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闵老爺的身體是越來越不濟,即使這樣他還是帶着子瑾還有楚家兩兄弟出了趟遠門。

夏月送了他們回屋後,見子瑾那塊高辛玉靜靜地躺在自己床上。不知何時被他悄悄放在那裏的,随着父親他們出遠門愈加頻繁,她替子瑾保管這個東西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了。

最近子瑾對她的态度不知道出了什麽毛病。

夏月閑來無事,又去了齊安那裏。

“這樣豈不是很好。還記得那日我說寬容之類的話嗎,也許由于什麽原因迫使他要在家裏和私塾裏做一個人見人愛的好孩子。如今他突然有了脾氣,說明他的心已經在你面前不再僞裝了,而是原原本本地敞開。”齊安如是說。

夏月眨了眨眼,她也這麽想過,只是不如齊安講得那般透徹。

“齊先生年已而立,為何還不娶妻?”

她陡轉話題,突如其來的一問讓齊安猝不及防:“在下……”他沉吟,“在下只覺得,千金易得,知己難尋。”

“我原以為齊先生是想隐于市的,只是沒想到當衆寫出那樣尖銳的文章來。”

“不過看到家國也許會最終殘敗在這些人手中,忍不住發幾句牢騷。說到那事,還要多謝闵老爺在州衙牢獄中為我費心打點。”

“還不是一點用場都沒派上,若不是皇……皇上他老人家一句話,說不定就回天乏術了。”

齊安笑笑:“在下孑然一身,從無牽絆,死不足惜。”

夏月搖頭:“為了區區一個王奎,怎麽不可惜。”

夏月前一步剛走,一位少女就進了門。少女大約十五六歲,單名一個岚字,家就住在齊安隔壁,自小就常來私塾裏玩,齊安也一直把她當作妹妹看待。

齊安看着夏月遠去的背影,心想:“她是個很特別的人,如男子一般聰明且敢為。”

“她就是闵公子的姐姐?”阿岚一直暗中喜歡着子瑾,這心思齊安也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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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岚……”齊安意味深長地看着小姑娘,欲言又止,隐約中覺得這段愛慕會以失敗而收尾。

剛過一會兒,卻見夏月去而複返。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把剛才買的棋譜忘在先生這兒了。”

書童立刻去尋,走的時候齊安叫住她:“在下也要出門,順路送姑娘一程吧。”

他們這一走,正好讓一位不速之客撲了個空。

私塾外停下了一頂青色兩擡小轎。

轎裏的人掀起簾子一角,對随轎的一個勁裝大漢說:“你就說是從帝京對齊安慕名而來的。”那嗓音不高不低,偶爾有一兩個字鼻音略顯慵懶深厚,聽起來像和煦的春風,轉音處卻又帶着絲沉沉的氣息,讓人頓生探究之心。

可惜裏面光太暗,書童看不清楚,只瞧見那人修長有力的手上戴了一只羊脂白玉扳指。

那身形魁梧的勁裝大漢畢恭畢敬地應了一聲,就去詢問。

書童回之一揖:“抱歉得很,我家先生剛跟一位朋友出去了。”

“何時能回?”大漢急問。

書童戒備地看了一眼:“不知。”說完便閉門不出了。

轎內的男子頗為遺憾:“洪武啊,真是可惜了,好不容易逮着機會能溜出來幾天的。”

那被喚作洪武的大漢有些焦急道:“公子,我們還是先回去,改日再說成嗎?”

“不成。”男子幹脆地扔出兩個字,說到末尾音調在他嘴裏拐了個彎,滿是戲谑的語氣。

“那……”洪武沒轍。

“早就聽說錦洛的酒好,姑娘美。先去聽個小曲,喝點酒,然後再回來找他。”男子拟了個計劃。

“可是……”

“日落騎馬就走,肯定追得上他們,你放心。”

洪武嘆氣,也只好如此了。

到了街口,人來人往的,幾個人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洪武好不容易找了個人問:“姑娘,冒昧打擾,請問錦洛最好的酒樓往哪兒走?

