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歸返
伯顏又簡單交代了中都一帶的情況,圓滿完成工作彙報後,忽必烈慰勉了幾句,叫他退下。又把我留下,閑閑聊了起來。
“父汗,那木罕可順利到了漠北,在那邊情況如何?”我想起了這個小哥哥,不免有些牽挂。
“還未有消息傳來,想來應該無事罷。他周圍也有老臣輔佐,出不了茬子。你小小個人兒,就省點兒心罷!”忽必烈笑笑,在我腦門上敲了一記。
我嘟着嘴輕輕揉着腦門,不說話,思慮片刻,又試探問道:“那……八剌呢?”
“想必已是到了察合臺汗國,不過,若想掌權,還得等上一陣子,那就看他的能耐了。”
原本八剌前去西道汗國,我還是有些擔憂,但有了那番無禮行徑,我對他是半點牽挂也無。他生也罷,死也罷,都與我無關。只是顧及西域諸國形勢,才不免一問。
“父汗覺得,若他做上汗王,能效忠朝廷嗎?”
忽必烈本來半眯着眼小憩,聽我這話,突然睜開眼睛,饒有深意地問道:“八剌離開上都之前,你怎麽不問?現在說這個,不覺太晚嗎?
“我……我……”我心裏一虛,忙避開他的眼神,心下後悔不疊,支吾了一小會兒,才道:“父汗明察秋毫,慮事周全,用人定也是确當的,兒臣不過是多嘴一句罷了。”
忽必烈擡起我的臉,仔細看着我的眼睛,我躲不過,只得端端正正的看着他,心裏提着一口氣,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也不知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察蘇,跟朕說話很費心思嗎?你有什麽顧慮不能爽快說話?還是有事瞞着朕?”
他松開了手,臉轉向一邊,語氣變得有些淡漠,明明是在內廷,可總覺得現在我倆的關系更像朝堂上的君臣。
我捏住衣角,心裏也頗為忐忑。以前跟他說話雖也小心謹慎,但忽必烈從沒懷疑什麽。而自從上次被他斥責以後,他對我似乎就不像以前那般全心信賴了,總覺得隔着一層什麽。而每每念及我和安童的私事,八剌的要挾,我更是倍加警惕,生怕露出馬腳。
我不再遲疑,免得他起疑,撫平衣角,平複下呼吸,擡頭坦坦蕩蕩地看着他:“父汗覺得我有什麽事向您隐瞞呢?能有什麽事,兒臣有必要向您隐瞞呢?都說父女一心,兒臣的心思,父汗不是知曉得清清楚楚?”
這麽說時,我心裏也有幾分酸楚:自從決意和安童在一起後,我每天都在說謊。對別速真說謊,對脫脫真因說謊,對額吉察必說謊,當然也對忽必烈說謊,有時也頗覺疲累,不知到哪一天才不用這樣處心積慮。但想想若能和小表哥長長久久,再花心思也是值得的。想到安童,心裏又踏實了幾分,我握握拳,大大方方地看着忽必烈,一點也不愧疚。
我這裏坦坦蕩蕩,忽必烈反而有些過意不去,身子向前探了探,把我摟在懷裏,嘆了口氣:“父汗不該這麽問你,你別往心裏去。你老實說,是不是上次父汗對你動怒,你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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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在他寬闊溫暖的胸膛,我的心也軟了幾分,從他身上又慢慢找回慈父的愛意,可一想他明明也是個父親,我還得小心翼翼,又有幾分委屈,用頭在他胸前蹭着,嘴裏小聲咕哝道:“兒臣不敢生父汗的氣,只是有些害怕。父汗生氣時,很吓人……”
忽必烈在我頭頂哈哈大笑起來,也許覺得我言語幼稚,身心放松了不少,他還是很喜歡我撒嬌的感覺,把我往懷裏揉了揉,疼惜地撫摸我的後背:“朕的脾氣,有時也很難克制。你已經很乖巧了,是朕……唉!若唬得小公主都不敢跟朕坦誠相對,還有誰能對朕至誠無私?唉!那些朝臣,更是會揣摩心思,他們的話,朕不敢盡信。費心思琢磨,有時也很累……”
聽他的話竟有些自責的意思,我竟有些可憐起他來。然而這就是自古以來的政治生态,做君主的,就得面對,他也不例外。
“不是還有窦先生、姚先生、廉孟子、崔郎中,他們不都是敢于犯顏直谏的良臣嗎?這些儒臣,雖然脾氣倔了點兒,但卻是一心為公的。”說着說着,我又開始夾帶私貨了。
“儒臣也未必都是毫無私心的,你別太天真了!”忽必烈笑着搖搖頭,卻不是生氣,只是帶着幾分大人看待小孩的寵溺語氣。
我鼓着小嘴思考了一會兒,又擡起頭:“父汗若想讓朝臣公忠體國,耿介直言,就應該優容士人,不讓朝臣因言獲罪。以前聽先生講課,兒臣也學了一些東西。宋國雖軟弱,有些舉措還是值得稱道的。立禦史臺、知谏院,廣開言路,有宋一代,出了多少忠直臣子。不僅能諷谏朝政得失,還能糾察百官,澄清吏治。宋朝皇帝立誓不殺士大夫,所以縱使權奸柄國,也總有清流之士以言論匡扶朝政。宋人的臺谏制度,還是頗有益處……”
“立禦史臺,是朕早有的想法。也罷,待中書省諸事理清後,朕即籌謀此事。”
我本以為他聽了這話會不高興,哪知這本就是他制度建設的一環,心下快慰不已:忽必烈的漢化工作還是在穩步推進的。
心裏正激動着,忽必烈又笑着開口:“朕有意命安童為相,你覺得如何?”
