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初夏時節,有個叫葉駿的從六品內史舍人上疏太後,說魏王的逆謀案已經定奪,如今其位虛懸多日,舉薦太尉徐敬業受魏王之封。

太後将折子轉予尚睿,不置可否。

尚睿卻徑直遞給徐敬業本人。

徐敬業在乾泰殿嘴裏滿口惶恐與推辭,可是神情卻是掩不住的張揚喜悅。他如今萬人之上,權傾朝野,可是誰也無法保證待他百年之後,子孫能永享鼎盛。

徐敬業走後,心直口快的田遠從屏風後出來怒道:“這個叫葉駿的,真是該死的東西!我朝哪有異姓封王的先例,若真如此,姓徐的這等嚣張氣焰恐怕真要将朝堂弄個軒然大波,觸犯衆怒了。”

尚睿與賀蘭巡相視莞爾,眼神頗有深意。

月底,李秉立再次上疏,懇請皇上應允他解甲歸田。

尚睿拿着折子去了承福宮。

太後說:“平日裏,哀家想見你都見不着,今日倒好,不請自來了。”

尚睿笑道:“兒子每次到承福宮都是喜不自勝,哪知母後卻這般不待見兒子,傷了兒子的孝心。”

太後忍着笑,戳了他腦袋一指頭:“好你個喜不自勝。”言罷,命人将他素日裏最愛吃的幾樣點心果品呈上來。

“你每回來都沒好事,捅婁子了?”太後又問。

尚睿聽見問話,将手裏的點心放下,接過帕子抹了抹手,随後從袖子裏掏出那道折子。

“李秉立又上折請辭了,這回他直接遞給兒子的,兒子覺得不妥,還是請母親過目。”

“你上回不是替我駁了他嗎?”

“是,這不又來了,他說他舊傷未愈,新疾又犯,年老體衰,實在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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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域前有蠻夷,後有藩王,朝中武将難當大任者少之又少。”太後思忖道。

“上次兒子就叫王清禀過母後,兒子覺得徐陽合适。”徐敬業有二子,長子徐陽,幼子徐子章。

“徐陽是不錯。他自小跟着你舅舅在軍營長大,沒有帝京裏那些富家子弟的習性。況且,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他是你親表哥,兵權還是在自家人手裏,哀家才覺着踏實。”

“母親說得極是。”

“可是……”太後蹙眉。

太後沒把這個“可是”接下去,尚睿卻知道她言下之意。

後來,王清終于忍不住問尚睿:“當時,若是太後只取不舍,如何是好?”

尚睿樂道:“這就像去明姜巷的賭坊押大小,看運氣了。”

王清擡袖擦汗。

賀蘭巡拍拍王清:“王兄,皇上跟你說笑呢。”或許只有他和田遠才知道,哪有什麽押大小,那葫蔓和虛懸的魏王之位已使太後有取有舍。

她要保徐家萬年不衰,也容不得除她以外的人染指兒子的帝位。

六月,李秉立抱病請假,朝廷特準其賦閑在家休養。

七月,徐子章接印赴任。

八月,太尉徐敬業請辭兵權,受封魏王兼任太尉一職。皇帝念其勞苦功高,特準王位世襲罔替。

從太祖皇帝開國以來,從未出現異姓受封為王的先例,而且世襲罔替,頓時朝堂上下掀起軒然大波,一衆元老忠臣憤憤不平,高呼徐家不除難以平天下。

波瀾如這一年帝京的暑氣,久久未能消散。

十月,徐敬業請辭太尉一職,僅餘魏王封號。

田遠問:“徐敬業這樣就放權了?”

