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出了帝京往西南行,過了舜州便是傍水而建的錦洛城。

錦洛素以兩物而聞名天下,其一是清澈透亮、碧海連天的錦洛湖,其二便是酒。

錦洛陳釀的陳清酒,只需一杯,唇齒間可留香十日。

于是城中的青石小巷裏終年飄着這種清醇的香氣,再和着錦洛湖水中傳出的溫潤濕氣,仿佛交織成了一種纏綿,久久不散。

三月初三的傍晚,錦洛有放河燈許願的習俗。

照虹小心翼翼地将那白蓮般的河燈放入河水中,河燈搖搖擺擺地在水中打了個圈停留稍許,就緩緩地朝下游漂去。

立在燈裏白蓮中心的蠟燭在三月的清風下越來越旺,随着那些河燈一起漂蕩在錦水河上,遠遠看去就像夜空中閃爍的銀河。

見燈開始往下游漂走,照虹也小跑着跟在岸上追。偶爾混入其他的燈群中,她也能毫不含糊地把自己那盞花瓣略帶粉紅的河燈分辨出來。

偶爾會遇到夜風強了些,陣陣襲來,吹得燭火幾近倒下,照虹的心也緊張地提到嗓子眼,生怕到不了河口,許的願就半路夭折。

眼看過了水月橋就能很快地漂到湖心。

“撲通”一聲,一顆鵝蛋大的石頭扔過去,落入河中,濺起的水花打翻了她的燈。

橋上的小孩們拍手叫嚷:“哦,三兒扔得準,再來再來。”

照虹看着那紙做的白蓮燈颠了幾下,就沉到水中,心中一酸,“哇”地哭了出來。

小孩們笑得更歡,仗着照虹幾步也追不過來,在橋上刮臉頰說:“羞,羞。大姑娘一個,在這哭鼻子。”其中一個大一些的男孩大聲挖苦:“哎呀呀——河燈一翻怕是今年找不到能娶你的好相公了——”

話說到一半那頑童便被他自己的慘叫代替了,一個翠衣女子擰着他右邊的耳朵:“劉三兒,你又在街上欺負人啦。”

“哎喲——別,別。月姐,耳朵疼,你輕點輕點。”

Advertisement

“知道疼就別在街上耍潑皮,不然我見一次擰一次。”那女子說着又加重了手勁,疼得叫劉三的男孩直叫嚷,身邊的幾個夥伴均比他小,以前也見識過這個“月姐”的厲害,不敢上前幫忙。

“去給人家賠罪。”女子道。

“好好,月姐你先放手。我馬上就去。”

“你以為我是傻子,一放手你一溜煙就跑了,上哪兒追去。”女子說完粲然一笑。

于是劉三只好被提着耳朵下了橋,過去給哭鼻子的照虹賠了不是。等到耳朵上的手一松,劉三趕緊跳開,跑了幾丈遠才敢回頭朝那女子喊:“給我記着,我下次一定報仇。”

女子卻不以為意,拿出手絹遞給照虹擦淚,笑道:“一群小孩。他們也是鬧着玩的,不要太難過。”

照虹借着岸邊鋪子裏的燈光,細細打量這個女子。樣貌與方才的潑辣迥然不同,身段修長,濃密的睫毛下是一雙透亮的眼睛,臉上那粉嫩的唇瓣襯着極白的膚色,很美。

她問道:“我叫照虹,怎麽稱呼小姐呢?”

