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叮囑

宮裏的小火者(1)已經把步辇擡到我身邊,安童要扶我坐上去,我揮退步辇,轉而對安童道:“我和哥哥一道走回去,反正不遠的。”

“也好。”安童嘴角微微翹起,點頭道。

月亮已上中天,銀色月光灑在地上,如一泊清澈見底的湖水。陣陣夜風襲來,涼意在皮膚上輾轉,漫漫滲入體內。我用力吸了幾口氣,才感覺身上清爽了些。

“原是想着哥哥當了怯薛長,會常見面的。哪知你每次輪值就是三日,竟是不方便說話了。”我踩着月光,低頭走着,輕聲笑道。

“大汗即位不久,諸事繁忙,每逢招臣僚議事,都要怯薛在側陪奏,總是脫不開身,還請公主諒解”,安童認真解釋着,“待秋征過後,大汗必會擴建開平城,到時家裏自會在城中置辦一處新宅,公主想見別速真,也都方便……”

聽他稱我為“公主”,總覺得有些別扭,怎麽當了怯薛長,反而跟我生疏了?念及還有怯薛歹和火者在側,我才沒有糾正他。

“我都明白,”我點點頭,沖他一笑,又問,“入職後宮中一切可還适應?與同僚相處如何?”

“我早年就出入藩邸,一切都熟悉的;怯薛中大多是那顏子弟,也從小都有過接觸,都合得來。”

“那就好,這樣姨母也不必擔心了。聽父汗說,他已召集姨夫北上,你也快見到阿爸了。”我擡頭看他,揚眉笑道。

“是。”提到了霸突魯,安童的眉眼這才舒展開,唇角上揚,笑容更深。

他回答的簡短,我竟沒了話頭,一時興味索然。我不問,他也不主動開口。我們兩個人只是寂然走在宮道上,無意中都加快了步伐。

我的寝殿本不遠,走過便道,再一轉彎就是了。擡頭一看,寝殿內還燃着熒熒燭火,殿門口自有女孩兒侍立兩旁。

手下的兩名貼身婢女阿蘭、圖雅早已迎了上來,躬身向我和安童行禮問好。我轉身揮揮手:“哥哥早回罷。”

阿蘭、圖雅一邊一個搭着手,正欲扶着我往裏走,卻聽身後安童驀然開口:“察蘇。”

我停下腳步,讓婢女們退至一旁,站在原地回身問道:“還有何事?”

安童上前兩步,垂首望着我,面容純淨而安寧,原本初顯棱角的臉龐在月色下顯得更柔和一些,斂去了鋒銳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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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吟片刻,稍稍低下頭,沉聲開口:“這事我本不該說的,公主聰敏,其實也該明白。大汗有意歷練公主,故而遇事願聽聽公主的意見,一如今晚情形。只是如今不比藩邸時候,朝中人事複雜,說話一定要小心。在外,勿洩禁中語。切記切記!”

只覺心弦微微震顫,聽到他的話,我有一瞬的失神,只是茫然地望着他,嘴唇翕動着卻發不出聲音。

忽必烈有意培養我,從他幾次帶我參與議事就可以看出;我也樂得如此,以期博取他的重視,好為自己日後争得一些話語權,也有機會為這個時代做點什麽。只是不知不覺中,我已和朝政沾了邊,雖是被動地表達見解,但自身态度也多少表明了立場。一旦涉入其中,就很難全身而退了。

想想古代,幹政的公主似乎結局都不太好。漢代館陶公主,唐代太平公主等等……而我呢,也要如此嗎?

安童所言之事,我一時竟忽略了。

見我半晌不語,他又道:“就算大汗想要你成為他的‘阿剌海別吉’,朝臣也未必願意,”他頓了頓,稍稍靠近了些,壓低聲音,“即使……大汗問話,也不能毫無保留,謹言慎行,總不會錯的。”

我訝然看着他,徹底怔忪在原地,喉頭澀澀的,竟說不出一句話:想不到他能如此推心置腹,這番話忽必烈當然不會說,額吉察必也沒有提醒過我,真金也從沒這樣勸過……

心緒浮浮沉沉,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我垂下眼睑,輕嘆了兩聲,嘴角卻是笑的:“哥哥心意,我記下了!”

安童點點頭,回道:“如此便好,我還要當值,先告辭了。”他轉身離去,背影完全沐入月光之中,漸漸遠去。我目送着他,直至他消失不見,才回去安寝。

軍隊已簽發完畢,糧草馬匹也已齊備,隘口都設兵把守,秦隴、甘州一帶已調遣将領防禦,開平、燕京也留兵守備,諸事妥當後,忽必烈決定:北上和林,親征阿裏不哥!

