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辯駁

這次大朝會持續了八日,雖然花費浩繁,但也辦得十分風光,讓忽必烈賺足了面子。諸王喝得天昏地暗,忽必烈把這群大爺們都打點滿意了,才讓他們打包上路,回自己的封地。像塔察兒這種有推戴之功的,合丹這種立下軍功的,不免又送了很多絹匹財帛。

西邊戰事稍歇,如今,忽必烈可以全心打理內政了。雖然中樞各機構已經建立,但行政建制還不甚完善。為了節省人力和經費,提高行政效率,朝廷沒有像以前那樣立三省,只設中書省。省堂的宰執們,除了先前的平章政事王文統,左丞張文謙,又陸續添置右丞相兩人,平章政事三人,還有右丞兩人,參知政事兩人,宰執人員迅速膨脹為十二人。

分析一下宰相們的種族構成,可以發現漢人們還是占主導地位的。除了不花,賽典赤、耶律鑄等人外,其餘都是漢人,占了大半。蒙古以右為尊,所以右丞相地位最高。右丞相史天澤入省堂後,就制定省規十條,為中書省定下了工作條例,其執政風格基本還是遵循漢法。耶律鑄是名相耶律楚材之子,儒化很深,和漢臣們三觀相合。目前,在中書省這裏,我并未發現忽必烈有排擠漢人的傾向。相反,他對這些漢臣極為信賴,中書省的執政思路也大體延續了漢法的方針。

如今,我暫且可以放心了。歷史教科書上漢人們水深火熱,淪為下層受壓迫群體的現象尚未出現。根據人員任命,我大概能估計出忽必烈的想法,雖也依賴蒙古人,但忽必烈并不太計較民族屬性,他的政府班子中,眼下漢人居多,大多是藩邸舊臣;蒙古人,色目人也占一部分。比起出身民族,他更看重能力,畢竟即位之初,還是要有幹才來立定規模法度。

除了內政,讓忽必烈上心的就是兒女親事了。長子真金、長女月烈的親事都已定好,就等拟好程式,準備彩禮嫁妝,嫁女兒娶兒媳了。因為忙着籌備婚事,真金的功課暫停了,我也不用去學堂。也罷,先自己看看書吧。

嫁女兒的不是察必,她只需要給兒子娶妻,所以并不傷感,反而有種欣慰的感覺:真金要成家了,這回是真的長大了。真金從小體弱多病,騎射上雖抓得緊,先天帶來的體質并未有多大改善。如今,他要娶妻,闊闊真是個精細人,應該會把真金照顧好。

察必跟我念叨真金的婚事時,我正低頭喝着酪漿,不時擡眼看看:她如今雖已四十三歲,但保養得很好,眉梢眼角風韻猶存,尤其是近來逢着喜事,光澤滿面,言語間流露出一股滿足,讓我覺得飲下的酪漿都帶了幾分甜味兒。

“我見過闊闊真一面,舉止大方、從容有度,是個識大體的人。”我擦了擦嘴,說道。對闊闊真印象雖不錯,心裏卻總有一絲遺憾:別速真算是與真金無緣了。

“瞧你的口氣,倒像個大人,你還得叫她一聲嫂子呢!”察必笑着斥道。

我一頭蹭到母親懷裏,靠着她,笑道:“不是沒過門呢嗎?額吉就這麽急着見新婦?”

“鬼頭!”察必打了我屁股一下,不再笑了,認真問起來:“給你哥哥、姐姐的成婚禮可都備好了?”

說到正事,我不再嬉皮笑臉,坐直身子:“兒大致拟了份禮單,不知是否可行?”

“說來聽聽。”

“給真金哥哥和嫂子的,玉如意一對、黃金踝蹬帶兩條、頭面首飾一套、玉壺春瓶一對、名人法帖兩幅;給月烈姐姐的,頭面首飾一套、東珠兩顆、壁毯兩張、銀壺一對。”

托着下巴看着察必,也不知是否妥當,心裏略有忐忑。若是在現代,有閨蜜結婚的話,我就直接買一對壓床娃娃送人了。可這古代,完全是零經驗,以前父母兄弟生日雖然送過禮物,但都比較随意。像王子公主結婚這樣的大禮,如何送合适,我還拿不好分寸。

察必思忖片刻,笑道:“禮是略重了些,倒也還好。大哈屯所出公主,出手也不能太小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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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上得到認可,我才松了口氣,很狗腿地附和道:“額吉說的是,哥哥姐姐一輩子也只這一次大婚,尤其是姐姐,遠嫁後很難得見。我自然不能怠慢了。”

“置辦這些東西,你可有餘錢?內府雖有財帛,這事上你卻不能取用。”