“我姓闵,你叫我夏月就可以了。”

照虹一怔。

原來她就是闵夏月。

闵家在錦洛這個地方不算富豪,但可稱為書香門第,代代都是讀書人。闵老太爺,也就是闵夏月的爺爺,而立之年進士及第,在翰林院還做過編修,哪知因為人品剛正不阿,受到同僚排擠,一個人回家靠着祖業,成了個閑雲野鶴的人。這闵老太爺原先娶了一妻一妾,多年以來并無子嗣,沒想到人到古稀,突然在世人面前說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獨子——闵驿。

這闵驿四十來歲,認祖歸宗時,帶着妻子和一雙兒女。

如今闵驿鳏居在闵府,也不常和旁人往來。

錦洛地方太小,稍微有些風吹草動都會傳成風雨。

有人說,闵驿是當年闵老太爺的外室所生,是老太爺見沒有幾天光景了,唯恐闵家無後,迫不得已才認了他。又有人說,他本不是闵老太爺親生,是個江湖騙子,為了闵家的家業而來。

這些話傳到闵老爺耳朵裏,他也不加反駁,恍若未聞。

只是,女兒夏月的反應與她爹爹可是大大不同,據說若是有風言風語傳到她耳朵裏,那定然不依不饒。以至于老被人指指點點,說她沒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幸虧闵老爺還有個溫文爾雅、品行出色的兒子。

“你河燈裏許的什麽願呢?”夏月問道。

照虹垂下頭去,不知道該不該對她講。

“你不想說也罷,據說讓別人知道就不靈驗了。”

照虹心中顧慮的卻并非這個,于是急道:“不是,不是小姐想的那樣。其實……是我到了秋天,就要嫁到南域去,也不曉得對方是個什麽樣子的人,會不會對我好,于是今天就瞞着家裏偷偷出來放燈許願了。”照虹嘆了口氣後,嘴裏喃喃道,“就只希望他能是個好人。”

兩個人在岸邊的石階上坐下,各懷心思,默不作聲了。

夏月想到了自己,十八了,錦洛府裏到這個年紀還沒許人家的姑娘着實不多。頭兩年媒人都快踏破門檻了,可現下越來越少。先是爹舍不得她,後來見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又舍不得了。

夜風開始涼了,夏月起身拍了拍裙子後面沾的灰塵,笑道:“你是一個人回家吧,天這麽黑了,怕不怕,等接我的人來了一起送你回去。”

“有人來接你?難道是……是……”

夏月笑了起來:“你想多了,是我弟弟。”

照虹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卻見夏月突然一本正經起來:“完了,完了,不該讓你見他的。”

照虹納悶。

“你不知道,但凡子瑾傻乎乎地沖人一笑,姑娘們的魂都要被招走了。萬一你也這般癡迷,我可怎麽對得起你那未來的夫婿呀。”

“撲哧——”照虹終于一掃臉上整晚不去的陰霾笑出了聲,“第一次見到有人這麽誇自己家裏人的。”

過了一會兒,夏月看到水月橋上的身影,嫣然笑道:“他來了。”

