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秘事
困局和林這段日子,我真是心意荒疏,做什麽事都心不在焉。忽必烈夫婦不在,大姐月烈就接手了王邸諸事,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二姐吾魯真倒一如往日般沉默的性子,沒事就帶着婢女們打氈子,為兄妹姊妹做做皮靴外袍什麽的。三姐茶倫則經常和那木罕、忙哥剌一道跑馬打獵。我就沒耐性了,針線沒走幾針就擲在一旁不顧,古籍也懶得看,比較上心的就是成吉思汗以來的蒙古往事,再就是仔細研究諸王宗譜。
八剌依舊偶爾過來,有時他會招呼那木罕和其他年輕王子一起出城打獵。我們雖留滞和林,但蒙哥汗并未明說是軟禁,出城活動的自由還是有的,只要回來就成,當然也不排除有大汗心腹暗中盯着。
忽裏臺大會後,海都就帶着忽禿倫回到自己的屬地海押立,我再也沒被那個蘿莉找過茬。八剌卻是常駐和林,他和各系王子都有些交結,跟蒙哥汗的兒子玉龍答失也說得上話。蒙古人離不開酒,酒酣腦熱時他總能從玉龍答失口中套出點軍情。也不知出于什麽原因,他總是有意無意地向那木罕透露些消息,我也能有所聞悉。那木罕很聰明,經闊闊、燕真叮囑後,無論八剌如何爆料,他都哼哈一通,并不探問什麽。
蒙哥汗的西路軍行程并不快,估計現在還未抵達黃河,入川蜀時,大抵要秋後了。蒙古人向來生活在北方草原,不耐酷暑。行軍緩慢也有避開川地暑熱季節的考量。
我不知道蒙哥汗這一去是否真的如《神雕俠侶》中所言那樣死在戰場上,也不知忽必烈何時稱汗。眼下情形是,我被迫留在和林。戰場上情形難料,一旦大汗有失,阿裏不哥占據地利人和,是不會放棄對汗位的争奪的,若是忽必烈和他成了敵手,我和那木罕豈不是……
闊闊、燕真等近侍每日匆忙,不知在商量什麽。那木罕和忙哥剌依舊隔三差五地出去打獵,有時會宿營在外,過個兩天再回來。如此幾番後,出城打獵倒成了他的日常。阿裏不哥也是坐不住的,偶爾率領宗王出城打個圍,有了軍情,就讓怯薛官馳送大營,并未耽誤軍機。反正現在三路大軍都未抵達戰場,軍務并不繁忙。
如此便過了兩個月……
那木罕出城已經兩天了。我在王邸閑來無事,也叫仆從們牽出我那匹小花馬,準備去馬場上放放馬兜兜風。說實在的,那木罕不在也怪沒意思的。有個熊孩子在眼前搗蛋,雖然鬧心,但事後回想也蠻有趣味。忽必烈的幾個子女中,除了真金,我和他最熟了,畢竟是同母所出。月烈、茶倫雖是姐姐,但都是庶女,雖然我有意親近,但她們都和我隐約保持着微妙的距離,也讓我頗為煩惱,相比之下總不如嫡親兄弟親厚。
今晨,在馬場上跑了幾圈,正準備回去時,八剌來了,依舊騎着那匹黑馬,見了我就開門見山:“那木罕呢?”
