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谷嘉華……前世無緣得見的女子,傳言中她溫婉良善,賢德寬容,她多才多藝、能詩擅畫,她還得了個專一男子,是所有女子都羨慕的對象。
關關靜靜望着兩人之間的親昵,心裏頭滿是雜亂無章的情緒,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裏頭沖撞似地,而每個撞擊,一下一下的痛,都教她承受不起。
原來心痛就是千百頭莽牛在胸口奔騰,她深吸口氣,微微轉開視線,目光所至,她看見蕥兒眉間的酸澀,她也俯首稱臣了嗎?那麽驕傲任性的女子,也在谷嘉華面前自卑?可……誰能不在這樣美麗雍容的女子面前自卑?
笑容撐不住了,下垮的嘴角領着沉默,宣告心傷。
雲青、雲豐把谷嘉華扶下馬車,擡起頭,看見站在門口的蕥兒和關關,回家的感覺在此刻變得真實,離家數月,心心念念的全是這一畝三分地,小小的,卻是溫馨。
他們揚起笑臉,雲豐提着包袱、扛着箱籠,雲青扶着弱柳似的羸弱女子走進家門,他們身後還有一男一女,只不過這時候,誰也沒注意到他們。
關關覺得這彷佛是漫畫裏的分格場景,畫面裏的人物一格格放大,他們筆直走至關關眼前,猝不及防地,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槍,對準她的腦袋,轟地一槍斃命!
打中關關腦袋的不是子彈,而是真相。
凝視着谷嘉華貼在雲青胸口的小臉,臉上洋溢着甜美笑容,那是靠在心愛男子身前才會有的笑臉。
她一直知道谷嘉華的存在,只是刻意忽略。她欺騙自己,重來一遭自會有若幹改變,他再不是上輩子的他,身邊沒有一個谷嘉華,沒有對她情深意重、沒有寧願忍受無子嗣香火,也不願另尋女子傷害她的心情……雲青身邊是她——邵關關。
當她正感到洋洋得意時,谷嘉華就這樣華麗麗地登場了,然後帶着滿臉笑容,順手送她兩顆子彈,狠狠地把她的愛情打爛!
哈,她不知道該對老天爺再次感到深刻的佩服與贊嘆,還是把“人定勝天”四個字從頭到尾痛罵一頓。
她現在是不是應該推論出:天命是無法否認、無法扭轉的?既然真命天女正式登場,那她呢?該不戰而降還是負隅頑抗?
視線往上略略擡起,雲青的溫柔、小心全在臉上,無半分遺漏,只見他望一眼懷裏的谷嘉華,眼底帶上愛憐之意,哎……江山如此多嬌,可惜世間男子獨愛美貌,視覺型動物總是占據物種大半數。
她的腦漿像被人拿木棒攪成碎濃湯,不敢大口呼吸,怕一個用力,腦袋裂成兩半,心肺炸成碎片,所以她比雲青更加小心翼翼,不說話、不移動,就這樣緊緊抓住蕥兒的手,定定站在門口。
眼角下垂,視線從雲青身上落到谷嘉華臉上,那張絕美的笑臉再次狠狠地嘲笑了她一回,她終于理解,為什麽喜歡林志玲的男人那麽多,不喜歡林志玲的女生更多。
關關苦笑同時,捕捉到谷嘉華隐藏在笑臉下對她的不豫,谷嘉華不喜歡她?
無所謂,她一樣不喜歡對方。
女人天生有強烈的第六感,能夠在一群人當中,迅速分辨誰是朋友誰是敵人,而她和谷嘉華要當閨蜜的機率是零,關關承認,理由是自己的嫉妒心,與旁人無關。
關關看着谷嘉華,雲青卻望向關關,一瞬不瞬。
他有着說也說不完的歡喜,離開那麽久,直到進了家門,方才發現思念深重,方才理解過去幾個月,為何胸口總是空蕩蕩的,像被誰刨去一塊似的。
原來遠離家門,再多的榮耀無人可談、可說、可分享,便是少了快樂得意,現在關關就在自己跟前,積了滿肚子的話,終于找到宣洩出口。
他想告訴她:“方雲青升官發財了,他從七品縣令變成五品知府,大燕開國以來,找不出幾個人像他這般厲害,這麽厲害的方雲青,關關愛上了嗎?”