但是那白衣少年卻并未看見她們,只是從橋上下來,一路尋找。夏月也沒有叫他,任憑少年左顧右盼。

照虹心中十分詫異,以為夏月是在捉弄他。

眼見少年下橋要朝東邊相反的下游拐去,夏月才拾起腳邊的一顆小石子,仔細地擦幹淨然後輕輕地扔過去,石子正好打在少年的背上,他繼而轉過身來。

那少年形容俊秀,白衣錦帶地卓立于人群中。

照虹知道,剛才夏月的話沒有在自己身上應驗,因為即便是少年沒有對自己笑,她就已經癡了。

待子瑾走近後,聽到姐姐介紹照虹的名字,便微微颔首見禮,随後眯起眼睛笑了。他一笑起來,眼睛彎成兩條圓弧,好像方才他走下去的那座水月橋。

照虹再也不敢看他,面色一紅,垂下頭去。

雖然照虹婉言拒絕,夏月還是拉着子瑾一同送她回去。

其實在她心裏,居然是有些隐隐期盼的。

一路上,照虹因為在陌生男子面前臉薄,不太敢說話。夏月繪聲繪色地說着剛才去看燈的見聞,子瑾時而點點頭,時而淡淡地“嗯”一下,似乎極其不愛說話。

倘若姐姐一句話說得快了,子瑾會“嗯?”一聲。

然後夏月就會停下來,慢慢地盯着對方一字一字地再重複一次。

這一舉動對姐弟倆人來說似乎稀松平常,在照虹看來卻多了一些迷惑。

到了明倫巷分岔口,是錦洛繁華的街段,于是燈光又明亮了起來。

照虹不經意地擡頭,趁子瑾看着夏月聽她說話的當口,又迅速地瞥了這個眉目柔和的少年一眼。看他的年紀,應該不過十七八歲,卻異常穩重矜持。

“子瑾!”此刻,後面有人叫道。

子瑾恍若未聞,夏月卻聽見了,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子瑾的肩,做了個朝後看的手勢,他才恍然轉過身去。

那男子一副儒生打扮,二三十歲,全身上下都是一種清雅的書卷氣息。

“齊先生。”子瑾遠遠朝那個男子作揖道。

這人便是覺賢私塾的教書先生,齊安。

這齊安,天文地理、研史治世無一不精,頗有才華,子瑾對他也是非常崇敬,連夏月也是一改嬉鬧,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福:“齊先生好。”

“闵姑娘多禮了。你們也是去放河燈?”齊安問。

夏月垂眼,并不否認。這放燈一說,本是待字閨中的姑娘們的私密事,祈求的不過是好夫君好歸宿之類的願望,于是就成了老少爺們拿來說笑的話題。所以做這種事情都是三月三的夜晚裏偷偷去的。

子瑾一笑:“弟子和月兒一起到河邊看熱鬧,正巧碰上這位秦姑娘,就一同送她回去。”

這是照虹見到子瑾以來聽他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但是令她驚訝的卻是“月兒”二字,怎麽會有弟弟是這麽稱呼自己姐姐的?

和齊安告辭後,照虹忽然壯着膽道:“這個齊先生和闵公子可真像啊。”側着頭想了想又補充道,“不是說長相,而是身上的氣質和感覺都很相似。”

她本是因為為人內向而不說話,但又怕人家嫌她待人冷漠,于是絞盡腦汁才想出這麽個話題,看得出姐弟倆都對齊安頗有好感,所以猶豫了半晌才說出了自己的這種感覺。

哪知,姐弟兩個人聽了都微微一怔。

照虹帶着一番困惑就不說話了。

須臾,夏月笑道:“徒弟是師傅教出來的,哪有不像的。難得齊先生那麽費心,把我們家子瑾教成這般聽話的好孩子。”說着就去拍弟弟的頭。

子瑾比她個子高,要拍他的頭只好駐步,踮起腳尖。

他雖然沒有躲閃,卻也別過頭去,顯然對夏月的一番解釋不太認同。借着月色,照虹看到子瑾蹙着眉。難得見到有那樣笑臉的人也會閃現如此惆悵且無奈的神情,嘴唇微微開合,輕輕地說了一句話,聲音極小,若不是照虹讀到他的唇形,也和夏月一樣不會聽到這五個字。

照虹家裏是明倫巷尾賣酒的小生意人。

出來應門的是照虹的嫂嫂,她本來一開門就打算狠狠數落小姑子一番,卻見到後面跟随的兩姐弟,于是僅僅輕聲責備道:“出去也不跟家裏打個招呼,你哥還以為我又怎麽你了呢。”

照虹對嫂嫂大致講述了一下,又介紹說:“這是城東闵老爺家的大小姐和公子。”

婦人聽聞後一邊打量二人,一邊“哦”了一下。那聲音拉長了許多,頗為意味深長。

姐弟倆也未做停留,回絕了照虹挽留的好意,告辭走了。

照虹站在鋪子門口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月亮不知道何時縮了回去,夜色更加朦胧起來。她驀然回想起方才在月下,那個少年帶着倔強說的那句話。

他說:“我不是孩子。”

其實這句話就是帶着萬分孩子氣的。想着想着,照虹臉上泛起笑容來。無論他從外表看來有着如何與年紀不相稱的老沉持重,甚至可以直呼姐姐的小名,但是在夏月跟前還是個孩子。

嫂嫂關門收拾鋪子的時候,忽然就嘆了一聲:“原來那位就是闵家的小少爺,真是可惜了……”

照虹對于少年的事情格外留心,放下手中的凳子就問:“嫂子說什麽可惜了?”