賀蘭巡道:“還差得遠。”

帝京由夏轉秋似乎只是一眨眼的事情,不覺間湖裏稀疏的荷葉已經從葉子邊開始枯黃了。

夏月路過翠煙湖的堤岸,突然就駐步不前。

東北處是奢華飛揚的皇宮角樓,下面的城牆恢弘肅穆。

“小姐,舅夫人催着回去呢。”荷香在夏月身旁提醒道。

她遙看遠處發愣,目光呆滞。

“小姐?”荷香見她毫無反應,就在她眼前搖了搖手。

她這才收回心神,将子瑾臨走前留給她的玉佩收起來。

路過明姜巷,聽見酒樓裏面傳出絲竹蕭瑟之聲,隐隐還夾雜着東域口音的吟唱,夏月不禁停下來,側着耳朵聆聽。荷香見狀,紅着臉,過來拉她:“小姐,別在這種地方久待。”

左邊沽月樓門口的姑娘聽見了,一扇帕子:“喲——我們這種地方怎麽了?走過這裏還能讓你沾了晦氣不成?”

荷香見別人聽見她的話,尴尬地垂頭不語。

夏月剛想開口替荷香解圍,轉身之間,熙攘人群中一個模糊的身影遠遠掠過。

一瞬間,喧嘩的鬧市似乎都在耳邊沉寂。

即使只是遠遠一瞥。

那樣的側影仍讓她心中一動。眼見那人在人流中遠去,她掙脫荷香的手,想從地上找顆石子之類的東西,待她再次起身時,人已經完全不知去向,只剩下陌生的行人還在穿梭,獨獨剩她愣在原地。

“小姐,怎麽了?看見誰了?”

夏月滿目悵然:“大概看錯了,子瑾他怎麽可能來帝京。”

他們打小從未分開過這麽長時間。閑下來的時候,總是在惦記他吃得可好,睡得可好,會不會有人欺負他,舊疾犯了沒有?還有就是那些人……他們對他好不好?要是有了危險,楚秦、楚仲是不是在身邊?

回到陳家,天色已漸灰暗。

本以為舅母又會擺出臉色,哪知她卻有事出門了。

夏月母親陳氏的娘家過去在外地做藥材生意,如今家裏還有一個弟弟。陳老爺過世後,藥材生意變得艱難起來,夏月的這位舅舅便在幾年前遷到帝京,一邊做藥材一邊開了個醫館。舅舅大半時間在南方跑藥材,不常在家,所以全家上下就靠夏月的舅母裴氏打理。

對于外孫女的投靠,陳老夫人是高興得歡天喜地,裴氏雖不樂意,但是看在夏月每月拿出來補貼家裏的那些家用分上,還是拿着笑臉相迎。

小院裏,老夫人在繡着幾只上天的白鷺,夏月蹲在旁邊靜靜地看了半晌,老太太轉過頭來笑,皺紋疊得更深:“姑娘大了就是不一樣,你小時候哪有這麽安靜,就跟個假小子似的。”

荷香聞言憋不住笑出聲來。

夏月瞪了她一眼:“我去泡茶。”

“其實小姐一直都很躁,後來就一下子不對勁了。不知是不是老爺過世的緣故。”

“唉——她舅舅不在,她舅母畢竟是外人,我一個老太太在家裏說話又不怎麽作數,也難為你們了。”老太太長長地嘆了口氣。

荷香聽着沒答話。

本來夏月确實打算只是看看老太太,盡一份最後的孝道,畢竟這是她唯一在世上的血親,而後就離開帝京,沒想到老太太身體那麽差……

老太太是個明白人:“她舅母脾氣不好,按月兒的個性怕是在這裏待不住的,可是孤苦伶仃地去了別的地方我又放不下這個心,就只能硬要她落腳陪我。”

“小姐就是跟我說,要是我們就這麽走了,老夫人肯定要傷心的……”荷香見夏月端着茶回來,立刻向老太太使眼色,兩個人均噤聲,不再談論。

天色漸暗,院子裏再也坐不住,挪回了屋子裏。老太太忽而想到什麽,悄悄問道:“前些日子你舅母在場,我也不便問,尉家那孩子呢?”