他想告訴她:“我在皇上跟前說的每句話,全是我和你一回回做過的沙盤推演,我能得皇帝欣賞,這份功勞,我占五分、你占五分,我們是最好的合作夥伴。誰都不能缺了誰。”
他還想将她抱在胸口,揉揉她的頭,一次兩次、無數次地對她說:“關關,你做的真好,救災濟貧、建築雲湖商業區、處理衙門事務、辦起幼稚園……你是我最大的福星。”
當然,他最想說的是:“關關,我想你,很想、很想,我愛你,很愛、很愛,請你履行承諾,嫁我為妻吧!”
喝下兩大桶補藥似地,雲青激動不已,不自覺地,他松開扶在谷嘉華腰背的手,他想騰出手,将關關緊緊擁入懷中,對了,他還帶了女兒的嫁妝回來……說到這個,以後說不定他們會有好幾個女兒,嫁妝累積速度得加快。
谷嘉華發現他即将松開的手臂,一個男人這副表情,她并非未經世事的小女子,怎能不清楚,雲青和眼前那個女人之間暗潮洶湧?
太晚了嗎?他心裏已經有別的女人,當年的任性,害她錯過人生良緣?
望一眼雲青,他不再是當年那個稚氣、缺乏閱歷的男子,現在的他頂天立地、有謀有為,是皇上跟前的紅人,他體态軒昂、英挺偉岸,他是配得上自己的男人……也只有他,才有辦法讓自己再次重返京城的貴婦圈。
所以放手?不、她不能,雲青是她最後一根稻草,她要靠他維系驕傲與自尊,她要他,絕不放手。
腳步一個踉跄,她軟倒在雲青身上。
雲青驚覺不對,松開的手再次支撐谷嘉華,他低下頭,懷中女子美眸微閉,嬌弱不堪,慘白的臉上滲出汗水……是路途遙遠,身子撐不住、病了嗎?
他蹙眉,将谷嘉華打橫抱起,他對蕥兒道:“蕥兒,讓谷娘子在你房裏歇下吧。”
蕥兒冷笑一聲,這女人示威的行徑這樣明顯,早不昏、晚不昏,偏偏在這時候昏倒?怎地,是擔心方家不留人?傻啊!都把她帶進方家大門了,怎可能不留?
蕥兒讨厭谷嘉華的小動作,從自卑轉為讨厭,眨眼不到的時間。
關關也發現了,谷嘉華的戲演得不大好,可惜男人只看得見女人的容貌,看不見女人的小動作,只要長得夠美,男人不介意被蒙騙,所以網路騙子橫行,所以男人樂意對着一張暴露照片掏錢,卻不肯對糟糠之妻多付出一點,何況,不管在什麽時代,小白花永遠有勝算。
蕥兒低頭淺笑道:“大哥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床小,怎擠得下兩個人?”過去她老計較床比關關小,現在卻慶幸自己的床夠小,她不想和谷嘉華擠在同一張床上。
雲青無法,只好轉頭向關關求救。
需要她的床、她的房間嗎?沒問題,她這人別的優點沒有,就是大方。
心頭分明苦澀,關關臉上卻笑得明媚風光,她點點頭接着蕥兒的話說:“這宅子是小了點,又不能把大廳改成房間,讓谷娘子住進去,不如送到我屋子裏歇下吧。”
話撂下,她瞄一眼雲青懷裏的小可憐,她的眼皮微微顫着、心口起伏太激烈,着實不夠專業,假昏也昏得真一點嘛,若在現代導演會喊卡的!