“那個闵少爺呀,聽人說他是個聾子。不過剛才我倒沒怎麽看出來,別人說話他好像也聽得見似的,一問一答……”

至于後面嫂嫂自言自語在說什麽,照虹已經沒有心思聽了。

難怪闵姑娘沒有在人群中叫他。

難怪那個齊先生喚他名字的時候他沒有聽見。

難怪他不喜多言。

難怪她會用那種很奇特的方式重複說話給他“聽”。

并非由于他對聲音後知後覺,也不是他個性淡漠,而是因為他根本就聽不見,只能依靠讀別人的唇形來推斷說話內容。

照虹愣愣地放下手中的凳子,呆在原地。

夏月走到巷尾,正要推開闵府後院的小門,偷偷地溜進去,伸手之際又回首對身側的少年道:“子瑾,你可要幫我。不然爹爹又要罰我抄書。”

子瑾眯起眼睛笑着點點頭。

此刻裏面卻有人先于夏月把門打開,聽到了夏月的話後嘀咕着說:“小姐,反正你抄書都是少爺替你寫,你也沒什麽可着急的。”

夏月先是一驚,看到來開門的是貼身丫鬟荷香,便緊張地朝她後面看去。

荷香知道她的意思,說道:“小姐放心吧,老爺出了門還沒回來呢。”

夏月眨了眨眼睛,“哦——”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爹爹說他要何時回來嗎?”

“這我可不知。”

結果快到子時也未見闵老爺回府。

哪知錦洛的天氣說變就變,傍晚只起了點涼風,夜裏突然就一個雷從天上劈了下來,風聲大作。

雖未落雨,但是強風吹得窗戶嘎吱嘎吱的,拼命晃動。

夏月自己起來拴上窗栓子。她在夜裏眼力也是極好的,不用掌燈也看得很清楚,剛走了幾步卻聽見隔壁“哐啷”一聲響。

聲音從子瑾的屋子傳來,兩間房緊挨着,有什麽動靜她都極其留意,似乎是他把什麽東西打翻了。

于是她急忙出屋去看。

走到他屋子門外,只見裏面漆黑一片,沒有亮光。門口有一根繩子,那繩子連着裏面一個搖杆,只要外面一拉,書桌上一雙翅子就會咯吱咯吱地動,就算屋主背過身去看不見也能感覺到微風的流動。這本是夏月一時興起為他聽不見而專門做的小玩意兒。現下夏月在繩子面前遲疑了一下便推門而入。

稍稍站了一會兒,眼睛開始适應室內的黑暗,環視過去才發現子瑾正站在不停扇動的窗戶面前,看着外頭,眼中一片茫然。

她才行了幾步,就聽見子瑾喚道:“月兒?”

對于他居然發現了自己,夏月詫異了一下。從小就知道他沒有燈是很難看清任何東西的,所以就算睡着了屋裏的燈也要整夜亮着,以免他一下床就磕碰到哪兒。

“月兒?”他似乎也有些不太确定,又喊了一聲。

夏月微笑着走到弟弟跟前,賊笑着咬住下唇,想捉弄他。可惜手伸出去剛碰到他鼻子就被捉住。

夏月笑了笑,随即找來火折子把燈點上。

“我聽見動靜了,你跌着沒有?”

他搖頭。

夏月突然皺起眉毛,雙手捧住他的臉,湊到他面前,微怒道:“以後不許只點頭搖頭,‘嗯啊嗯’的,要說話,就算你覺得很辛苦,心裏萬般不情願也要說話。不然我和娘的心血不都白費了?娘泉下有知也會生氣,明白嗎?”