被他攔下的不是別人,正是夏月。

她想了想道:“‘最好’二字的意思有很多種,你是要找那種價錢最貴的,還是味道最好的?”

洪武被她問得一愣一愣的。

卻不想轎裏的人一哂,開口問:“這最貴最好又怎麽講?”

夏月答:“有的人銀子多,喜歡找地段好、景致好的酒樓,顯得吃飯喝酒都有排場。有的人不拘小節,覺得氣派與否無所謂,只要可口便好。”

“有意思。”轎中人不禁笑了,“那姑娘你看我應該找什麽樣的?”

夏月聞言想要看看轎子裏面那人的面目,沒想到洪武搶先一步,防賊似的擋在轎窗前面。

夏月不禁覺得這主仆兩個人真是無禮,她一個姑娘家,光天化日的還能把一個男人給吃了?

于是她沒好氣地說:“你們沿着街直走,往右拐個彎,看見翠微樓那招牌進去就是了,絕對适合你們幾位,那店氣派又華貴,店小二見誰都能笑成一朵花,樓上還有幾間包房,總之樣樣都好,就是難吃。”

她一說完,轎裏面的男子不禁被逗得一樂。

夏月懶得繼續浪費嘴皮子,擡腳離開。

轎子走了幾步,男子突然想起什麽,掀簾對洪武又道:“哎——慢慢慢。你還沒問她哪兒的姑娘好。”

洪武黑臉:“我的爺,人家是一個黃花閨女!”

“知道人家是黃花閨女,還攔着不讓走。你這人看着老實,問路都要找個漂亮的。”

洪武:“……”

待到日落時分,轎子去而複返,齊安依舊未歸。

轎內男子再也拗不過洪武,只得原路回去。

轎子出了錦洛城,便換馬北行。

那人一下轎,就長呼一口氣道:“洪武,你這轎子差點憋死我了,回去有你好看。”說完便翻身上馬。

男子眉角鋒利,梳了一個簡單的發髻,青衣窄袖,除了左手的玉扳指無任何飾物,可是旁邊的人卻對他畢恭畢敬。

“這是為了公子的安危着想,暗箭難防,屬下一個人萬一無法護您周全,如何是好?”洪武騎馬随行。

“護我周全就是要我像個女人一樣坐在轎裏?況且這偌大一個錦洛城,估計只有王奎認得我。”

“不可不防。”洪武執拗地說。

男子擡眼看到前面的湖光山色,手持缰繩指着,笑道:“我老早就聽說錦洛這山水景致不錯,不如我們跑一圈?”

洪武着急了,四下望了望,然後壓低了嗓音,祈求着叫了他一聲:“皇上——”

“嘿,你都這麽叫我了,欺到我頭上了。到底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皇帝尚睿又道,“咱倆比一圈,你追上我了,我就聽你的。”話音剛落,便策馬前去。

洪武心裏矛盾了,贏了吧,怕觸怒龍顏;不贏吧,他們這麽一直在外面耗着,萬一被太後知道了,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他這猶豫間,尚睿已經一溜煙甩了他一大截了。

可憐他一個舞刀弄槍的大老爺們心思回轉了好幾遍,才一咬牙跟了上去。

第二日清晨,原本走得平且穩的馬車停了下來,雖然很緩慢但是睡在軟榻上的尚睿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

“明連。”他揉了揉眼睛,沉沉地喚道。

立刻有個年輕太監打簾上車:“皇上,馬上就到帝京了,所以洪将軍讓停歇一會兒。沒驚擾皇上您睡覺吧?”

尚睿似乎還未從剛才的熟睡中清醒過來。眼睛有些蒙眬,發髻也有些散亂,一绺頭發不馴地垂在額前,襯着他鋒利的眉角,有種不同于平日的俊朗。

“朕睡了多久?”