聽見此話,雲青瞬間揚起濃眉,就曉得他家關關心胸開闊。
轉過身子,他抱起谷嘉華往關關屋子走去,關關卻擡手攔下,口氣輕飄飄地說道:“別急,屋子裏有重要的東西呢,我先收拾收拾往幼稚園送去,再讓谷娘子搬進去。”
她這個轉身,轉得俐落飛快、不留餘地。
若關關的話語表達得不夠明顯,那麽動作就夠清楚了,她擺明不讓雲青包吃包住了、擺明兩人之間的契約結束,更加擺明蕥兒不愛的事她也不愛。
兄弟交換一眼,雲豐急急搶到關關面前阻止,“你別忙,我屋子最大,大哥搬過去同我一處,空出來的屋子給谷娘子住吧,你那裏太小,谷娘子還有貼身丫鬟在呢,着實不便。”
關關觑雲豐一眼,輕扯嘴角,二話不說,轉回自己屋子。
心憋着、笑容撐着,關關想對自己說聲沒關系,但是……好難。
她終于明白重生的壞處在哪裏,誰說未蔔先知是好事情?如果她不曉得前世因果,或許還會拚搏一場,可穿越又重生,無能為力的狀況經歷多了,她豈能不知道老天爺的勢力有多強大?
和人拚,拚智慧、拚耐力,總拚得出幾分勝算,可她的對手不是谷嘉華,而是天注定。
望着關關頹然垮下的雙肩,雲青心頭發緊,關關肯定誤解了,可谷嘉華還抱在手上,人又昏迷不醒,他、他、他……他急得手足無措。
蕥兒看一眼大哥的慌心、二哥的焦慮和谷嘉華輕顫不停的睫毛,她很得意嗎?自以為攻下一城嗎?哼,未必!
蕥兒旋身往自己屋裏走,方家院子就這麽大,幾個箱籠再加上幾個人,幾乎就塞滿了,有個丫頭阻擋她的道路,她便用一雙寒冽目光橫掃,那丫頭不敵,乖乖垂首讓道。
至于那個男人,她上前幾步,他卻沒有讓路的意圖,哼,他姓木名樁嗎,杵在那裏就動不了了?也不看看自己有多高大健壯,身材像鐵塔一般,擠得院子都顯得逼仄。
“你是谷娘子的保镖?”她臭着臉、擡高下巴,滿臉驕傲得讓人很想拍她。
但壯士不想拍她,反倒覺得她高傲得很有意思,于是他眉眼一彎,黧黑冷硬如古銅的臉龐,格外生動起來。“回姑娘,不是。”
不是?不是就好,蕥兒臉色稍霁,也不問他何方人氏、幾歲、做啥幹啥、沒事在她家院子幹什麽,她只是繞開鐵塔、往自己屋子方向走。
另一邊,雲青加快動作把“昏迷不醒”的谷嘉華抱進屋裏,安頓好後,吩咐丫鬟幾句,急急忙忙想走出門外去找關關,偏偏天底下就是有這麽湊巧的事情,昏的時機湊巧、醒的時刻更湊巧,谷嘉華“悠悠醒轉”,她反手拽住雲青的衣角,柔聲道:“方公子……”
見她醒來,雲青強行壓下心頭急迫,低聲說道:“谷娘子先歇歇,我出去讓人尋大夫。”
“我沒事,不必尋大夫,不過是這一路上有些累了,花隐,你下去煮些熱水。”
“是。”名為花隐的丫鬟應聲出門,屋子裏剩下孤男寡女、不多不少正好兩個人。
“沒事的話,你再休息一會兒,有什麽需要讓丫鬟去尋雲豐,他會幫着張羅的。”
雲青的敷衍她全看在眼裏,那個女人于他如此重要?她沒有機會反敗為勝?焦慮浮上心頭,眼眶瞬地泛紅。
“方公子,我給你惹麻煩了是嗎?”
明明是試探,她卻表現出一副傷心欲絕,試問天底下有幾個男人能态度自若地拂袖而去?雲青沒辦法,因此即便心急火燎,也只能耐下性子,好好對她說:“沒這回事,你多心了。”
“那位姑娘是方公子的妻子嗎?”