他還是習慣性地開始點頭,頭剛剛一低下去便知道自己又錯了,心虛地擡眼,正好碰上夏月無奈的目光。

四眼相對,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

“我真不知道,你怎麽一見齊先生就變得能說了,和我在一起就老是這樣,難道我真沒有齊先生讨人喜歡?”

子瑾依然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搪塞過去。

“上次聽齊先生說你居然可以贏他了,那也跟我下下好不好?”夏月也沒聽他是否答應,一面說一面就去取來棋盤與棋盒,一一擺好,又使喚着弟弟将屋子裏的燈盡數點上。

剛坐下才落幾子,夏月盯着子瑾,突然眨了眨眼睛道:“現在想想照虹的話也不無道理。”她指的便是照虹那句兩個人相像的話。

子瑾的手原本擱在紫藤盒子裏,輕輕地觸着那些琉璃棋子光滑的表面。聽到夏月的這番話,有些許複雜的神色在柔和的臉上一閃而過。

他垂下頭去,淡淡道:“我哪裏比得過先生。”他不善言談,一旦多說便要停頓片刻,想一想繼續道,“月兒記不記得,第一次見先生下棋的情景。”

夏月将手中的一枚黑子放到唇邊:“怎麽不記得。”

那是爹爹第一次将齊安請到家中來,懇請他把子瑾收入門下的事情。

她與娘一回家,繞過園子的時候,就見到爹爹與一個青年坐在涼亭中對弈。青年大約雙十年紀,臉上的青澀很難使人相信他就是名噪東域的第一才子——齊安。

不過一切疑惑卻于他在青石棋盤上落子的那一刻,灰飛煙滅。

挺直的背,堅定的眼神,還有拈子落下的那種優雅且自信的姿态,一瞬間她覺得心靜了下來。

再看恭敬地側立于棋局旁的子瑾,與自己一樣。

如此一個面容平淡的男子,舉手投足卻讓人又覺得他那麽好看。

子瑾撥弄了一下盒中的棋子,“嘩啦”一聲。

“後來先生知我不能聞聲,便起身拿起紙筆寫了一句話問我。”

“什麽話?”

夏月略微吃驚,她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想來大概是她離開之後發生的事情。

“何為天下之道?”子瑾答。

夏月“嗤”地笑了:“這麽老古板的問題怎麽問到一個孩子身上了。”

卻不知子瑾是否注意到夏月的這番話,他将指上的棋子落在桌上,再不言語。

風小了,随之傳來的是雨落在屋頂瓦片上的響聲,先是有節奏的清脆叮咚,漸漸地雨點越來越密,變成了一種轟鳴。

他嗅到濕潤的氣息:“下雨了?”

“是啊。”

子瑾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子,春天清新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他喜悅地深深地吸了口氣。

夏月撐着下巴有些犯困了:“剛才你怎麽知道我會捉弄你的?”

他自然沒有聽見,于是夏月蒙住一盞燈的燈罩,頓時光線暗了一些,他疑惑地轉過身來,看着夏月。她放開燈罩子又把話重複了一次,子瑾聞言微笑道:“這家裏,除了你還有誰,而且你身上有……”話說到一半卻停了下來。

夏月周圍的燈點得亮極了,适才他在燈下沒有發現,如今從這邊的暗處看去,夏月只穿了件貼身的紗衣,燭光透過來,照得裏面的身段若隐若現。

“我身上是不是有什麽味兒?”夏月擡起袖子嗅了嗅。

她這一擡手,讓胸部曲線更加明顯。

子瑾臉上一紅,別過臉去:“怎麽衣服都不穿好就跑出來了。”