“不到兩個時辰,天還未亮呢。”明連一邊跪身為他穿鞋,一邊回道,“昨夜您和洪将軍騎了那麽久的馬,肯定身子乏,還是再睡一會兒吧。”

尚睿摸了摸額頭,好似自言自語地輕輕道:“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那些登基之前的事情,他原先還以為自己早就已經不記得了。

早膳之時,忽聽車外一陣嘈雜的喧嘩。

尚睿一陣納悶:“外面何事?”

一剛剛呈膳入內的太監回道:“起禀皇上,他們看到日出正興奮呢。”

“哦?”尚睿也來了興致,停箸笑道,“那朕也去瞧瞧。”

秋日的清晨,煞是涼氣逼人。一掀車簾立即感受到凜冽的寒風,一下子與車篷內的柔軟溫暖隔絕開來。

只見東面頤山山頭逐漸發白,西邊的天色還是漆黑,越往東去越淺,呈現出藍色,到了天邊盡頭已經微明。

盡頭之處,一片火紅霞雲,好似有一團熾熱的東西藏在頤山之後。紫紅的彩雲變得越來越纖細,橫卧蒼穹。

只是轉瞬之間,一個燒得火紅的炭球一躍而出,映得遠方那立于頤山一側的恢弘帝京仿佛染上了一層橘紅,那鮮豔的色彩僅僅在眨眼工夫就迅速鋪遍了整個萬裏河山。

尚睿負手站在山丘上目睹此景,驀然就被一種莫名且強烈的情緒所感染。

待天大亮,尚睿回車內修整片刻,就去了子墨齋。

子墨齋位于皇宮南苑,依附皇宮而建卻又可以獨立進出,素日裏也鮮有人至。尚睿一早到了京畿後,只攜了幾個心腹,撇下大隊護送禦駕的人馬,暗中來了子墨齋。所以大家只道是皇帝還在路上,忙着準備接駕。宮裏的人都不知,魏王尚賢自然也是沒有得到消息。

所以當魏王得知尚睿口谕的時候,詫異地問前來宣旨的明連:“敢問肖公公,皇上是何時回京的?”

“今早。”兩字答完過後明連再不多言半句,魏王自知宮裏的規矩,也不便再打探。

待魏王請安行跪之後,尚睿看了看他道:“朕可是為了魏王而從錦洛連夜趕回的啊。”尚睿未着龍袍,一襲樸素的常服,可是素袍簡帶卻更加凸顯了他的俊秀。

未等魏王答話,他忽然又問道:“魏王有多少年沒回過帝京了?”

“快十年了。”魏王垂首答道。

“為何如此?”

“是因為……因為……”魏王額上的汗不住地往外冒,“因為”連說了幾次也沒能把下文接出來。他本與尚睿在相貌上有些相似,可是此刻惶恐的表情與尚睿的泰然自信相比之下差了千裏。

“啪——”茶盞被尚睿重重地放下,與桌面發出一聲碰撞聲,頓時吓得魏王雙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忽然之間,屋子裏安靜極了,仿佛能聽見魏王劇烈的心跳。

“讓朕替你說。因為聖旨有谕,朕登基之日起所有藩王均需就藩,無诏終身不可離開封地一步,更加不得回京。可是你卻偏偏不好好待着,冒冒失失地闖了來。魏王,你可知此舉是死罪嗎?”尚睿一口氣說完,語氣嚴苛,待到後面稱“魏王”時又緩下來,于是顯得最後“死罪”二字更是驚心。

魏王雙手伏地大氣也不敢出,完全忘記自己此行前來的目的了。

卻見尚睿沒了下文,只看到從茶盞裏灑出來的那幾滴茶水,随即尚睿話鋒一轉,緩緩問道:“八哥在封地可好?”