這是明知故問,谷嘉華早從雲豐口裏套出消息—— 雲青至今尚未婚配。
确定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壓不住滿腹欣喜若狂,主觀認定雲青對自己的感情不曾停歇,因此這一路上,她逮着機會便與他話當年,卻沒想着,來到泉州,才發現有這樣一個女人存在。
“我與關關尚未成親,但我們已經約定好,等我從京城回來,便行婚禮。”他坦白回答。
谷嘉華心中飛快盤算,尚未成親便住到男子家裏,可見不是什麽好人家的姑娘,至少娘家肯定沒什麽助力,既然如此,她便大有可為,至少她還有父親留下的人脈、家産。
三下兩下,她分析出自己的優勢。
“真的嗎?那就太好了,我一直擔心方公子因當年之事耿耿于懷……身邊無人可以照顧。”她頓了頓,擡眸微望,欲語還休。
她很清楚這樣的表情最吸引人,每每她這樣望向沈習玉,他一顆心便會受自己牽動,至于雲青……拿下他,不過是時日早晚的問題。
即便再嫁婦不能成為嫡妻又如何?那個關關喜怒全表現在臉上,男人怎會心喜?未進門前,嘗着鮮兒還有幾分樂趣,一旦進了門,她那個脾氣怎會是自己的對手?想至此,她再添信心。
谷嘉華的話令雲青有些尴尬,卻無法不往下接。“谷娘子切莫多心,過去的事在下從未挂心。”
若關關在,她會在心底OS:小白花姑娘,你想太多,愛情的保鮮期沒有你想得那麽久。
但關關不在,雲青更不懂小白花的心理,只是一門心思急着想離開,但花隐尚未進門,他不好将病人丢下,于是視線頻頻望向門口。
“關關姑娘似乎不太喜歡我,方公子,如果嘉華有做不好的地方,萬望包容,我會……想盡辦法,讓關關姑娘不讨厭,終究是寄人籬下,嘉華懂事的。”
言未竟、語凝噎,豆大的淚水滾下臉頰,落在棉被上頭,暈出一圈水色。
這會兒更走不了了,雲青嘆口氣,在床邊坐下,安慰道:“谷娘子別胡思亂想,關關是很好相處的姑娘,待熟悉,你會慢慢知道。”
連蕥兒那個臭脾氣都能忍得下,要說關關不好相處,就真是過分了。
見他為關關說話,她眉心微蹙,輕咬下唇,心裏不爽快,卻柔弱無助的說道:“那就好,自家中遭遇那等事,嘉華心裏頭就沒底,總是慌着懼着,怕自己不夠好,哪日,方公子就要撂下我了。”
她輕輕拽住他的衣袖,臉上無限嬌羞。
“谷娘子放心,我承諾恩師好生照顧你,絕不會違背諾言。”輕輕地,他不動聲色地将袖子自她手中抽出。
聽見雲青這話,她心頭暫定,夠了,今天就做到這裏,之後要興風作浪,看準時機再說。
“我明白了,方公子同關關姑娘好好解說分明吧,千萬別教她誤會了什麽才好,方才我見她,似乎神色不好。”她抓緊時機,不輕不重地往關關身上潑盆髒水,男人嘛,誰喜歡使性子、愛嫉妒的。
“別擔心,她體貼知禮,是個再講理不過的性子,你好好歇歇。”
“好。”輕點頭,谷嘉華擡起微紅小臉,嬌俏道:“方公子可要替我在關關姑娘面前說幾句好話。”
嘴上這樣說,可雲青要是真的跑到關關面前講自己好話,事情就有得瞧,同為女人,自然比誰都了解女人。她眉開眼笑,心情好得不得了。
“放心吧,我會的。”
這時花隐“适時”出現,雲青松口氣,腳步輕快的走了出去。
門一關上,谷嘉華臉上的笑容瞬間拉下,她沉重嘆氣,那個關關在他心裏分量不輕吶。
微微閉上雙眼,她靜靜回想過往。
那年,滿城赴京趕考的舉子,父親獨獨看上方雲青,他沒有家世背景,有的只是一份力争上游的骨氣,父親多方襄助,引薦他認識京中有名儒士,助他順利考上進士。
父親是以對女婿的心态待他的。
那年初見,她便看得出雲青對自己有情,屢次發現他偷眼觑着自己,她心裏頭自然是萬分得意,卻并不上心,因為那年看上自己的男子多了去。
對自己而言,雖同為十五歲,她總覺得他太年輕、無法倚仗,比起那些京中權貴子弟、比起已經闖下名號的官紳,雲青遠遠不及。
但父親竟然沒經過自己的同意,在雲青考中二甲進士後幾天,便向他提及親事。
這樁婚事令她氣急敗壞,甚至鬧上絕食,女子本該高嫁,父親是尚書大人啊,她怎麽能嫁給一個無權無勢的芝麻小官,何況他能順利就任,說不定還得靠父親的助力。
她在這廂憤憤不平、祭出激狂手段,卻沒想到,那廂,雲青居然會拒絕自己。
她不樂意嫁給他,但他的拒絕卻深深地刺傷她的自尊心。
她是誰?是谷尚書之女谷嘉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多少皇親貴戚上門求娶的女子,要不是父親心疼,舍不得她嫁進高門大戶受婆婆的苦,寧願女兒低嫁,求得一世平安幸福,有多少好親事在等着她呢,而他,一個什麽都沒有的男人竟敢拒絕?