“我這不是着急嗎?”夏月說着站起來,準備回屋子去取。

子瑾道:“你坐着,我去取。”說着端了盞燈就大步出屋,那種速度幾乎是奪門而出。

半晌之後他才拿着衣裳回來。

彼時,夏月已經伏在桌案上睡着了。任憑這般也不是辦法,子瑾只好将她抱起來,輕輕擱在床上,掖好被子。轉身看到棋盤上的黑白子早被她方才的睡姿弄得七零八落,偶爾還有一些被拂落到地上。他俯身拾起來,一粒一粒地放回盒子裏,随即又在書架上抽了本書坐回桌邊。

一清早闵老爺便讓荷香來找倆人過去,說是一個名醫正好路過錦洛,于是叫府裏的楚仲領姐弟倆去求醫。

那個叫作劉昰的老頭子,一手診脈一手撚着下巴上所剩不多的幾根胡須,半天才問:“這耳疾不是娘胎裏帶出來的吧?”

“對,公子九歲的時候害了風寒,高燒過後就聽不見了。”楚仲在旁邊颔首道。

“九歲?難怪還能把話說得像那麽回事,不過也費了不少心思吧。”劉昰繼續撚胡子點頭。

“還虧得我家夫人和老爺有耐心,費盡心力。”楚仲回答。

劉老頭子不悅地看了楚仲一眼,吹胡子讪讪道:“是你診病還是他診病,讓他自己答,不行嗎?”

楚仲臉色猛然漲得通紅,尴尬地朝子瑾看去。

夏月抿着嘴,強忍住笑意:“你這老大夫,好刁鑽,誰答還不是一樣。給你瞧了半天了,就一句話,能治還是不能?”

劉昰斜着眼睛瞅着夏月,板起面孔道:“我看你這丫頭才更刁鑽。這麽多年的病根哪能一下子就說清楚的。這病……能治也不能治。”

夏月立刻升起了一些希望,急忙問道:“怎麽說?”

“意思就是老夫治不了。但是老夫有位師叔,他精通銀針刺穴之道,對于這位公子的疾病用針灸最為恰當。而且我曾經見他治愈過此類病症。不過……”

“不過什麽?無論他老人家收的診金多貴,地方多遠,都可以請。”夏月急道。

“這不是遠近貴賤的問題。我師叔姓李,單名一個季字。若是姑娘在帝京的話,怕是早就聽說過他的名號了。他與我仕途不同,出身官宦,如今已經是禦前太醫院的院判了。若是你們請得動他就是能治了。”

聞言之後,三人都沒有說話。

須臾聽到楚仲着實地嘆了口氣。

宮裏的禦醫怎麽會有機會給他們治病,更何況——

夏月心中那盞重燃着微微光亮的燈,陡然熄滅了。

下雨了。

這種天氣她是最愛賴床的。

又是錦洛清晨的聲音。

賣豆腐的小販喊着押韻的吆喝,還有後院石磨的響動,秋雨打在瓦片上叮叮當當的……

她在夢裏隐隐還能聽見。

不知從何時開始不喜歡這些聲音的。

在敬宗皇帝的永慶年間,那些年因為一些士族的反對廢了科考。父親寒窗苦讀數年卻沒多大用處,後來卻機緣巧合到了先儲府上做門客,又被舉薦到滄荒為官,在滄荒結識了母親。在她記事以後父親才調回帝京做了個不大不小的京官。

随着父親幾度漂泊,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奇怪的人。在帝京,因為母親娘家行商,總是被人看不起,和其他人連往來都極少。所以她讨厭帝京,讨厭那些市儈的人言和狡黠的嘴臉。

以至于得知父親突然辭官要去錦洛的時候,心中萬分雀躍。

哪知在錦洛依然格格不入。

她努力學會的錦洛方言會帶着明顯的帝京口音,時不時地引來對方詫異的目光。

淡然缥缈的水鄉景色看多了,又懷念起帝京的風景來。

那氣勢磅礴、直聳雲霄的蒼茫山脈。

那冷冽且漫天飛雪的嚴冬。

那輝煌至極、奢華無比的街巷酒樓。

還有就是大海。

父親曾在過年封衙的那幾日帶她去看了處于京畿之東的尾闾仙海。

冬天北方的海是灰暗的,淩厲的驚濤拍打着墨色的礁石。

相互撞擊,萬年不屈。

而錦洛的水,錦洛的湖,還有這裏的人,都像是在狹小的水槽裏徘徊,永遠無法體會到大海的磅礴和剛強。有時候她會想,是不是帝京也會有那樣的男子,像尾闾海,剛毅偉岸,桀骜不馴。