這不問也罷,一問立即勾起魏王的無限哀怨。先帝原本有九子,活到成年的只有五個,而後先儲被誅,餘下五個弟兄分別受封,表面上受封為王實際上幾乎可以說是流放。封地多數人稀地少,況且又是邊夷貧瘠之地,素日裏錦衣揮霍慣了的這些天皇貴胄們哪裏能夠忍受。

可是這一切又是拜尚睿與徐太後所賜,他再有苦水也不能在這裏倒,只得叩首道:“承蒙皇上隆恩,臣家裏一切尚可。”

尚睿說:“封地裏的情況朕也是知道的。你日後若是有什麽不夠的東西,就遞折子上來給朕說說,朕一定盡力。聽說嫂子又懷第二胎了,朕卻與她還未曾見過,身子還好吧?”尚睿在九個兄弟中最幼,魏王次之。

魏王聽着心中一熱,眼眶濕潤,煞是感動,又是一磕頭:“多謝陛下挂心,賤內一切都好。”

尚睿笑着将他扶起來:“八哥可是有要事需親口對朕說?”

魏王這才想起正事,左右看了看,斂容低聲說:“皇上還記得那塊高辛寶玉嗎?”魏王此語甚妙,一言雙關,指玉也是指攜玉之人。

尚睿神色一凜:“寶玉失竊多年,為何重提?”十年前那些往事他是不願意想起的,昨夜在颠沛的馬車上迷糊間也夢到了,難道真是巧合?

“有人找到了它。”

尚睿依舊只是靜靜地看着腳下。

“皇上您猜是誰這般妄為?”魏王一人自說自話道,“是淮王尚仁。”

他本以為會給皇帝一個驚慌失措的震動,沒想到尚睿竟然只是微微一笑,魏王唯恐尚睿沒有明白,補充說:“淮王他定是想借先儲的名義……”

尚睿一擡手便打斷了他的話,輕松地笑道:“你昨日入京可有他人知曉?”

“沒有,按照皇上的吩咐夜裏住在一個下人家中。”

尚睿點頭:“很好,你直接回去吧,我讓洪武送你。”魏王回來得十分冒失,他擔心若是此舉被徐家知曉了,恐怕自己也保不住他。

魏王有些失落地看了尚睿一眼,似乎有話卻羞于出口。

尚睿會意道:“你那個老大,我記得叫冉鴻。”

“承蒙陛下惦記。”

“今年有六歲了吧,年底将他送來太學院讀書。”可憐天下父母心,魏王冒死也要親自将那個消息告訴他,也不過為此。

魏王一出門,經秋風一吹才發現衣襟已濕得透徹。不禁一陣感慨,他當年離京的時候老九還是躲在他母親徐貴妃懷中的一個孩童,近些年來又聽說他耽于玩樂并不長進。可是好像也不盡然,否則方才一番恩威怎能将自己馴得服服帖帖。

待魏王走後,裏屋出來一人。四十歲上下,身材清瘦,一副儒生的書卷氣。

尚睿抿嘴笑道:“賀蘭巡啊,虧他隐藏得這麽深。”這些年五個藩王中,淮王是當年最識時務,所以也是最受太後寵愛、勢力最大的,“母後發現家犬成了狼的時候,表情肯定有趣極了。”

賀蘭巡撚了撚下巴上短短的胡須,蹙眉道:“可是那寶玉之事?”

尚睿道:“他能找到高辛玉,倒也是意外。”

賀蘭巡道:“皇上難道是擔心淮王多了那個東西,興出什麽風浪?”

“你可不知,那塊玉藏着些秘密。”尚睿言罷思忖半晌,卻再未說下去。

賀蘭巡只當是皇家秘事,不足為外人道,便轉而敦促:“皇上還是盡快出城與禦駕會合後回宮吧。”

一聽“回宮”二字,尚睿不悅地皺了皺眉頭:“朕知道。”

因為回京突然,接駕的時候也未按全部禮儀。做儀仗的兩行鹵簿之間有一個耳垂雙髫的錦衣孩童,一見尚睿下車便很懂事地跪地叩首,朗聲道:“兒臣躬迎父皇聖駕。”