“子瑾與楚秦、楚仲四月去了南域。”夏月一邊擺筷子一邊回答。

“他們就放心你一個人上帝京來?”

“我來看您,他們能有什麽不放心的。”夏月避重就輕地說。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點頭:“唉……那孩子也不容易,那麽大的事,親眼看到家裏的人都死了,身子骨又那樣,我都以為養不活了。”

夏月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停頓了稍許。

那些事情她是從別的地方聽來的。子瑾從不曾告訴過她,仿佛已經成了一節消失的記憶,毫無聲息地就被時間抹去了。高辛玉上浸透着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以前他會用一種淡然的表情說:“我不記得了。”可是她知道,他怎麽會不記得。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的古玉。

十一月,在南域做藥材生意的舅舅陳惬又帶了一批貨回帝京。

他是個四處闖蕩過、見識很廣的人,所以夏月空下來就喜歡坐在店鋪裏聽他聊天,螺山的白茶、藍田山的美玉、青蕪的逡硯,益州的山水……不知不覺眼界開闊起來,那些郁結于胸的情緒也漸漸化去。

眼見就到萬壽節。

每年到了這一天,太後都會在京畿的頤山寺施齋。據說當年皇帝意外出生在這座寺廟中,那時太後難産卻有驚無險,所以每年便在此廣結良緣。

帝京的人無論貧富貴賤都會來湊熱鬧,吃齋飯是假,讨個吉利是真。

夏月對此十分不屑,哪想舅母卻是十分執着。因為老太太身體不好,舅母便硬要帶着夏月同去。

哪知道萬壽節的頭一夜,下起了鵝毛大雪。

帝京的初雪,姍姍來遲。

夏月帶着荷香跟舅母在離頤山還有一裏開外的地方,就發現因為天氣不好,人和車都太多了,全堵在大路上過不去了。

這些人倒也不着急,幹脆各自下了馬車,也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都拉扯着話題叽叽喳喳地閑聊着,見舅母也參與其中,夏月覺得無趣極了。

“荷香,你跟舅母說我去那邊林子裏走走,路通了來叫我。”沒等荷香回話,她就朝樹林裏走去,步子很快,像是從一個窒息的氛圍中逃脫出來似的。

只下了一夜,雪就積了厚厚一層,但比早些時候小了許多,可以不撐傘。

腳底“咯吱咯吱”聲有節奏地響起,還有系在腰帶上的銀鈴的清脆碰撞,漸漸讓她的心情舒緩下來。不覺已能看見樹林深處的寺廟高牆了。又走了幾步,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塊空地,地上的雪已經被打掃過,堆在四周。沒有了樹枝的遮掩,光線也比周圍明亮許多。

空地正中有個挺拔的青色身影背對着夏月負手而立,他凝視着空地中央的石桌有些出神,而那桌子上除開一層白雪以外并無他物。

夏月好奇地向前再邁了半步,腳下又是“咯吱”一下。

那人聽聞響動,立刻警惕地轉過身。

那一瞬間,她看見了他的側臉,心“嘭”的一聲,激動地跳躍起來。

是他嗎?

他過得不好,來尋她嗎?

他有被人欺負嗎?

“子瑾!”她喚出這兩個字,同時朝他跑去,哪知走了一步就被雪絆倒,重重地摔倒在地。

男子疾步走近,蹲下身伸手扶她:“摔着了沒?”

夏月擡首看他搖頭,眼眶卻已濕潤。

他愣了稍許,看到那沿着臉頰滑落的圓形淚滴。

他很小的時候聽過宮裏的老嬷嬷們講關于頤山山林裏時時出沒的山鬼與雪仙的傳說,此刻居然真的有些恍惚了。于是,他托起夏月的下巴迅速地俯下臉,用唇封住她的嘴。

溫暖的唇,溫暖的手指,那樣的吻熱烈而讓人窒息。

夏月心中一驚,猛然推開他:“你是誰?”

