬慢慢走了。

一路上,真金沉默不語,只是一心驅着馬,也許還在想剛才那木罕的話。那木罕當面沖撞他,讓真金很難堪。他作為長兄,訓斥幼弟是一回事,卻也無法過分計較。誰讓那木罕是幼子呢?“幼子守竈”,他天經地義就可以繼承父母最豐厚的家産、屬民、甚至軍隊,想想将來,說話怎不理直氣壯?當初拖雷就是以幼子身份繼承了最豐厚的領地和軍隊,因此被窩闊臺視為勁敵。真金雖是嫡長子(1),在這一點卻不占優勢,要放在中原王朝就不同了。想到這裏,我心裏突然劃過一個念頭:真金這麽傾心漢學,莫不是也有這方面的考量?

我們倆都一時無話。

真金怕我受不了颠簸,只是讓馬穩穩地走到自己的斡爾朵處。才一下馬,早有仆從迎了上來。真金将我從馬上抱下,交由仆從牽了馬,便領我入帳中。

“哥哥已向父王額吉問過好了?”我仰頭詢問。

“嗯,”他點點頭,“我那時剛從父王帳幕裏出來,正想過去看看你,沒想倒從半路碰上了,來我這裏坐坐也好,哥哥有好東西給你。”

侍從們打起帳簾,真金拉着我矮身進去。他的斡爾朵形制和忽必烈的類似,只是略微簡小一些。不知怎的,總覺得裏面有股漢式宅院的味道,隐隐有墨香彌漫。前帳中央豎着一面屏風,上面是一副蕭淡疏散的文人山水,兩邊帳壁上還挂着幾幅真草,我一時也辨不出是哪個名家的字體。拐到屏風後,一張坐床前面橫着烏木案幾,上面陳設着文房四寶和古書。坐床兩側的一張桌上還擺着青瓷茶具,而不是蒙古貴族常用的金銀器具,另一張小桌上則是擺着花草。不管我這哥哥漢化到了什麽程度,他的帳幕倒是風雅精致,蒙漢元素混搭,倒也不覺得違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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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穿過前帳,來至中帳。一個不大不小的開間裏,有一張桌案和幾個小胡床,應是他日常吃飯的地方。

“完澤。”他揮手召來一個侍立在帳內的小侍者,在他耳畔囑咐了幾句,小侍者就領命去了。

我倆對坐在案前,不用吩咐,就有婢女端上茶果點心。不會又是奶茶奶餅吧?我心想。

碗碟杯盞不一會兒就堆滿了案幾。有飲品也有甜餅,倒也種類豐富,其中奶食不多,漢式點心倒是有好幾種。我眼睛一亮,終于可以吃到自己熟悉的東西了。

真金看着我這副神情,嘴角的笑意更深,縱然極力掩飾,臉上還是透出幾絲得意的少年氣。他遞給我一個白瓷碗,裏面盛着紅黃色的乳狀液體,有點像液态的蛋黃,我兩只小手接過,好奇地打量了一眼。

“這是帝師供佛的醍醐,前日裏送給我的,嘗嘗味道怎樣?”

醍醐灌頂,這不是傳說中的甘露瓊漿嗎?我用羹匙喂入口中,慢慢品鑒,只覺軟滑中透着甘美,細膩甜潤,不沾腥氣,吃了幾口,胃裏就生出一股暖意。

“蔗溶蜜汁漿。”他又遞給我一個碧玉盞,裏面躺着淺黃色的液體,看着沒有醍醐那麽濃稠。我也兩手捧住嘗了一口,清涼去膩,就是太甜了些。

又嘗了幾口麻餅,松糕之類的甜點,裏面的蓉餡自然不比後世的細膩軟糯,但皮酥餡足,也是松軟爽口。

桌上的吃食我都嘗過一番,才突然想起一事:“這是哥哥單獨為我準備的?其他姐姐可都嘗過了?”