當父親與人初次結識,會自稱是錦洛人氏。每每聽見這句話,她都會一怔。那麽,她應該算是哪裏的人,錦洛或帝京?

偶爾她把關于帝京的感慨講給弟弟聽,子瑾總是神色平淡地說:“我不太記得帝京的事情了。”

或許他并非遺忘,不過是不願意再回憶罷了。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不願意別人企及的地方,或許陰暗或許柔軟。比如對于她而言是少時所見的帝京青灰色的大海,而對于子瑾呢?

子瑾長大了,謙遜、溫和、有禮、知進退,如她和娘期盼的那樣。子瑾按照她的喜好長成了一個美好的少年。

她好絲竹之聲,便要他學琴、吹笛。

她愛棋,也拖他沉溺于此。

滴滴答答……

屋頂的雨聲越來越密。

又有人進屋,在低語着什麽。

對這樣的雜音,她不悅地皺了皺眉,眼皮依舊重得不願意睜開。

一只熟悉的手掌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

“與昨夜比起來,好了很多。”荷香低聲道。

子瑾點頭,收回手:“那再去請張大夫來瞧瞧,看下原先的方子可要做些增減。”

他坐在床邊,聽不見外面的所有響動,只是方才荷香按吩咐拿着方子出去的時候,一開門便帶進一些濕潤的泥土腥氣,他的鼻子告訴他,雨定是又下大了。

一時間,屋子裏就剩下他們倆。

夏月睡在床上,呼吸比平日裏急了不少,時而夾雜着喃喃的夢語。剛剛才替她掖好被子,手臂又不安分地露了出來。

他無奈地笑笑,真不知誰是弟弟,誰是姐姐。只好又替她把手放回被子裏去,剛俯身垂頭,自己頭發便從肩頭滑下,輕輕拂在夏月的臉上。

她似乎覺得癢,在睡夢中随手就将那幾绺黑發拽在手裏,不再放開。

子瑾的頭便僵在半空,一時間他的臉離她很近。

看到她因為燒了一夜而紅撲撲的臉蛋,還有萦繞在鼻間淡淡的清香。以往不是沒有這麽與她接近過,但是不知為何,此刻他的心倏地就狂跳起來。

那嬌羞的唇,在誘惑着他心中的什麽東西,于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尖撫摩着她的唇,眼神迷茫且熾熱,然後一點一點地俯下身去。

突然,夏月夢中不安分地嘟囔了一聲,嘴唇微咧,那種嘴形好似是在叫“弟弟”。

弟弟。

子瑾驀然驚醒,像被燙着了一般,猛地起身,逃出了夏月的閨房。顧不得下雨,也顧不得楚仲在後面叫他,一路疾步逃出闵府,走到城外湖邊,心跳漸漸平息以後,才覺得那幾绺強行從夏月手中抽出的頭發,隐隐抽痛。

錦洛湖面因為淅淅瀝瀝的細雨更加煙波朦胧。

似乎有什麽東西悄然無息地蘇醒了……

當時手足失措的子瑾并未發覺避在門外拐角處,端着湯藥,因為看到這一切而驚訝無比的荷香。

她張着嘴吃驚得半天合不上。

待她回過神端着湯藥進屋時,夏月已經醒了,她穿着單衣坐在床上,眼神還是高燒後的懵懂狀态。她拍了拍昏昏沉沉的頭:“我迷迷糊糊聽見你和子瑾說話來着。他人呢?”