他揚起唇角:“我是誰?”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匪夷所思,不答反問,“我還想問你是誰?又是徐敬業去哪兒找的侄女?他這次出的把戲碼可算是讓我滿意了,日後別動不動就爬到榻上去,偶爾來點這個調調也不錯。”說着便又要伸手去擒她的下巴。

夏月見他滿臉嘲弄的神色還有那只無禮的手,驀然惱怒,一掌扇上他的左臉。

“啪”的一聲。

她卻不解氣,暗中又罵了一句“無恥”。

“真是不知好歹。”男子卻不為所動,忽然又笑了,那笑難以琢磨,嘴角帶着涼意,透着點玩世不恭的味道,與子瑾相近的容貌卻綻放出完全不同的笑容。

“他們沒教你如何伺候男人?”他冷笑着從雪地裏站起來。

她立即起身,而後全身戒備地一連倒退了五六步,看了一眼男子,然後撒腿就逃走了。

她不敢歇氣,一刻不停地朝大路上奔去,剛好和人撞了個滿懷,一見是荷香,才略微安心。

“小姐,遇到什麽了?吓成這樣。”荷香朝她身後探了探頭。

她抱住荷香,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哪還能說話。

而雪地裏的另一邊卻來了幾個人。

“皇上!”

那女子剛一離開,賀蘭巡和明連就來尋他。

他聞聲回頭,才發現腳邊的雪堆裏有個玉佩,料定是剛才對方落下的。待他彎腰去拾的剎那,動作猛然頓住,全身凍結了。

這玉佩——他認得。

那是一只蟬形的古玉,原本的質地為白色,大概因為千百年埋于地下染上了微微的青色,晶瑩潤澤,刀工極細,玉蟬似乎栩栩欲飛,蟬頭穿了個孔,系着一根穗子。

尚睿回身再看向女子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來,他也見過她,在錦洛的書院裏。

尚睿從頤山回來,趁着四下無人突然單獨叫住賀蘭巡,然後從袖子中掏出一枚玉佩。

賀蘭巡見玉後,略微失色道:“皇上,莫非這就是傳言中的高辛寶玉?怎麽會回到皇上手中?”

尚睿未回答他,微微一笑:“也算讓你開開眼界了,朕以前也只遠遠見過幾次。”

那個時候他還是皇子之中最不起眼的一個,而這玉佩就挂在那個孩子的腰間,仿佛成了一種尊貴不凡的标志。

尚睿将玉佩扔給賀蘭巡:“你将玉摹張圖出來,去錦洛打聽打聽。”然後又微揚嘴角,淺笑道,“最好快點,明日朕還要用它。”

翌日清早,雪停了。

夏月昨日到家才發現玉丢了,一夜焦急輾轉,唯一希望的就是能原路尋回來,不知是否能找到,或者被人拾到了。懷着如此渺茫的心情,她還是一早就趕到頤山。

在林子裏,她很遠便瞧見那個男子,卓然而立。初冬溫暖的陽光穿過突兀的樹枝傾瀉在他的肩上,明亮耀眼。

顯然他來得更早,甚至可能天明前便到了,空地上的積雪打掃得幹幹淨淨。

他并未回首,就像是早已知曉夏月的到來,側了側頭:“日上三竿了你才來。”

昨日的石桌石凳已經弄幹淨,凳子上加了厚厚的墊子,桌上擺了茶盞。

尚睿坐下,悠然自得地淺酌了一口熱茶後,發現夏月還怔怔地站在那裏,于是指了指凳子示意她坐。

夏月暗地裏狠狠地瞪了他兩眼。對于尚睿這樣一個初次見面就盡顯無禮之舉的陌生人而言,她是沒有半分好感的,何況自己還給過他一巴掌。

無奈的是,也許子瑾的玉佩真被他撿着了。

她皺了皺眉,勉強坐下,撥了撥額發:“若是你有拾到我的東西,就請物歸原主。”說着攤手。

尚睿本想為那不明不白的一巴掌,捉弄她一番,沒想到對方卻如此直白,所以怔了一下故意笑問:“什麽?”