于是,她恨上他了!
然父親贊他有肩膀、肯負責,為手足弟妹甘願放棄到手的好機會,有這樣品性的男子不可多得。
聽見這話,她嗤之以鼻、冷笑相對。
父親說:“不如咱們把雲豐、蕥兒都接回府吧,讓他們兄弟聚在一起,說不準他會同意這門親事。”
她擰緊雙眉,冷言問:“爹爹認定我嫁不出去嗎?低嫁已是委屈,還要我做小伏低,連他的弟妹一并伺候下去?這種事,我不做!”
當初開出條件,不讓他與弟弟妹妹住在一塊的是她,并非父親,她都不肯受婆婆的氣了,怎會願意受小姑、小叔的氣?
父親勸道:“你信爹爹一回,爹閱人無數,敢保證此子定非長困淺灘之物,他定會一飛沖天讓所有人都看見,而這樣的男子才能保你一世無憂。”
她不相信父親的預言,每年多少人考中進士,沒有家族背景支持,能混到四品大員的就算到頭了,哪能什麽一飛沖天?若他是個武将、在戰場上用性命換榮耀,還有可能爬得更高一些,而他一介文官,憑什麽?
于是,她口齒伶俐地反駁了父親的話。
她說:“除非朝中有人,否則到最後沒沒無聞的進士多了,他那态度,不過是以退為進,想與父親取得更多籌碼罷了。”
當時,她看不起雲青,除了因為他拒絕婚事之外,還因為她心裏有人,雲青不稀罕她,她又哪裏稀罕他?
隔年,她順利嫁給沈相的獨生子沈習玉,他是京裏有名的翩翩佳公子,家大業大、貌比潘安,能詩善賦、一派風流。
他的母親早死,家裏幾個姨娘皆無出,他是沈家唯一的兒子,他日沈相的一切,唯有他能繼承,這樣的條件,便足夠令多少名門女子想攀上這門親事,更何況,他還有滿腹才情,曾經布下棋局令京城最有名的正覺和尚苦思不得其解,皇上亦曾贊他—— 棋中諸葛。
她慕戀于他,卻怎麽都想不到,最後這樁好姻緣竟是落在自己頭上。
是的,她從十一歲起,就暗暗戀着沈習玉,盼着心想事成、花開并蒂,于是拚命練字、作詩,讓自己的才女名聲四處傳揚、讓他能夠知道自己。
知道沈家上門求娶那日,她快樂得幾乎要哭出來,她寫了十首詩,每一首都以琴瑟和鳴、白首終老為結語,她相信會與沈習玉吟詩誦詞、夫唱婦随、一世幸福,卻沒想到……事與願違。
婚後三年,膝下空虛,身為獨子的沈習玉耐不住公公的要求,納進幾個姨娘。
她苦、她怨、她恨!她豈能容許那些下作女子生下良人的孩子?
