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拜訪
帳房內的喧鬧氣息陣陣傳來,在外面也能聽個清楚。我攥了一把醒酒的梅子,在伯顏的新宅裏繞着,邊吃邊看。宅院布局雖是漢式,可建築卻處處透着蒙古風情,又與漢式的水榭回廊雜糅在一起,粗犷中透着細膩,別有風采。裏面雖在歡飲,外面卻仍有仆役值守,秩序井然。見我過來,都紛紛行禮,我笑着一一點頭,也不駐足。
宅院後面有一汪人工開鑿的碧池,池邊一處近水亭臺。我信步走去,卻見一人迎面走來,與我恰好相逢于涼亭中。伸手指了指亭中石凳,我道了聲:“丞相,請——”那少年也不客氣,一撂下擺,坦然坐下,笑吟吟地指着身邊座位:“公主也別拘禮,請坐罷!”
我在他身邊坐下,環望四周,這後院裏也有仆從婢女不時走過,也有離席的客人出來醒酒,遂不敢跟安童太過親密。想想自己也是貪心了,能私下見一面已是不易,還想怎樣呢?
“剛才可喝多了?”安童望着我,笑問。
我擺擺手:“還好。大家都奔着新郎新娘去了,沒人灌我酒呢。”
安童放心地點點頭,斂起笑意,眼中又有些惆悵神色。我不禁問道:“今天是喜日,有何不開心?難道姨母又催你了?”我探問着,說到後一句時,臉上卻帶着點揶揄的笑意。
安童看我打趣他,又氣又惱,眼中愁色卻散開了,故意板起臉,別扭回道:“才沒,”而後又躊躇說着,“上次在中宮把額吉惹傷心了,她回去便對我不冷不熱。如今別速真又出嫁,她正心情不好呢,也沒空管我的事兒,想來見我日漸年長,也就由着我去了。”
他語氣平淡,卻能聽到背後的無奈,我拍拍他的手,也只能安慰道:“這事讓你辛苦了。姨母和你,都不容易,互相體諒吧。這是你家事,我……我也不好說什麽的。”
安童見我面露愧色,便有些不忍,忙道:“本不該跟你說這些。沒什麽辛苦可言,這本是我應受的。我和額吉再怎麽樣,到底是母子,不離心的。反倒是你,在大汗身邊,不得不小心。你雖整天樂呵呵的,但我知道,背後指不定有多少不痛快呢,又怕給人添堵,不想說出來……”
“哥哥……”我怔怔望着他,卻說不出餘下的話。他這一言一語,句句戳我心上,卻都是事實啊。他離開的六個月,我不就是在小心提防中度過的?面對忽必烈時,尤為忐忑。好在那爹爹眼下并未提及我的婚事,讓我心思稍安。可每每提到安童,又不得不小心翼翼。這是我選擇的路,我不會抱怨什麽。而今這些安童都能明白,還念在心裏……我越發堅定了自己的選擇,連這些磋磨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心中一時感慨,我握握拳,看着他認真道:“你我相知,便是最好的慰藉。就是要開開心心的,你也一樣!”
安童點點頭,眼睛越發晶亮,愁色一掃而光,我得意一笑:“這才對嘛!”
我倆一時靜默,偶有涼風吹過,冷然蕭瑟,心中卻是暖融融的,擡頭望四周,樹葉由綠轉黃,帶着幾分秋日的深沉與落寞,我卻覺得這金黃是收獲的顏色,宛如陽光鍍在其上,流光溢彩。
“做丞相的感覺如何?鎮日裏見你繁忙,都說不上話了!”半晌,我又開口。
“主持大政,調理百端,自是不易。可正因這不易,做事更有勁頭。政務上有些生疏,卻也不急,慢慢理順,凡事總有個開始。又有史丞相、廉孟子從旁輔佐,不至誤事。你別擔心。”他話語謙虛,卻底氣十足,我聽在耳中,竟有些自豪:小表哥還是很能幹的!
“那就好。”我歪頭一笑,又問,“前番你請父汗征召許夫子來京,不知可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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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大汗召許先生于懷孟,現在還沒音訊,再晚的話,十月也總該到了。待別速真婚事完畢,我會親去驿館拜訪。”
“你還挺禮賢下士的嘛!”我嘻嘻笑道,又眨眨眼,突然來了一句,“我也想去!”