“打獵去了,還沒回來。”像往常一般應着,我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他在馬上坐得筆直,臉上表情沒什麽變化,眼裏卻閃過一絲微妙的神色。
我踮腳拍拍他的馬頭,向他努努嘴:“進來喝碗奶茶罷。說不定等一等,他就回來了。”
“在帳幕裏坐着有什麽意思?我帶你出去玩玩!”說罷,還沒等我回應,就一把将我拎上了馬背。
我只得遙聲囑咐阿蘭幾句。她便叫幾個仆從也一道跟上來。
“不要跑太遠了。”我有些無奈地央求。
“哈哈!”八剌在我身後大聲笑道,“當然是跑遠點才能盡興!”說罷,狠抽了一下,那黑馬瞬時長嘶着加速狂奔,我的頭差點撞在馬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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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他興頭為何那麽高,我被颠得暈頭轉向,他居然還唱起了歌,強忍着不适,我在心裏把他罵了一千遍。
遠離了王邸帳幕群,視野更加開闊。碧草盈野,濃濃的綠意一直延展到天邊,陽光一撒,便鍍上了一層奇異的金色。金燦燦的毛茛花,淡紫色的百裏香,火紅的石竹在草叢裏搖曳着,色彩斑駁,很是俏麗可愛。一帶清流在不遠處蜿蜒流動,散開吃草的牛羊,也像斑斑駁駁的小花,點綴在綠毯上。
呼嘯的風從頰邊掠過,還帶着清冽的冷意,被這冷風一擊,剛才的不适多少被沖抵了。八剌唱完了一曲長調,又唱起了呼麥。那種原始粗犷的嗓音,就像激蕩的勁風,裹挾而來,直入雲霄;激越過後,彌漫開的,卻是滲入骨髓的悲涼。而我分明感覺有一種蓬勃的生命力在他的聲音裏茁壯生長。
駿馬在草原上狂奔,驚得草叢裏的小獸四處逃竄。灰溜溜的,不知是兔子還是田鼠。八剌拈弓搭箭,“嗖”的一聲,箭如流星一般沒入草野,而後肩上的鷹隼便振翅而起,直尋獵物而去。
他嫌我礙手礙腳,索性把我丢下,自己一人去追獵物了。我躺在河灘邊,王邸仆從則在不遠處守着。草地上有陰濕的冷意,躺久了,就像沉入水中一樣,四肢發沉。望着那高遠莫測的青空,白雲悠悠流散又彙聚,我的心思也随之上下浮沉。
不多時,八剌催着馬過來。打下的獵物穿成了一串,挂在馬背上,有兩只野兔,還有五六只田鼠。我看着那血淋淋的田鼠堆在一起,不由得胃裏翻滾,頭皮發麻。
“你一個王子,吃這種髒東西幹什麽?”我皺眉問道。
“這你就不懂了!”八剌不以為意,翻身下馬,掏出随身物具,支起了火架,“這鼠肉烤着吃,比牛羊肉嫩多了!啧啧!”他咂咂嘴,仿佛正在享受香氣四溢的烤串一般。
重口味的家夥!我腹诽道,但也有些好奇,便翻身趴在草地上,雙手支着下巴,看他如何進行野外燒烤。
他從靴中掏出一把小巧的銀質匕首,拎起一只田鼠,耐心地剝掉鼠皮,剔除內髒,而後串到樹枝上。
五月雖不是青草最繁盛的時節,但我趴在上面,也足以覆住我的身體,風吹草低,片片草葉拂過臉頰,草香四溢,皮膚清涼。
八剌又開始剝兔子皮,動作娴熟,似乎很享受這個過程,眼神專注,嘴角還帶着笑意。
“趴久了不怕肚子疼嗎?”他目光掠了過來,一面笑着,一面扔給我一件袍子。
我把袍子鋪在草地上,翻身仰躺着望着天空,湛藍的天幕籠蓋四野,如草原一般綿延無盡。
如果不是被迫留在這裏,這樣的生活也挺惬意的。我想起自己畢業時的草原之旅,曾見到仍然保持游牧生活的牧民。他們的生活樸素而艱苦,卻又平淡自足。
燒烤獨有的煙味飄散四溢,還能聽到嗞嗞的微響,不多時就有香氣彌漫開來,和着青草香,很是原生态。八剌熟練地翻着火架上的肉,一派悠閑自在。不得不說,這時的他看起來還挺居家。
“嘗嘗,好不好吃?”他遞給我一串鼠肉,我堅定地拒絕了,換成了一串兔肉。
雖然只有八分熟,但肉質十分筋道,佐料當然比不過現代豐富,但配着胡椒粉,已經很提味了。
看我吃了一大半,八剌笑了笑,很是滿意,還欲遞給我時,我已吃不下了。
他又拿出随身的馬奶酒,一邊喝着,一邊品咂鼠肉,偶爾又哼上一兩句,頗為惬意。
耐心地看他吃完,我見已過晌午,便道:“我們這就回去罷,你也盡興了不是?”
他瞥了我一眼,并未起身,依舊坐着,慢悠悠地把燃盡的灰屑籠在一起,道:“你又急什麽呢?回去也沒什麽事罷?”