“玉蟬!”

“哦——”他拖長了聲音,卻沒說有還是沒有,還還是不還,便沒了下文,轉口又道,“我們先喝茶。”說着将一盞茶向夏月推了過去,夏月卻冷眼一橫,并不領情。

其實她也确實凍壞了,她原本雇了馬車來這裏,可是到了半途那車夫說雪太厚,會凍着自己的馬,要夏月加錢。她一惱怒,自己徒步走到這裏,臉頰已凍得慘白,在這雪地裏呼出來的氣都不熱乎了。

她卻倔強地道:“你要是撿着了就還給我,我可以用銀子贖回來。”

尚睿一樂:“我這人什麽都愛,就是獨獨不愛銀子。”

夏月愣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尚睿示意道:“我叫人給你沏的茶,你要是喝幾口,說不定我一樂意,就将那東西的下落告訴你。”

夏月嘆了一口氣,不得不翻開盞蓋,卻有些遲疑。

“放心,我不會放什麽迷魂藥的。要不,你喝我這杯。”他又端起自己的茶盞大大地喝了一口,沖着夏月眨了眨眼,強忍唇邊奸計得逞的勝利微笑。

夏月無奈,待半盞熱茶下去,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氣。那暖暖的白霧便從嘴裏冒了出來,唇色一下子就恢複了原來的紅潤。她方靜下心來打量眼前的男子。

他比子瑾年長,約莫二十三四歲的模樣。

晃眼一看相貌确實和子瑾相似,可是說話時神色語氣,笑起來的眉宇,給人的感覺卻是完全不同。

子瑾安靜、溫潤、寬和。

而此人,輪廓略顯硬朗、英挺,眉目中是掩不住的桀骜自大的氣息,在夏月看來,他臉上寫着四個字——惹人厭惡。

“雪仙姑娘,你……”

“別雪仙雪仙地叫,我是有名有姓的。”夏月按捺不住地瞪着他。

尚睿故作驚訝:“那?”

“我姓闵。”她昨天真不知瞎了什麽眼,才會看錯人。

“哦——”他又一次拖長了尾音,然後恍然大悟,“闵雪仙。”

“撲哧——”夏月身後的荷香聞言居然忍不住笑了出來。

夏月終于無力再與他辯解,只想知道那玉佩的下落,解釋道:“是闵夏月。”

“闵夏月。”尚睿将茶盞擱在唇前,緩緩地從嘴裏回味着這三個字,然後忽然冒出一句話,“我見過你。”

“……”

除了尚睿本人,在場的其他三個人都是一哂。沒見過,怎麽會撿到她的玉佩。

夏月沒心思管他以前見未見過,兩口喝完了盞中的茶水,又問:“現在可否請公子将東西還給我了?”

尚睿從懷中掏出玉蟬:“是這個?”

夏月焦急道:“是。”

“我有些話還想問問姑娘。”突然,他一改常态,語氣嚴肅了起來,“闵姑娘如何能有此物?”

聽到這話,夏月心裏像上了根琴弦,一下子被拉緊了,她使勁壓制住自己內心的慌亂,強作鎮定地說:“只是父親生前從珠寶販子那裏買來的。”

他眉頭微蹙,完全看不出是信還是不信,随口又問:“那令尊可知其來歷?”