見他說得有模有樣,尚睿一樂,牽着他的手同步而行,忽然想起什麽道:“浚兒,你八叔的兒子要來與你一同念書,你可要好好學,莫讓別人給比下去了。”

重陽節頭一天,徐氏的外命婦們奉旨進宮觐見本家太後。

承福宮裏,一大家子人衆星捧月般地将徐太後圍在上座。右邊是皇帝,左邊則是皇後王氏。

徐太後在和娘家的姐妹們聊着家常,時不時地會掩嘴笑出聲。

而尚睿則在一旁和長子冉浚忘我地逗着蛐蛐,突然父子倆不知遇到什麽,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徐太後不禁朝他們看去,樂悠悠地道:“兒子都這麽大了,老子還跟個孩子王似的。”接着轉身擡手拉着另一側的王皇後,“也多虧你将冉浚視如己出,費了不少心。”

“其實,”王潇湘稍許揣摩了太後的神色後繼續道,“其實依兒臣看,還是應該把浚兒她娘從行宮……”

話未說完,徐太後的臉色已經垮了大半:“不守本分只會媚主的女人也配到宮裏來?”

殿內原本融和的氣氛頓時僵了下來,尚睿輕輕揮手讓人将孩子和蝈蝈籠子一起帶了出去。

連冉浚親生母親的閨名叫什麽他都不記得了,或者是自己壓根從來就沒有詢問過她。那不過是在舜州行宮裏某個宿酒的夜晚,被他拉進床帏的宮女。

想至此,尚睿也不管旁人的目光,半揚嘴角,忽地笑了一笑。可見,自己确确實實是個縱情聲色、驕奢淫逸的昏君。

不知何時,屋子裏太後又開始和顏悅色地和旁人說笑,皇後在這些話題中牽強地回旋,卻會時不時地看一眼丈夫。尚睿怔怔地看着窗外陰霾的天空。突然有個康寧殿的太監說是王清在乾泰殿求見,于是尚睿欣然地起身辭了母親。

書房裏等着尚睿的那人穿着正三品的玄狐官服,白白胖胖的,一臉慈眉善目。此人叫王清,在都察院當差,是丞相王機的長子,也是皇後王潇湘的兄長。

王清帶來了一份年底各地官員職務變遷的名錄。

尚睿這次是來來回回,看了不下半個時辰,王清也一直埋首沒有開口,禦書房裏好像飄蕩着一種奇怪的氣氛。

“呵——”最後還是尚睿的笑聲打破了這種沉悶。他一合折子就笑了出來,“其他的都準了,不過南域那邊不要洪武去,朕喜歡洪武,得留着他。”

王清道:“洪将軍是我朝難得的虎将,放在京畿只怕……”

尚睿笑眯眯地橫了他一眼:“只怕屈才?大舅子覺得誰待在朕身邊不屈才?”

王清垂頭:“臣惶恐。”

尚睿思忖須臾,翻開折子提筆改了個名字:“讓徐陽去。他是舅舅的兒子。你給太後過目的時候,把我的原話說給她聽。”

“可是,徐家一家獨大,唯恐朝中有非議……”

“你再等幾日給太後瞧瞧,她會有取舍。”

萬一太後只取不舍呢,王清琢磨着。

朝廷兵力三分在西域讓徐敬業威懾烏孫國,三分在南域由李秉立鎮守蠻夷部落,而禦林軍歸于洪武旗下,其餘悉數都在徐家朋黨掌控之內。

如今李秉立突然想告老還鄉。

太後若是只取不舍,那這天下……

王清忍不住擦了擦額前的冷汗。告退出門的時候,他算了下日子,幸好又要秋獵了,皇上可以透透氣,也許太後老讓他管一些朝廷裏無關痛癢的政務,真被憋出點毛病來了。

十月中旬,像往年一樣,皇家在長楊苑圍獵。從先前的世宗皇帝開始,便有了舉國尚武的風氣,皇子、世子從幼年開始就會文武雙習。

宮裏提前半個月就開始準備。

長楊苑位于京畿南面,地勢平坦,是開國的太祖皇帝下令所建,立在讓後世子孫不得放棄軍戎武業。

每年到這個時節,尚睿便會情緒高漲。

徐氏一門皆是武将,不知是否得到母族的遺傳,有個好動的性子,做皇子那會兒在太學院沒少因為這個挨罰。再說他過去在先帝九子中年齡最幼,人小也沒有別的心思,最大的夢想不過是随着外祖父一起征戰邊塞,縱馬射箭,血灑沙場,總是認為那才是最顯男兒豪氣的活法。