這是我最大的難處了。前日裏檢查自己的庫藏,以往忽必烈賞賜的珍寶和別人贈送的禮品,零零散散雖有一些,但湊不成數,我能支配的錢,只有份例,并不足用。日常用度開支都是內府供應的,并不用自己買。由于并未開設公主府,年紀又小,我位下食邑收入雖然可觀,但都是由察必代管的,自己還沒有支配權。

“所以這事就要求額吉幫忙了。”我眨眨眼,可憐巴巴地望着察必。

她會意一笑,又假意沉着臉:“現在就想自己打理食邑貢賦了?”摸摸我的辮子,目光一寸一寸從我臉上滑過,“也罷。這些財帛我原是給你攏來攢嫁妝的。你也大了,也該自己接手錢谷賬簿之事了。我過幾日就告訴中政院,以後讓你親理位下收入。”

馬上就能接手自己的小金庫了,心激動得砰砰跳,我彎彎唇笑道:“謝過額吉,只是兒臣還想知道,諸王公主們向來是怎麽打理這些財帛的?”這古代又沒有股市債市,想讓財富保值增值,渠道太少啊。

“借錢給斡脫商人,然後收利錢。”察必給我講解着,又道,“你不要學這樣。這些商人從皇室手中借了錢,往往高息貸給小民,又稱‘羊羔息’。遇上水旱災荒,小民常常難以還債,一時還不上,利滾利……到最後,家破人亡者有之,逃亡避債者有之。你父汗為了減少逃戶,不得不用府庫的錢幫小民償債。算來算去,這筆債還是落到朝廷頭上。朝廷全賴百姓供養,民生疾苦,你雖不懂,也要慢慢學會體諒……”

明白了,這不就是赤.裸.裸的高利貸嗎?我還是不要做夏洛克為好。躺着掙錢也不是正道,不如搞搞實業,還能創造産值呢。

“兒臣明白,兒臣不向商人放貸,開間鋪子或買個莊子可好?”

“這是正途,可以去做。此事并上位下食邑一事,都跟你父汗報備一下吧,他若同意,我就授意中政院着手去做了。”

“額吉放心。”我點點頭。這事還得大領導審批一下才行呀。

午睡過後,天氣涼快些,我就讓阿蘭、圖雅服侍我收拾一番,準備去忽必烈那裏把這事敲定,只是不知他是否有空。

忽必烈雖推行漢法,但沒有采納中原王朝的常朝制度。在他看來,只要能把事情商量好處理好就行,形式怎樣并不重要。所以,他規定省臣三日一奏事,若有急事,可以直接通報後由省堂長官代為入奏。若是百官意見不一,就召開廷辯或集議,讓所有人當面說個明白。軍國重事以及涉及到諸王利益的事宜,還是要召開大朝會商讨。

今天運氣還不錯,讓當值怯薛官通報後,我就被忽必烈召入帳殿,進去後才發現他還在議事。東平宣撫使姚樞,翰林學士窦默、王锷都在,忽必烈身後還站着帶刀侍衛雲都赤,身旁立着翻譯人員怯裏馬赤,還有掌管文書的必阇赤等等,看來是在商量要事。

忽必烈既然叫我過來,想來也不避諱我,我向他行禮後,就擇了殿角一處,在繡墩上安靜坐下。擡眼看看忽必烈身側做文書記錄的小少年,正是不忽木。

怯薛官幹的差事,聽起來像是保安,又像私人助理,實際上是個美差。能在大汗身邊服侍的都是貴族子弟,年紀輕輕的不在少數。怯薛官經常在大汗面前露臉,就是一大好處。大臣入奏時,基本都有怯薛陪奏,就能聽到朝廷第一手消息甚至機密,比邸報還快還全。有時大汗猶疑不定的,還會問問怯薛的意見,這樣就上升到參謀的高度了。安童就曾被問過啊。

加油吧,少年們!這就是個朝廷大員預備役啊,就如漢代的郎官一樣。幹好了,自會有前途。

……

姚樞、窦默、王锷都在殿中,這三位都是藩邸舊臣,也是清一色的儒臣。看他們都面色肅然,個個低頭斂容。忽必烈也是面色陰沉,眉頭緊皺着,面帶不快。可惜我來得晚了些,錯過了前情,并不知發生了什麽。

“卿等說文統學術不端,不可為相。可文統主事以來,整頓戶籍差發,立定法度。今年五月,朕命中書省與前燕京行臺對檢,果見財賦增收,自祖宗以來,未見如此之多。他立定的鈔法,據諸司回報,鈔值穩定,物價準平,財貨暢通無阻;文統每逢奏事,敷對明敏,慮無遺策。文統為相,有何不可?”