哪想到他突然問起這個,我沒做好準備,一時脫口而出:“好是好,只是父汗不嫌他年紀太小?”
“哈哈!說的你好像比他年長似的!”他竟開懷大笑起來,“年紀是小了點兒,可他那股老成勁兒,卻也不輸于老輩人啊!”
我這才松了口氣,還好沒給小表哥壞事,吐吐舌頭道:“兒臣沒有懷疑安童的能力,只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若在漢人朝廷裏,極少有這樣的事。拜相的官員,大多都一把胡子了……”
他見我說的随意,更是覺得有趣,神情放松不少,眼睛眯成一線:“朕是蒙古人,不像漢人那般拘泥于常規。只要有真本事,朕都可引致左右。若等安童一把胡子再行任用,豈不可惜了人才?”
聽到他最後一句話,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實在難以想象安童一把胡子的模樣。待平複下來,又暗暗贊嘆忽必烈的魄力。中書丞相,官秩一品,擱到現在,那是國.務.院總理的級別,就是後世,這樣的任命也寥寥無幾,實是讓我大開眼界。
“朕知道安童的性子,任他為相,他必會推辭。待他回來,你勸勸他罷!”忽必烈又給我一個任務。
“兒臣領命!”這有何難?我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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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我向伯顏問及安童的行程時,他說還有一個月。可到七月末,尚不見小表哥蹤跡,我的心一天比一天浮躁。別速真也來往了幾回,都是失望而歸。
到了八月,金蓮花已遍布河灘,這是一年中草原最美的時節。綿延無極的綠草随風搖曳,金色小花點綴其間,如綠色海浪上的萬點星光。極目遠望,山巒将自己窈窕的曲線溫柔地依伏于大地之上,藍天一碧如洗,白雲自在悠游。在廣袤的空間裏,時間仿佛都停滞了,萬物歸于永恒。
可這好風光,卻無人共賞。
我騎着格日勒負氣奔馳在草原上。侍從們被我屏退到遠處。自己一人策馬馳入草海,在綠浪中騰躍前行。身體随着颠簸的馬背上下起伏,仿佛是在浪頭飄搖的孤舟。在綠草的溫柔撫摸下,心中那點郁氣被一點一點驅散了。
仰躺在馬背上,我擡頭凝望着遼闊的蒼穹,那深邃的藍色仿佛要把人吞沒。格日勒不疾不徐地跑過草海,我看着朵朵白雲在天上彙聚又流散,心情終于平複下來。
閉眼小憩,任身體在馬背上搖晃颠簸。不知何時,一聲凄厲的啾鳴劃破劃過長空,将寂靜的天空徹底攪碎。
我睜開雙眼,卻見藍天上那黑點斂起雙翼,驟然俯沖下來。
陡然坐起身子,才牢牢接住沖入懷中的海青鷹。格日勒被它一驚,左搖右晃起來,我差點跌下馬去。待重新坐穩,看清懷中那物,突如其來的喜悅差點把我淹沒,我把它放飛,急聲催促:“快!帶我去找!”
格日勒跟着莫日根從緩坡上俯沖直下,我的碎發全被疾風掠到腦後。前方遠處,蜿蜒的閃電河漫過草原。河岸處恍惚可見一個模糊的藍影,我心中一顫,拍馬疾馳而去。
那道影子愈發清晰。
待走近了,我跳下馬,環顧四周,見再無他人,随即大步跑過去。在離他還有幾丈之遙的地方,我反而有些躊躇,放慢腳步,踩着草杆,一步一步向前走,腳下窸窣作響。我也覺不出自己是氣怒還是心焦,一時情緒煩亂,索性止住腳步,立身不動。
安童終于轉過身來。
幾月不見,那面孔變得陌生,卻又那麽熟悉。我竟一時不能确認。他見我止步不前,立刻大步走過來。我看他越靠越近,心裏竟越發氣惱。咬咬牙,彎腰脫掉自己的兩只靴子,用力向他擲去。
既然回來,竟不早告訴我,竟然還能氣定神閑地在草原放風,玩什麽偶遇啊?
安童輕輕松松躲過,耐心地撿起我的靴子,提了過來,我見他絲毫不惱,自己反而更是氣急,索性一屁股坐在草原上,背過身不理他。
“你別過來!”我背對着他,惡狠狠開口。
他沒說話,腳步也沒停,繞到我面前,俯身幫我穿靴子,我一腳将靴子踢開,冷着臉不理他。
“別生氣了。”他溫聲說着,一邊坐下來,不顧我的推搡,堅定又強硬地把我按入懷中。
“回來為何不告訴我?”我的語氣依舊不善。
安童不惱不怒,在我頭頂笑了笑:“我剛回來,就着人告訴碩德,給你遞話,拜見大汗,問候母親後,就來這裏等你。哪知碩德不牢靠……許是被脫脫真因纏住了吧!不想你竟是自己找過來……”
“……”就這麽個緣故?我愣在原地,一時竟無言以對。
他見我不說話,以為我還在置氣,遂放開我,站起身,在我面前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禮,故作嚴肅狀:“罪臣怠慢了公主,還請公主恕罪。”
那神色一本正經,仿佛入朝奏事一般,嘴唇一抿,神色一凜,好一副端莊模樣。
我看那熟悉的表情,回想這幾個月大大小小的事,竟是一時欣喜,一時惆悵,輕輕地呼出一口氣,眼睛酸澀得說不出話來。
見我半天不語,安童終于慌了,按住我的肩膀,不安地叫了聲:“察蘇?”
揉揉眼睛,我勉強擠出笑意,不再怄氣:“沒事,你回來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