夜裏到了長楊苑,禦駕紮營之處,營火燃得紅了半邊夜空,莫說什麽豺狼猛獸,只怕連只鳥也被攆到幾裏開外去了,甚是無趣。

想到這裏,尚睿的嘴角上揚浮現出壞笑,對付他們的法子他也是有的。屏退了所有宮女太監,假裝休息就寝後便換上了洪武帶進來的禦林軍行頭。

“皇上,臣覺得還是不妥。”洪武個性耿直,也不掖在心裏,想到什麽就說了。

“你不是我朝第一勇士嗎,你怕什麽?”尚睿一邊說話一邊穿衣服,這副普通士兵的盔甲雖然不繁瑣,但是也夠他忙活半天了,本想讓洪武幫忙,但是瞅了瞅他握着佩刀的粗黑雙手後還是作罷。

洪武急忙搖頭:“臣倒是不怕,臣只是怕……”

尚睿忍住笑意,愠道:“一個大男人這般扭捏作甚,你到底是怕還是不怕?”

“臣為了皇上就算是刀山火海都不怕。”

“這不就得了,只要你陪朕出去溜達溜達,又不是讓你去死,走吧。”尚睿說完拿起頭盔拍了拍洪武的肩膀,讓他先行,自己則跟随其後。

士兵們都認得洪武,只當他是帶着下屬從皇帝的主帳裏出來例行巡視,眼尖的人看到走在洪武後面那人背後背的那張玄色禦用蟠龍雕紋的長弓,略微詫異。剛要到圍營大門,差人出去牽馬的時候,徐敬業忽然派人來尋洪武回去,要同他商議明日禦駕狩獵的路線。

“我這……”洪武遲疑着要怎麽回絕對方。

尚睿卻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笑眯眯地說道:“大人,軍令如山,你就放心地去吧,這裏還有……呃,還有屬下呢。”

洪武看了看他,心裏嘀咕:就是因為有你我才不敢去。

尚睿瞧到洪武是一副寧死也不放過自己的模樣,斂容皺起俊眉瞪了他一眼,嘴上無聲地說了兩個字“快去”。尚睿有點不耐煩了,要是等徐敬業察覺異樣,親自來請洪武,自己還溜得了嗎?

洪武拿他沒有法子,無奈地跺了一腳說:“我馬上就回來,一定等我。”只得和人走了。

尚睿見他們遠去,本欲一溜了事,但轉念又想,萬一洪武回來真尋不着他的話,憑他那個性,說不定會把自己綁起來連夜跑回太後那裏請罪,甚至有可能當場就拔劍抹脖子了。

所以他只好将背上的弓卸下來,往旁邊一扔,雙臂枕着後腦勺倒在草垛上。不遠處剛剛被換下崗的士兵坐在一起,圍着火堆喝酒抵抗夜裏的春寒,邊喝邊相互調侃,時不時地哄笑。

“嘿!”其中一個回頭正好看見尚睿孤身一人坐在這邊,怔怔地望着他們,便做了個手勢讓他過去。

尚睿身形一滞,指了指自己:“我?”确信之後才慢慢地走了過去,那人甩手一扔,丢給他一個粗制的牛皮酒囊。

“你是新來的吧?剛才看你跟洪大人一起。怎麽一個人傻待着,也不和大夥一起樂樂。”