原來又是王文統一事。看來儒臣們又向他發難了。可眼下忽必烈的态度明顯是向着王文統的嘛,而且還拿出實據為他說話。

姚樞聞言,上前一步,微微颔首:“陛下用人,責以成效。文統之才,确能做到府庫充實,鈔法粗行。可為宰相者,居高位、柄重權,不僅有才幹,還需有德行。否則,小人以功利權術之說迷惑君王,擅權亂政,暗結朋黨,強征賦斂,疲敝小民,必使天下難安。陛下讀史,獨不見桑弘羊、李林甫之事乎?奸利之徒,迷惑聖聽,實乃禍亂之源。”

忽必烈聞言冷哼一聲,面色已經很難看了,卻也不置可否,目光轉向窦默。窦默會意,也開口道:“文統學術不正,久居相位,必坑害天下。陛下孜孜求治,唯用正人君子,方能利民生、安社稷……”

“砰!”忽必烈猛地一拍桌案,桌上銀碗被震得嗡嗡作響,瞪視着窦默等人斥道,“你們常說文統擅權,可有實證?君子小人之說常挂口頭,究竟何為君子?何為小人?”

忽必烈不假辭色,當真動怒了。以前為藩王時,與幕僚議事,即使意見不和,也會給個面子。而他當大汗後,君威日盛,平日裏雖态度和悅,那股懾人的氣場卻總在無形中顯露出來,讓人心存畏懼,若是觸其逆鱗,就更不涵容了。

見他發怒,我也慌忙起身,悄然退至殿角,眼下這時候也不能貿然離開,還是在一旁老實呆着吧。

擡眼繼續觀望,窦默腰板反而挺得更直,目視着忽必烈,眼神炯炯,毫無懼色:“昔日陛下曾問臣下,如今可有犯言直谏者如魏征乎?臣不敢自比魏征,但為天下蒼生計,即使觸逆龍鱗,也不能緘口。臣等與文統無私恨,臣言文統德薄不堪為相,是出于公心。”

“去年,左丞張文謙離開都省,行大名路宣撫司事,難道不是文統排擠的緣故?昔日省堂議事,張文謙以安國利民為己任,言旨詳明,每每與文統意見不合,必遭貶抑,後文謙不得不自請出省……文統為人妒忌尖刻,可見一斑。同侪尚不能容,文統能容下屬僚吏乎?”

“長此以往,必使奸小聚集朝堂,排斥賢良,獨攬權柄。陛下安能得直臣如魏征者乎?欲求府庫豐廪,文統可用;若想安天下,定百年大計以利子孫後輩,臣以為文統不可!”

言罷,依舊凜然直視忽必烈,面上殊無懼色,頗有古代直臣剛正秉直之風。不論他的言辭是否可靠,這份風骨卻讓人激賞。若是王文統在這裏,我料他必不敢如此直言。

我望着窦先生瘦削的身影,心裏不免贊嘆:真金敬他,不是沒有道理。

忽必烈聞言,不怒反笑,就這樣默默地和他對視良久,終是無奈的搖搖頭:“好一個耿介直言的窦漢卿!你能作魏征,朕就不能做唐太宗嗎?”

窦默虛身一拜:“陛下聖明,能聽逆耳之言,是蒼生之福!”窦先生雖正直,卻不迂腐,此時就恰到好處的小捧了一下,又不露骨,果然讓忽必烈十分受用。

“哈哈!”忽必烈爽聲大笑,笑着擺擺手,“先別說聖明之類的虛辭了。朕只問你,若不用文統,誰可為相?”

此話一出,窦默、姚樞、王锷三人齊齊變色,但在忽必烈面前,并不敢互遞眼色。沉默片刻,還是窦默開口:“依臣之見,唯有許衡。”

忽必烈聽了,臉上的笑意淡了些,卻不動聲色,轉而問王锷:“你看呢?”

“德高才厚,敢于犯顏直谏者,無如許衡。許衡德才,堪當宰輔之任!”

他們說的許衡,我之前并未見過,只知道他是北方著名的理學大家,之前擔任京兆提學。忽必烈即位後,被召回朝廷以備顧問。從後世的歷史科普書上,我只知道他是說了“梨無主,我心有主”的那位名人,其他的就不知曉了。

忽必烈臉色又沉了下來,眼裏沒了笑影,毫不客氣地駁回:“許衡迂執,不可為相,卿等勿複言。”直接把儒臣的話堵了回去。

窦默等人見忽必烈心意堅決,也知不好再勸,只得說:“如此,陛下無事,臣等告退了。”

忽必烈也不多言,只是揮揮手命不忽木送他們出去。窦默等人一走,他便從坐床上走下,來至殿中,來回踱着步,眉頭緊皺,煩躁不安。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上前,不料被他一眼瞥見,向我招招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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