“少爺他……他……有事出去了。”荷香忍了忍,終究還是沒把實話告訴夏月。

事情好像就這麽風平浪靜地過去了。

可是連續好幾天,子瑾都在刻意回避夏月。

姐弟倆的別扭沒堅持多久,就被另一件事情擾亂了。

那一日,齊安在翠微樓上有感于對面的錦洛州吏為了讨愛妾歡心在暢園包場十日而做了一篇文章。當時他一氣呵成,連杯中的茶還未涼便做成文章,且字字珠玑,句句精辟,将王奎多年的人品、官品批得體無完膚。

王奎惱羞成怒,便命人捉了齊安,欲除之而後快。

可是齊安此人本就是名滿天下的賢士才子,州府好幾次舉薦他去太學教書,他都閉門不出。這王奎也只得将他暫為收押。

其間,一批儒生一直與州衙周旋。

齊安脾氣也擰上了,死不低頭。

王奎面上下不了臺,正好其中有兩句連帶批判了本朝吏治、無非是說“科舉不複,國家可亡”之類的話。王奎捏着把柄,就要以妄議朝政的大不敬之罪處決齊安。

哪知這文章不知為何竟傳到了天子耳中,據說皇帝當時倏然一笑,說道:“倘若朕廷下官吏沒有這等容人氣量,也妄為人臣了。”既不追究齊安譏諷朝廷之罪,也未督促禦史臺徹查王奎,只是一句話便笑過了事。

那王奎得知聖訓,連夜就放了齊安,還遣了八擡大轎将他送回家。

“結果王奎不但不能把齊先生怎麽樣,還得好生把他伺候着,要是在家有個磕磕絆絆的,朝廷過問起來,就倒黴了。”夏月咯咯地笑。

“齊先生沒事就好。”子瑾說。

夏月想起那文章,情不自禁地誇道:“齊先生實有文人的铮铮傲骨。”

原本還好好的,子瑾一聞夏月之言,眼睛驀然就暗淡了。

過了幾日,夏月在路上碰見齊安,斂襟一禮。

齊安看着夏月的神色,覺得她似乎有話要講,于是說:“在下剛剛從一位朋友那裏得了些明前新茶,闵姑娘要不要到鄙舍嘗嘗?”

夏月答應後,遣了荷香把父親的藥先送回去。

草棚之下,秋風徐徐。

夏月問道:“齊先生,近來你見子瑾時覺得他心中可有不快?”眼神關切又擔憂。

“還好。他向來都是最聽話懂事的。”

“哦。那就是我什麽地方惹惱他了?”夏月蹙眉喃喃自語。

忽然,齊安那個在一旁清理葡萄藤下雜草的書童插嘴說:“闵公子平日裏最為寬容,無論何事都不會惱的。”

“寬容?”齊安聽到這個詞有些感慨,“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哪裏懂得何謂寬容,定是以前經歷過什麽大苦大悲罷了。”

夏月聞言看了一眼齊安,随後又有些羨慕地道:“難怪子瑾最推崇先生,連我信口胡亂誇耀幾句,都不被他應允。”

“闵姑娘怎麽說?”

于是夏月便将那天因議論齊安文章,子瑾拂袖而走的事情娓娓道來。

“也許并非因為姑娘所誇之人,而是那話是由姑娘口中所出的緣故吧?”他猶豫地說出這番話。

夏月一愣:“我不也常誇他嗎?怎麽這麽小氣。”

一個人回家,正遇上子瑾在一一按照楚秦、楚仲的指導練功吐納。

她一見子瑾便笑,後來索性在石凳上坐下來看他。

子瑾本來一個人練得好好的,見夏月一直盯着自己,笑得他後背有些發毛,況且兩個人也有多日不搭理對方,所以她的行為更是讓他覺得蹊跷,于是動作越來越僵硬。

“唉——就算街口烏老大家耍雜耍的猴子都比你比畫得好看。”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