尚睿笑笑,跟他們一同席地而坐,拔開木頭塞子仰頭就将酒倒進嘴裏。

這是他從未嘗過的燒刀子,辛辣而劣質,入喉之後嘴裏意外地留有一絲甘甜的滋味。

灑出來的酒順着尚睿的脖子流到衣襟裏去,打濕了一片,混着夜風有點過于涼爽了,而他心裏卻是異常痛快的。

“你叫什麽?”那人問。

尚睿瞥到旁邊燒火的木頭,回道:“柴衛。”

男人指了下自己:“我叫姚創。”

左邊那人說:“我叫何出意。”

接着其他人一個挨一個地簡潔明了地介紹自己。

“田諱。”

“王員。”

“金富貴。”

……

十來個人都說完後,尚睿點點頭,一面回味着嘴裏的酒味,一面認真地聽着。

姚創笑道:“你是新來的吧,一下子人太多,慢慢來,過幾天就都認全了。”

尚睿又倒了一口酒,微微一笑:“你叫姚創,你旁邊挽着袖子的這位小哥叫何出意,添柴的叫王員,名字最喜慶的是你,金富貴……”他不急不緩挨個把他們十幾個人的名字一一重複了一遍,且一字不差,一人不落。

大家有點驚訝。

“你讀過書吧?”姚創問。

“嗯。”尚睿呷了一口酒。

李稼瞪大了眼睛:“娘的——這啃過書的也忒聰明了點。”

大家一起哄然大笑。

田諱不經意看到尚睿随手擱在身邊的弓,問道:“使得怎麽樣?”

尚睿側了側頭:“大概還行。”

他每次狩獵張弓都免不了被後面一群人贊揚到天上去,他心裏也清楚這些溜須拍馬的把戲。可是,他自娘胎生下來就不知道謙遜為何物,如今說個“大概還行”,在別人聽來,顯得頗為驕傲自負。

殊不知這在他生命中算得上是最謙虛的話了。

一臉虬髯的李稼最為不服:“我們姚二哥的騎射也不差,不如你倆比試比試。”

姚創閉口不語,彼此不熟,怕傷了和氣。

尚睿卻眼眸一亮,答道:“好啊。”

“怎麽比?”姚創問道。

此刻,不遠處一聲酷似嬰兒啼哭的清脆鳥叫聲響起,那是血鵲捕食前的信號。

尚睿忽然就想出一個好主意,唇角翹起,挑眉道:“既然你騎射皆佳,那麽在對面林子裏比試騎射。只射血鵲,先得者勝。”既然洪武不叫他走遠,那在四周轉悠總可以吧。

血鵲是東苑特有的一種鳥,專叼這一帶草叢中帶劇毒的墨蛇為食。它通常在夜間出沒,所以視力極好,一遇到風吹草動便會急速飛回高空,飛得極快,一般人很難捕射。

尚睿想出這麽個題目,其一是比眼力,現在夜空毫無月色星光,黑漆漆的樹林裏恐怕東西南北都難辨認,何況是尋一只暗紅的鳥兒;其二則是賽騎術,血鵲極為聰明,一旦察覺到危險便會急速騰空,若是要在這茂密的林中騎一匹彪悍的駿馬追個雞蛋大小的東西,想起來都覺得有趣。

姚創也是好勝之人,莫要說在這群兄弟中,就是現下整個軍營也少有遇到能出其右的弓箭手,他也來了興致,笑着補充道:“誰先駕馬出林誰便輸了。”

“好!”尚睿答應,接過他們遞來的缰繩一躍上馬。他右手握弓,卻想起什麽,将身後箭袋裏的利箭如數抽了出來扔到地上,只留了一支,眼神頗為挑釁地看着姚創,說道:“一擊必中。”語畢策馬出營。

尚睿先行,馬到營門口,自然有人擋駕。尚睿眼神一凜,斜睨了守衛一眼,喝道:“閃開!”連速度都沒減緩,吓得那人慌忙之中下意識地側身讓路。

姚創也随即跟上。

兩匹馬風馳電掣一般進了烏黑的林中。血鵲察覺到林中的動靜,在草叢裏啼叫一聲,急忙展翅,四散開來。可惜慌亂之中,有兩只血雀因為林子裏茂密交錯的枝葉遲遲找不到沖上雲霄的縫隙,便在樹幹之間急速地飛轉。