“你放心吃罷,小小孩子,心思倒周全!”他笑道,看我依舊不安,才勸慰道,“府中自有漢人廚匠,她們想吃随時可以命人做的。你這一路上盡吃些肉幹奶餅,換換口味不好麽?”

“哥哥平時也愛吃這些?這些似乎是漢人的點心,不忽木曾跟我提過……”

“平日讀書之餘,就想吃點甜餅消遣消遣。漢人飲食講究細膩,和我們蒙古人相比另有一種風味。其實不止漢家飲食,府中還有很多回回廚匠,想吃什麽,遣人去做就是了……”

我腦中飄過阿拉伯大肉串的誘人身影,又看看真金,想不到這個哥哥竟是一個吃貨,以後吃不慣肉食,倒是可以來這裏蹭飯了!

我抹了抹嘴,示意婢女将碗碟撤下。不多時醫官也來了,檢查一番,見我并無大礙,真金這才放心。

“待你再好些,哥哥帶你去和林城裏的集市上逛逛,你以前生活在開平府,這裏有很多你沒見過的東西。”

“哥哥,你對我真好!”我抱住他胳膊,笑道。

“待會還有好東西呢。”真金淡淡一笑,撫了撫我腦後細碎的小辮子,眼裏含着幾分神秘。

話音剛落,就有人拐到了中帳,正是剛才那個叫完澤的小侍從,他年紀也不大,也就十二歲左右,手中捧着一個小錦盒,低着頭恭敬地遞與真金。

“給你的。”真金笑笑,把盒子又遞給我,“看看喜不喜歡?”

不會就是些金銀珠玉寶石之類的吧?我心下不以為然,打開了盒子,卻愣住了——盒子中卧着一個銅錢般大小的青花瓷片。

心髒猛然一觸,霎時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穿越前,我曾多次去過帝都的南鑼鼓巷。有家專營青花飾品的小店讓我印象頗深。那裏一個個素雅精美的青花挂墜都價格近千,我每次去也只能是看看而已。而如今,穿越了七百多年,卻能再次看到這樣的挂件,心裏竟有種莫名的溫暖。

我小心翼翼得把它取出,拎在眼前細看。瓷片的形狀像一把小扇子,鑲嵌在銀質凹片上,扇面上點綴着朵朵藍色小梅花,做工雖不如後世精細,釉色也不如元青花潔白精純,但勝在古樸。沒想到古人竟會把青花做成挂件,或者這只是真金的妙想?我很是驚訝。

“我遣宋國過來的匠人做的,可還喜歡?”見我半天不語,真金問道。

我這才回過神來,一面戴在自己脖子上,一面說着:“喜歡喜歡!比金銀挂墜好多了,一點也不張揚。”

真金扶住我的雙肩,滿意地端詳了一會兒,道:“你戴着很好看,素雅潔淨,就像你的名字一樣。”

我笑着點點頭:“多謝哥哥!我很喜歡。”

真金待我體貼周到,是出于長兄對幼妹的疼愛,至于他有沒有其他方面的考量,我暫時不願去想。至少在這個陌生的時代,有個人願意在你身上如此用心,不是很暖心的一件事麽?

晚膳是在我額吉察必王妃的斡爾朵裏進行的。這是我回到和林後真正的一家團聚。在席上,除了父母、真金和那木罕,我還見到了三哥忙哥剌。忽必烈還特地請來了闊闊和窦先生,以示慰勞。

我們幾人圍坐一桌,忽必烈夫婦坐在上首,闊闊兩人緊挨他們坐着,以下才是我們幾個兒女。席上是蒙古貴族的家常飯,有烤羊背、羊排,羊肚兒湯,乳酪,酸奶.子,還有珍貴的天鵝肉!為了照顧窦先生,特地準備了芥藍,芋頭等常見的漢地菜蔬,倒也清爽可口。