他本被那句“禮賢下士”捧得不好意思,正別扭着,哪知我又要求同去,一時愣住,待醒過悶來,才硬邦邦來了一句:“胡鬧!你去做甚麽?”
我撇撇嘴,抱着胳膊,滿不在乎道:“丞相可以纡尊降貴,訪求高士,我為何不能?難道嫌棄我是個女孩兒?”
見我執拗起來,安童有些無奈,像哄小孩子一般耐心解釋道:“你是公主,不一樣!大汗知道了不會高興。他對儒生有成見,心裏又驕傲得很,怎會舍得讓公主屈尊拜訪?”
他也真敢說實話!聲音雖壓得極低,我還是有些擔心,四下看看,所幸附近無人。
安童言語諄諄,仿佛一個忠直臣子勸谏無道昏君一般急切誠懇,看他這副樣子,我伸了個懶腰,狡黠一笑:“誰說我要以公主的身份前去?我扮作你的貼身小厮,不讓人知道——這總行了吧?”
“越發荒唐了!”安童臉色一沉,雙目含威,是真的動怒了。雖然他容色凜凜,我卻一點不怕,也不跟他嬉鬧,正經回道:“我不是開玩笑的,就是想去看看。看看朝廷是怎樣訪求賢良的。父汗那裏你不用擔心,我自會分說。你答應我,好不好?”
安童冷着臉,依舊氣鼓鼓的,上下打量我,也猜不透我的心思,索性道:“大汗若準許,此事便由你!”
我高興地點點頭:“放心!”心裏卻想:“哪裏是想看那夫子先生呢?想和你私下出去才是正經!看你平日體察入微,這事上卻不解風情。多麽正大光明的借口!小子太純良,也真是的。”
我這裏腹诽着,安童卻猶自狐疑。我樂得讓他胡猜亂想,也不解釋。兩人各懷心思,不發一言。不一會兒,卻見別速真傳婢女召我們回席,遂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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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宮中,趁忽必烈高興,找了個合适的機會,我把想拜訪許衡一事跟他一說。起先他自是不同意,還說我胡鬧。我料他會這般回應,也不心急,一通軟磨硬泡,只說“兒臣想替父汗私下看看,那許衡是否真如傳言般才學博洽,品行賢良”。忽必烈想了想,似乎覺得有理,竟不再拒絕,只是囑咐我路上小心。
我得了允準,無比歡喜,着人告知安童,耐心等着出去的那天。
十月份,許衡到了京都附近驿館。忽必烈傳召命他入省議事,許衡卻以疾病為由推卻,叫人摸不清心思。安童擇定日期,決意親自探訪。
安童本沒指望忽必烈會同意讓我跟着,直到和我出去那天,他還一臉狐疑,滿眼打量我道:“想不到此事竟讓你辦成了!”
我也不跟他解釋具體經過,只是晃了晃胳膊,向他展示我的一身“公服”:照着小厮仆從的衣着,穿褐衣窄衫,頭戴幞頭,腳着皂靴。我自覺這身打扮十分精幹,不免得意,問他:“怎樣?丞相的跟班看着還挺斯文吧?”
安童行事低調,不欲以丞相身份前往,只穿了件普通儒服,加之沒有剃發,不細看,還真以為是個少年秀才。他掃視我全身,“哼”了一聲:“看你這個頭,倒也像個書僮!”
“喂!”我氣得跳腳,揮着小胳膊,正欲與他理論,他沉沉的目光便壓了下來,眼神一凜:“為人僮仆,不知禮數,不如辭了算了!”
他也不理我,翻身上馬,我怕被甩下,也趕緊跟上,心裏依舊憤憤不平:開始死活不讓我跟去,現在入戲倒比我還快!
我緊趕慢趕,才追上他,哪知那貨又來了一句:“為人仆役,不随侍鞍前,不如甩了算了!”
兩番被他譏刺,我氣惱無比,卻又無言以對:誰讓自己非要跟出來呢!只得忍下這口惡氣,尋思着回頭怎麽“報償”他。
安童騎馬行在前面,一副主人派頭,身板筆挺,目不斜視,我緊緊跟着,個頭就比他矮了一截,又穿了這身衣服,的确像個青澀的小書僮,反而凸顯主人威風。也罷也罷,我就做一回綠葉罷!