阿裏不哥占據和林,這是他最大的優勢。忽必烈想要成為名副其實的大汗,奪回蒙古本部勢在必行。雖然阿裏不哥掌握了汗國大部分軍隊,但和林飲食用度都賴以漠南供給,一旦忽必烈對他進行經濟封鎖,他便會十分被動。

七月,忽必烈與諸王也相哥,納鄰合丹,大将霸突魯、兀良合臺率領原東路軍和漢地世侯軍隊從開平出發。

忽必烈出征,雖不是頭一次,但這次卻意義非凡。勝,他就能将自己的勢力伸到蒙古本部,收攏西道諸王;敗,漠南一帶就将面臨阿裏不哥等人的圍剿。在兵力薄弱的情況下,又遠離本土作戰,我不由得為他捏了一把汗。雖是歷史上忽必烈坐穩了大汗之位,眼下勝負未明,我着實憂心。

大汗出征,怯薛軍也從随軍扈從。安童、不忽木雖年幼,也都在其列。霸突魯父子齊上陣,姨母帖木倫擔心得不得了,但大汗都親征了,她還能說什麽呢?

大軍開拔前,男人們商議用兵方略、糧草補給之事,女人們也不閑着。察必早早就帶領宮女們為軍士趕制戰襖皮裘衣帽了。雖商定是夏秋出征,但這一戰要打到何時,大家都拿不準,必要的物資都要備好才是。

額吉忙碌着,我和三個姐姐也來搭把手。忽必烈、霸突魯等人的衣帽用具都有标配的,但我們也要做一份盡盡心意。

軟甲這種大物件我還做不好,但織繡學了兩年,皮帽氈靴一類,我已能應付得來。唔,攢下的銀鼠皮還有幾張,可以給忽必烈做個暖帽了。額吉察必收集了很多廢舊弓弦,可以讨了點來為姨夫做個氈靴。至于安童、不忽木,就為他們準備點煙荷包和常用藥吧!

給大人們的東西,我随着母親和姐姐們一起送了。至于給男孩們的小物件,是在他們臨行前一晚送去的。

怯薛值房裏點着一簇燭火,明滅不定的。屋內一如氈包布置,有幾張坐床和兩個氈榻,一個書案,不大的房間就被填塞充實。今兒恰巧安童和不忽木都在,東西可以一并送了。

提前跟忽必烈打過招呼,夜裏我就在侍從婢女的護送下過來了。安童和不忽木把我引進來,室內燈火昏黃,溫馨中透着點暧昧。我瞅了瞅年紀相仿的兩枚小鮮肉,不厚道地笑了:來的不是時候啊!

桌上還攤着一本古籍,瞄了一眼,是漢文的,應是他們倆剛剛在研讀的。

我撿了一張坐床坐好,安童在對面坐下陪我說話,不忽木吩咐寶兒赤去準備奶茶、炸果子一類的吃食。我也不啰嗦,直接命阿蘭将備好的物什拿來。

解開大包裹,把東西一件件攤出來:煙荷包、火鐮、瘡藥等等。安童只是耐心地看着我翻來翻去,并不言語。

我将東西分為兩份,把其中一份推給安童:“喏,東西都在這裏了,我沒上過戰場,也不知應該備些什麽……”

安童抿嘴一笑,将東西仔細收好,道:“這都很好,公主費心了。”

嗳,又叫“公主”!我不樂意聽了,糾正道:“這裏沒有外人,不用拘禮。”

安童啞然一笑,低聲道了聲“好”。

我的目光在煙荷包、火鐮上逡巡一遍,又問:“這些東西,姨母和別速真是不是都為你準備了?”

安童撫了撫那煙荷包,用力握了握,擡頭淡淡一笑:“那不一樣的。額吉送的是額吉的心思,妹妹送的是妹妹的心意。情意不怕重樣的。”

“我還怕送的多餘了,這樣便好。”見他還對這物件頗為在意,我心裏非常舒坦。

正說話間,不忽木已把奶茶和炸果子、炒米端了上來。我一邊吃着,一邊囑咐他們:“雖是護衛大汗,不用沖在前線,也要多加留意,戰場上刀劍無眼。你們父親雖在軍中,怕也是無心看顧,自己照顧好自己。”

安童、不忽木點頭應了。我繼續說着:“你們跟在我父汗身邊,好好看顧他。他素有腳病,我總擔心會複發。醫官有照顧不周的,你們多提醒着點兒。”

不忽木答道:“這是自然,公主盡可放心。”

我這才稍感寬慰,正想着還有什麽要囑咐的,安童卻拍着不忽木的肩笑道:“不忽木跟着大汗北征,察蘇,接下幾個月,誰給你講話本子?”

“……我自己能讀得懂,再者,叫個說書先生也可,”看出他眼底嘲弄的笑意,我不滿地辯解着,“等着看吧,你們不在的時候,我還可以跟着真金哥哥讀書,幾個月下來,必有進益,比你們差不了多少!”

“那是,到時的察蘇定會讓我們刮目相看。”安童笑道,眼裏透着一絲狡黠。

明明是稱贊的話,叫他說出來怎麽不對味兒呢?安童也變得不純良了。我瞪了他倆一眼,懶得再回嘴。一時間三人都無話了。

瞄了眼窗外天色,夜已深沉,我起身告辭。他們二人送我出來,看我上了步辇,才放心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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