我們兄妹四人對坐着,那木罕和我挨着,對面是真金與忙哥剌。我想着自己年齡小,不用太過拘禮,吃的很是舒心快意,連已經吃膩的牛羊肉在今天嘗起來都別有風味。身旁的那木罕卻別別扭扭,很不自在,咂了一條羊排,還沒有把肉吃淨,就擲在一邊不顧;喝了幾口羊肚兒湯,也是意興闌珊。

我不理會他,只是自顧自吃。對面的真金看着那木罕這副情狀,也只是會意地笑笑,就繼續用飯,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很是從容優雅。他除了給父母、闊闊、窦先生敬酒之外,就沒說多餘的話,更沒多瞅那木罕一眼。只有溫厚老實的忙哥剌把我們三人打量一番,臉上透着納罕的神情。

“喏,給你。”那木罕大大咧咧給我夾了一塊肥美的天鵝肉,我也不看他,拿筷子夾起後就吃掉了。這貨見我态度很不友好,有些失望,依舊坐卧不安。

用膳後,我連同真金、窦先生、闊闊等人被一道留下。那木罕和忙哥剌先由仆人送回去了。臨走前,那木罕又一次放軟了身段,可憐巴巴的看着我,目光別有深意。我卻故意扭過頭裝作沒看見,小包子氣得一跺腳,啪嗒啪嗒的走了。

真金被忽必烈留下,也許是讓他參與議事,但為何留下我這個“不谙世事”的小丫頭呢?難道忽必烈在心煩意亂時看到自己乖順的小女兒,會有一種治愈感?

“王爺,大汗那裏可怎樣了?”待其餘人撤下,闊闊便急問道。

我此刻坐在忽必烈懷裏,聽到這話,不由得豎起耳朵。真金卻坐在一旁坐床上,安靜地聽着,不知在想些什麽。

忽必烈拍着我的小後背,閑話家常一般:“就如姚公茂所言。我在大汗駐跸地見過蒙哥汗,什麽辯駁的話都沒說,只是跪下請罪。我倆都落了淚,大汗動了感情,也不讓我解釋,便下令停止鈎考。想來他還是念着我這個兄弟的。”

“王爺性命無礙,便是大幸了。”窦先生嘆道,似乎還有些不甘心。

“呵呵,是啊,性命倒是無礙了。”忽必烈揉揉我的臉蛋,自嘲般笑了笑,搖頭道:“卻也只能在和林做一個太平王爺了,想回漠南漢地,怕是不可能,兵權更是要雙手奉上了……”

大家一時沉默無話,誰都知道,在崇尚軍功的蒙古諸王中,失去兵權意味着什麽。

“窩闊臺系、察合臺系諸王野心勃勃,大汗這麽做,豈不是自翦羽翼嗎?”闊闊急道。

“那也比養虎為患好。”忽必烈嘆道,“經略漢地、開府金蓮川、南平大理,這一樁樁事,大汗都看在眼裏。我做的事越多,大汗越不自安。他有多少年沒親自出征了?怎還會給我繼續立功的機會?”

“眼下大汗不再追究,王爺也只能韬光養晦,靜待時機了。”窦先生很是失落,忽必烈一旦失去對漢地的掌控,漢地的經略權只能落到那些保守的蒙古貴族手裏,那對漢人來說絕不是好事。在蒙古諸王中,再也沒有誰像忽必烈一樣親近漢人了。

我也憂愁起來,如果忽必烈一直留在和林,我們一家不就是被變相軟禁了嗎?雖然歷史上忽必烈最終稱了汗,那我能不能平安活到那時候還是個問題。穿越雖是小事,但也不能保證歷史分毫不差啊。

“真金,你怎麽看?”忽必烈見諸人無言,便問向自己的長子。咦,這句話怎麽這麽耳熟?

真金似乎一直在思考中,聞言,沉吟片刻,從容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父王,孩兒覺得您還有機會,而且機會已經臨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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