一路出了都城,循着驿道,騎馬前往驿館,許衡落腳處,卻也離京不遠。到了驿館,自有官員上前詢問。安童只出示中書省的文書,那人看了幾眼,以為我們是都堂的僚吏,便準入內了。也難怪,這驿館官員不曾見過安童,哪知這個少年秀才就是丞相呢。
問得許衡居處,安童也不莽撞入內,而是先命我投了拜帖。帖上也是低調得很,只是署名“安童”,不寫官職。但聽這名字,那許夫子應該也知道他的身份罷。我底氣十足,遂大剌剌走至許衡居處,找他的仆從投帖。
那仆從是個中年漢子,生的魁梧粗壯,略有不耐地接過帖子,匆匆掃了眼落款,冷冷回道:“且等一會兒罷!先生正午睡呢,請勿打擾。先生剛到京不久,正勞頓呢,前日又惹疾病,你們這些人也是,也不體恤一二,竟是接二連三地到訪。我怕還沒見到皇帝,先生就累垮了!”
這人怕也是接待人接待煩了,沒有好聲氣,還沖我抱怨上了,我只說了一句,他竟說了一堆。當下十分氣惱:我的态度也夠客氣了呀!這夫子卻是個派頭大的,連仆從都這麽牛氣!
想他也是情有可原,我才沒有發作,仍客氣問道:“請問這位哥哥(1),許先生向來午睡多久?我也好告知自家公子一聲,免得他急切。”
聽我多問了一句,那漢子竟要把我往外推了,口中嚷嚷着:“先生累得很,我哪知他午睡到幾時?卻也不能打攪的,你家公子若無事,且等一等;有事請便!”
哎呦!這架子擺的十足!看來我不想當惡仆都不行了,咬咬牙一跺腳,作出一副兇惡的模樣,上前用小拳頭敲敲他的胸膛,卻是偷偷踮起腳才夠到。也惡聲惡氣地開口:“你家先生倒是能擺譜,也不看看這帖上落款是誰!”
我知道安童就在外廳,也定然能聽到我的聲音,卻也不理會,故意說得很大聲。
那漢子都沒正眼看我,一把彈開我的拳頭,呵呵冷笑道:“管他安童、喜童呢,都要待先生睡起。一個名字想吓唬人?呵呵,天下叫“安童”的人多了!我的小侄子還叫安童呢!呵呵!”(2)
我剛才雖出言不遜,但聽他眼下言語,更覺無禮,氣惱難耐,遂冷下一張臉,向前逼了一步,冷聲道:“如此待客,卻不是做人的道理。你家先生一介大儒,連自家仆役都教不好,也枉當了那個名頭!”
那人卻不以為意,依舊态度強硬:“慕名前來拜會我家先生,卻借此邀名的虛僞之徒多了,也不少這一個!若是真賢士,也不怕折辱!”
我聞言一噎,還欲再辯駁,安童早走進來,上前把我拉到身後,呵斥道:“不花,不得無禮!”
不花?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恍悟過來:這就是你臨時給我起的蠢名字?好歹提前吱一聲呀!
“喂!”我的不滿卻被安童棄之不理。他客氣地跟那仆從拱拱手,賠罪道:“這位哥哥,小僮年幼,先前無禮,我替他跟您賠個不是。原是我們來的不是時候,先生午睡,我們且等一等。”
我站在他身後,心裏越發不是味兒:自己本是假意裝裝惡仆,做做樣子,安童這小子還真拿我當綠葉啦!
我沖他身後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奈何他個子高,連那漢子也一并看不見。放耳聽聽,兩人言語卻越發客氣起來:
“這位公子倒是知禮的!奈何那小孩兒卻不懂事。”
安童耐心地解釋,态度誠懇:“最近收到身邊的小孩子,年幼不知事,還未來得及調.教,哥哥且莫與他計較,以免折了自家身份。說來也怪我這主人疏忽了。”
那漢子竟不惱了,也嘿嘿笑道:“原也怪我。近來接待頻繁,一時氣燥了些,本不該對小孩子家發火的,還望公子見諒!”
“無事,無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