夏月搖了搖頭,故作迷惑地說:“還請公子賜教。”

他站起來,踱了幾步,将玉握在手中,回首凝視夏月,像是要瞧出什麽端倪,半晌之後才轉過去負手看着遠處,若有所思。

“此玉名為子瑾,傳說是上古高辛皇帝遺落于凡世的寶物,随他入土,後來無意間被我朝太祖皇帝所得。至今兩百年,一直藏在禁宮之內。當年,先儲君尚寧太子之正妃楊氏連喪兩子,産下唯一一位世子。先帝龍顏大悅,當即将此玉賞予小世子,封為燕平王。後來先帝駕崩,太子一門又慘遭變故,此玉便不知去向。所以,此玉不祥,請姑娘好生保管,以免被官府看到冠以逆賊的罪名。”他的聲音本就極其悅耳,如今沉吟着長長地說了一番正經的話,更加引人細細聆聽。

尚睿長嘆一聲,似乎是将往事又封存起來,然後把玉遞予夏月。

她接過時,上面還留有他手中的餘溫。

一想起尚睿的一番話,她的那股倔勁又沖上頭,起身反駁道:“可是民間的傳聞卻與公子所言不甚相同。據說徐太後,也就是當年備受盛寵的徐妃,在先帝病重時,她以自己兄弟徐敬業掌握的京中禁軍之兵控制皇宮。皇帝殡天後,又密不發喪,并在一夜之間派人暗中滅掉太子全家,矯旨将自己的兒子尉尚睿送上皇位。”

荷香驚恐地扯了扯夏月的衣擺,示意夏月不要将這些禍言說下去了。

尚睿轉過頭,神色微微一頓,嘴角揚起不明的笑意:“姑娘不怕禍從口出?”

“市井百姓沒有人不知道的,我只是……”夏月滿頭熱血一涼下來,頓覺後悔。

他嘴角噙着明晃晃的笑,又坐了下來。

“這些話在我面前說也就罷了,日後不可再提,否則後患無窮。”

“我……”

尚睿将手指放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聽話。不然我都不禁想抓你見官領賞了。”

本來說話人興許是好意,但是配着他似笑非笑的嘴角,加之那哄孩子一般的“聽話”二字,在夏月聽來全然都是輕薄之言。

“見官也好,把我綁了直接去領賞也好,随你想怎樣!”夏月站起來,微微惱了。

“真的随我怎樣?”尚睿也起身,說着步步靠過去。

“你想幹嗎?”

“既然你要遂了我心意,我就想再試試。”語罷将目光轉到夏月的唇上。

“你!”她頓時更惱,揚起手想再掴他一掌,沒想到手卻被尚睿扣住。

他搖頭:“我可沒那麽蠢,被你得逞兩次。”

“你放手!”夏月仰起頭,倔強地怒視他。

他并未松開,捏着她的右腕,懸在空中。

“我叫你放手。”夏月掙了一下。

尚睿淡淡道:“我這人最不喜歡人家使喚我。”宮裏那些人,都是順着他的毛說話,将他眉目神色的一颦一蹙都當作天大的事情對待,哪敢有人忤逆他。

夏月想強将手抽出來,他卻五指一收,勒得更緊。

哪知她被弄得生疼後不但不服軟,反而舉起剩下的左手繼續反抗起來。她左手捏着玉,若不是那玉事關重大,她肯定會對着他的眼睛鼻子砸過去。如今,她只敢緊緊地捏住它,握成拳頭向着他掄來。

尚睿是習過武的人,對付她真是無需半點精力,迅速地又用另一只手制住她。

他這輩子沒遷就過什麽人,尤其是女人,被夏月這麽一拗,便惹得他不悅了。而她生氣的時候,臉蛋紅紅的,咬住下唇,此刻雙手均被他制住,動不了半分。

兩個人僵持着,站在雪地中,誰也不讓步。

從遠處看,他倆貼得近,姿勢略有暧昧,可是各自的神色卻不太應景。

“闵姑娘,”尚睿開口譏諷道,“就算以前沒學過伺候男人,也總該有人教過你如何做女人。”

夏月聞此言,怒氣更盛,險些一口唾沫啐在他臉上。

一旁的荷香急了,不知道該怎麽辦。

明連心中升起無奈,是尚睿他自己先拿人家姑娘逗樂,人家姑娘不依他,結果他還不樂意了,于是勸道:“公子……”

尚睿睨了他一眼:“沒你插嘴的份兒。”