“那你待着罷,我可要走了!“我翻身而起,打打身上的草葉,擡腳就走——反正自家仆從就在不遠處,這回犯不上跟他說軟話了。
然而,還沒邁出幾步,就被他捉住肩膀,扭過身來。
我非常反感被他這樣強硬蠻橫地按住,扭着小肩膀胡亂掙紮着,奈何他手勁兒極大,我只是枉費力氣。
我氣呼呼地甩了甩胳膊,咬着嘴唇,直瞪着他的臉,面色很不好看。
他哼了一聲,盯着我的眼睛,默默地看了一會,開口:
“你一個小孩子,一天到晚愁什麽呢?”
他微微眯起眼睛,灰眸裏散出微光,就像一只狡黠的狼。看着他的眼神,我沒由來地少了幾分底氣,卻也只是板起臉,嘟着嘴咕哝道:“我又沒愁眉苦臉的,你多心了吧?”
八剌聞言,松開我,抱起胳膊笑了笑:“你心裏有事,看你眼神就知道,瞞不住的!”
心裏驀地一寒,我登時僵住,嘴唇動了動沒出聲,而後,白了他一眼,冷笑:“我想我阿爸額吉,想真金哥哥,我不想呆在這兒,又怎麽了?”
他聞言一噎,神色旋即恢複如常,笑道:“你恐怕還要想着大汗何時歸來,何時能放你們兄妹回開平罷!”
我倏然擡眸,盯着他怔住半晌。仿佛一箭中心,被釘在原地一般,手腳發冷,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那又怎麽樣?”說完,我扭頭便走,一面走着,一面向不遠處自家仆從打招呼。再往前望,似乎又有兩騎直奔過來,卻是不忽木和他父親燕真。
他們見我,連忙趕上來,跳下馬,神色頗為嚴肅,似有什麽緊急的事,連行禮都省了,拉過我就耳語了幾句。
我聞言心下一沉,臉色大變,想想八剌還在這裏,只能強作鎮定:“咱們先回去,別亂了陣腳,八剌似乎已經起疑了。”
燕真把我抱上馬,正準備去和八剌道個別,八剌卻已催着馬,趕過來了。
燕真、不忽木等人俯身行禮,八剌顧都不顧,直接開口問道:
“那木罕不會回來了!兩天時間,若是每人四匹快馬,怕是早把杭愛山甩在身後了!”
他的臉上帶着洞悉一切的微妙笑意,道:“偏偏是趕在阿裏不哥春蒐時出去,也是巧了!若我兩天前來找他,他還走得了嗎?”
我渾身登時涼透,似乎連血都凝固了,燕真等人臉色更是一片蒼白:他居然都猜到了,竟比我知道的還多!
我們一時無言以對:還有什麽好說的呢?越描越黑罷!
只是,阿裏不哥還未回城,此事他可知道?我不敢去想。八剌是敵是友,更是一時難以辨別。
緊緊盯住八剌的臉,他面帶笑意,目光卻冷冷的。被他都說透了,我倒有些釋懷,心裏反而輕松了些,問道:“那你今天來是做什麽?”下一句卻沒有說出口:不會是特意阻止我出城的罷?
他沒回答我的話,只道:“公主聰明的話,還是等上兩天再走。你難道可以像士兵一樣,孤身上路?動作太大被人發現,連那木罕也走不掉……放心!阿裏不哥兩天內不會回來的……”八剌甩着馬鞭,翹着嘴角,輕輕松松地笑着。
他居然連燕真等人接下來的打算也摸透了!我看着他,渾身僵冷,一時無所适從。
燕真攥緊手,臉色發白。到底是成年人,還能沉得住氣,沉默一陣兒,又擡頭拱手道:“多謝八剌王子好意。眼下,我們先要送公主回府了。”一句含糊話,并沒有肯定八剌的猜測是對的。
八剌冷笑一聲,撥轉馬頭:“兩天後,我會再來;否則,沒有我,你們到時還是走不掉。”
默默看着他打馬而去,默默又上了馬,我咬着嘴唇,心裏沉悶地喘不過氣來:我們的命都被八剌捏在手裏了。可他是怎麽知道的?他到底圖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