二人并駕齊驅,貓着腰,在樹木之間穿梭。

枝葉太密了,時不時地有幾枝長得很低,當人馬飛快掠過時,受不住沖擊的力道便折斷了。

那兩只血鵲飛速地左右穿梭。

忽地,其中一只終于尋到一個機會,穿出枝葉,僥幸地逃出生天。

只剩一只了。

因為只有一次射箭機會,兩個人都不敢貿然出手,眼看它要尋着出口,蹿上天去。若是等它得逞,便再難得手。

此時,尚睿不再遲疑,松掉缰繩,僅僅用雙腿夾緊馬肚,反手從背後的箭袋抽出那支箭。

他剛挺起腰身,“哧”地一下,一根樹杈狠狠地從他臉上劃過,他恍若未覺,定在馬背上,背挺得猶如一棵樹,張開弓沉着地等待時機。

就在一剎那,他抓住時機,眯起眼睛,手指一松,倏然放箭。

同時,他嘴角漾起一絲得意的微笑。

他以為自己肯定是勝了。

卻不知,在他的箭頭在離血鵲還有半尺之遠的時候,卻陡然被另一只從東面飛來的箭半路截殺,斜插着撞在尚睿的箭頭上,只聽“噌”的一聲,金屬脆響,兩支箭頭相碰,在半空中一起折落下來。

血鵲着實被那聲音驚了一跳,翅膀撲棱了兩下一躍上天,再不見蹤影。

“你!”尚睿猛地回首,惱怒地看着姚創,“你使詐!”

姚創當時只是見尚睿勝券在握,才生急智。雖然不甚光明正大,但是畢竟做都做了,自然在尚睿面前也不能示弱,讓他看出自己懊悔的表情,于是小聲嘀咕道:“之前你并未說不能這樣,最多算咱倆平手。”

尚睿這一生哪受過這種窩囊氣,眉毛一橫,翻身下馬,一步上前,揪住姚創的袍子,想要把他從馬鞍上拉下來。

姚創反射性地與他一扯,力沒收住,胯下馬蹄一滑,便落下馬來。尚睿也摔了個措手不及,和姚創一起從坡上跌落滾了幾圈,一直滾到山坳裏。兩個人臉對着臉,互相扯住對方衣襟,怒視着,一動不動,好像是兩頭老虎在各自尋找着對方的破綻,等待時機。

忽地,“哧——”尚睿驀然就笑了起來,毫無緣由,讓姚創也萬分納悶。

他放開姚創翻了個身,仰面躺在潮濕的草地上。

“姚創,你可真有意思。”他笑着說道。

姚創拔掉頭上沾的枯草:“有意思的是你吧,先惱的是你,先笑的也是你。”

“我有十多年沒有跟人這麽動過手了。”

姚創嘟囔道:“這也算打架?我年前與人動手,一拳就把人家的牙打掉了,還捅了他一刀子。那人是錦洛州府老爺的侄子,所以後來才跟着大夥跑到帝京做了假戶籍從軍的。”

“人家怎麽惹到你了?”

“他搶了我的女人!強娶到家裏做了妾。”姚創至今說起來都恨得牙癢癢,若不是當初被旁人拉住,怕是自己早就一刀廢了那混蛋。

尚睿點點頭,雙手又枕到了腦後:“你們睡過了?”

姚創被這個簡單粗暴的問題問得差點咳出一口老血來,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窘了半天才問道:“柴兄弟,你不是讀書人嗎?”

“都沒睡過,怎麽能叫你的女人?”尚睿問。

“我……”姚創的臉紅得快滴出血來,一時語塞。

“反正她對我是一心一意的。”

尚睿忽然安靜了下來,好像在想什麽,默然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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