明連低頭再不敢言。

哪想被人這麽一打斷,尚睿的不悅之感頓時消了大半。他挑了挑眉,遲疑了一下便放開她。

那玉蟬不算大,可是捏在夏月掌中還是露了個尖出來。他本來已經松開她的腕,右手在半空中又忍不住折回去,心中不禁還想要再看看那塊玉。誰知她這回反應極快,倏地将手縮回去背在身後,戒備地看着他,把東西緊緊護着,那模樣活像一只怕人搶食的貓。

尚睿啞然失笑。

“我以前見過你。”他第二次說這句話。

夏月不明他言中之意,回嘴說:“與我何幹。”

他這次倒沒惱,微微一笑便默不作聲了。

過了一會兒,他望着她又說:“方才我欺負你,你怎麽不哭?”

夏月忽而覺得這人真是萬分可笑:“我想哭就哭,想笑便笑,與你何幹。”

“左一個與你何幹,右一個與我何幹。你對誰說話都這樣不中聽?”

“是你無禮在前。”夏月道。

“好歹我也路不拾遺了一回。”尚睿示意了一下她手裏的玉佩。

夏月垂睫看着那玉,怔了怔,她這是怎麽了,居然差點跟這人打起來。于是,她沒再答話,将玉貼身收起來,躊躇了稍許,僵硬地委身朝尚睿行了個禮,“多謝”。

荷香也跟着拜了拜,便一起告辭了。

主仆二人走回大道沒幾步,天色突然轉暗又下起雪來,寒風凜冽。風夾着雪渣子吹進脖子裏,冷極了。

錦洛原本沒有這樣的天氣,加之昨天的第一場雪來得突然,新衣也未置辦,此刻她身上只裹了件厚襖。裙角和腳下的鞋都已經濕了,手腳均凍得發麻。

路面積着雪,此刻已經被車轱辘、馬蹄、人腳碾得泥濘不堪。

此地,自然是沒有回程的馬車可以坐的。

她怕雪越下越大,攏着衣,小心看路,快步往回趕,絲毫不敢大意。

忽聽一陣馬蹄聲從後傳來。

她拉着荷香,小心地縮到路邊一側,默默地待一行人過去。

來者有三位,是尚睿帶着明連以及一位侍衛模樣的人,三人各自一騎,經過夏月時,并未停頓,如風般一掠而過。

那陣風将雪帶了起來,打在她的臉頰上,不禁讓她一哆嗦。

不曾想剛過了稍許,那細密的馬蹄聲去而複返。

夏月擡頭一看,尚睿騎在前頭,在快到她跟前時勒缰繩停下來,也未下馬,就這麽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問道:“你會騎馬嗎?”

她怔忪,在明白過來他的來意後,眼神掃過他們的三匹馬,答道:“會。但不願與別人同乘一騎。”

尚睿挑起眉梢,身子立于馬上,下巴微微一揚:“正巧,我亦如此。所以闵姑娘大可不必自作多情。”

夏月被他一語點破心事,多少有些難堪。

明連見尚睿瞅了自己一眼,即刻會意,翻身下地将自己的馬牽至夏月跟前,雙手将缰繩交給夏月。

夏月瞄了一瞄,并未扭捏,順手接了過去。她明白,雪那麽大,她和荷香要是就這麽走回去,準得凍出毛病來,現下有便宜占,幹嗎要和自己過不去。

她罩在外面的厚襖略長,不如以前穿的騎裝那麽利索,于是她雙手一扯便将側面的針腳撕開,然後挽住缰繩,腳踩馬镫翻身而上。

那棗紅色的馬兒,似乎對她不太熟悉,有些驚恐地甩了甩脖子,原地打轉。夏月朝前傾身,伸手順了順馬兒的鬃毛,它才漸漸安靜下來。随後,她才轉身對荷香伸出手:“上來。”

荷香遲疑着。

“別怕,有我呢?”夏月說着就教她踩镫,使力将她拉上馬背。

尚睿見狀,忍不住問她:“你不是不和別人同乘一騎嗎?”

夏月目不斜視地答:“荷香與我情如姐妹,自然不是別人。”

尚睿嘴角一勾,倒也不和她計較字眼,用腳踢了踢馬肚,策馬而去。明連上了另外那匹和那侍衛共騎,緊緊地追了上去。

她很少騎馬帶人,何況是這樣雪水泥濘的下雪天,因此騎起來特別吃力。

馬跑起來之後,風雪更大,他披着大氅自是不怕。但是她卻衣衫單薄,且擋在荷香前頭,風像刀子一樣割着她的臉頰和手背,劃得生疼。他騎在前頭,并未因她有任何憐香惜玉的舉動,而她開始還能勉強地跟住他一程,到後來越落越遠,拐了個彎就再也瞧不見影了。

快到城門口,她才看到他們早早地在一側等着她。

“你要是再不來,我都快以為你把我的馬偷了。”他斜睨她。

夏月已經被凍得連反唇相譏的力氣都沒有,默默地和荷香先後下地,将馬還給明連。

她伸手理了理狼狽不堪的亂發,手擡起來的時候,袖子從腕間滑下去,露出一截肌膚來。

尚睿這才注意到被他擒過的那雙手。

白嫩的手腕上赫然印着他方才捏出來的五指印。他并沒有使多大的力氣,卻讓她腕間的皮膚紅腫起來。他再往上看,原本纖細的手指不知幹過什麽活,布滿了細小的口子,有的傷口還未愈合,已經泛白。

他忍不住再将目光挪到另一只手。

亦是如此。

再看她被凍得青紫的唇,他的心輕輕嘆了一下。今年在錦洛的春夜裏看到的那個她,即便是哭着,也不是這般落魄的。

可他自始至終不是個太懂風月的人,在腦子裏倒騰了半晌,卻不知該如何做。眼見夏月屈身謝過之後轉身遠去,他才吩咐明連:“找人跟住她。”那神色、語氣和情愛沒有半分關系。

夏月走後,尚睿徑自到了子墨齋。

賀蘭巡得知今日發生的大概後,躊躇道:“臣以為……皇上不該把玉給她。”

“無妨。朕自有思量。”

是的,也許他是不該輕易還給她。那玉裏的秘密,這女子不懂,他們不懂,或者這世間只有尉冉郁和他知道。

“昨日吩咐你的事,查到結果沒?”

“還未有回複。”

“那你命人配上朕的畫像去錦洛打聽。”

“這……”

“無須多問,你等照做便是。”

他忽然想到菁潭的那句話——“郁哥哥呀,以前都說你們倆長得很像的那個郁哥哥”。

尚睿默默閉眼,如果這個孩子果真活着的話,不知道是遺憾還是慶幸。

尉冉郁。

從生下來就被視作未來儲君的孩子。

他父親生下來滿月之日便成了太子,即使他的生母穆皇後去世多年,穆家幾起幾落,逐漸衰敗,先帝也一直善待先儲。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的父親對那女子甚為懷念,也沒有再次立後的意思。

而尉冉郁,在他六歲進宮上太學院的時候,尚睿才第一次近距離見到他。每個見到的人皆說尚睿與他出奇地像。

在太傅來教書之前,他走到尚睿桌旁,聽內官的話,作揖,怯生生地說:“侄兒給九叔請安。”

當時的尚睿正和其他哥哥們嬉鬧,并沒有留意他。

然後他又被太監引到別桌去行禮。那副害羞的神色,若不是身上的裝束,尚睿定會以為他是個女孩。他實在想不出來他們倆長相上怎麽會有相似的地方。

他後來問殿裏的老嬷嬷,老嬷嬷給他一邊換衣一邊笑着答:“殿下們都像皇上年輕時的模樣。”

傍晚時分,尚睿回到高牆肅穆的皇宮,心情也随着夜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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