後院手段多得是,不過是幾碗藥功夫,算不得什麽,她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卻沒想到……夜路走多,終究遇到鬼。
有了新人忘舊人,似乎是婚姻裏不變的定律,年輕的、貌美的、有才的、有床上功夫的……随着公公的心急,無數女子一個個往後院擡,有了大魚大肉,沈習玉再不依戀她這盤清淡小菜。
丈夫對她益發冷淡,甚至幾度為那些卑賤女子同她發作,她幡然醒悟,深愛多年的男子竟是這副樣貌,她的心墜入阿鼻地獄,從此在痛苦深淵中,一次次沉淪。
他每一次在她心上刻下傷痕,她的心就結上一層厚繭,漸漸地,她的心變硬變狠,她可以眼睛眨也不眨地把江姨娘懷胎六月的孩子弄掉,她可以讓李姨娘的孩子剛下地,活不過三天,也可以讓剛剛懷上的王姨娘,嚣張話尚未來得及講,就生下一團血肉模糊。
太多次的成功經驗讓她得意忘形,一不小心留下證據被人發現,為此,沈家鬧着休妻。
父親被請到婆家,聽聞此事,父親氣得指着她大罵糊塗,然後……一口氣喘不過來暈過去了。
她真的不知道,離家不過短短五年光陰,父親的身子竟壞到這等程度。
此事鬧出來時,京城裏外正到處傳着雲青受皇帝青睐,破格拔擢的消息。
聽聞此事,她心中有着說不出的懊悔,父親果然會相人,知道此人必會飛黃騰達,也知道自己這副驕傲心性,只能嫁給願意把她高高捧着的男人,她怨恨、後悔,可惜事過境遷,再回不到從前。
因為父親的病,沈家暫緩休妻之舉。
但父親彌留之際,她心一橫,命人通知還待在京城的方家兄弟,她賭他們的善良,賭他們會念在過往恩情,來見父親最後一面,也賭自己的一個機會。
她賭贏了,雲青、雲豐來到父親病床前,她用眼淚催軟他們的心,用哀愁令他們願意負擔自己的未來。
那時父親已經無法開口,只好由她哽咽地把事情全盤帶出。
她說:“爹爹念念不忘方公子,他滿心後悔,當年不該提那個嚴苛條件,斷卻兩家姻緣,他想将女兒托付故人,卻又羞愧難當……”
她哭訴沈習玉貪戀美色、迎進多房妾室,以至于膝下無子,卻怪她不賢無德,要将她休棄,父親何時受過這樣的屈辱?一口氣接不上,倒了下來……
然後,在父親閉上眼睛那刻,她終于取得雲青的承諾,他在病榻前向父親起誓,會照顧她一世。
這讓她松了口氣。
辦喪事期間,谷嘉華與沈家談條件,她願意離開沈家,但要求和離而非休棄,沈家見谷尚書因此事而殒命自覺理虧,何況他們只想把谷嘉華請出家門迎進新人,好讓沈家有後,并不貪心她的嫁妝,便同意讓沈習玉與谷嘉華和離。
京城于她,是無法立足了,人都是自私的,父親剛死,沈家現在因理虧不會聲張,但日後沈習玉娶新妻,必會将和離真相傳出去,她現在能做的,是緊緊攢住雲青這根稻草,讓自己從棄婦搖身一變,成為五品官員的妻子。
即使有個女人在眼前礙事,她也不會讓對方阻撓自己,她想做到的事,一定會做到!
抿緊雙唇,她慘白着小臉對自己發誓,也對天上的父親立誓。
假使能夠順利嫁入方家,這回她會當個好女兒,聽從父親的話,把那些龌龊的、肮髒的過往全數丢掉,當個良家婦女,竭盡心力、侍奉夫婿。
“小姐。”花隐的低喚,将她的神志拉回。
“怎樣,探聽到什麽?”
“蕥兒姑娘正在和方二公子吵架,那個口氣……她似乎有意于方大人,且她與方大人并無血緣關系,奴婢見她與關關姑娘交好,也許她們之間已經有默契,誰為妾、誰作妻。”
什麽,方蕥兒不是雲青的親妹妹 什麽默契?難不成她們還要齊心合力對付自己?
哼,她害怕嗎?不怕!這些年見過的風風雨雨多了,不至于連兩條小蝦米都收拾不起。
方蕥兒是嗎?她有印象,不過是個驕縱任性、被寵壞的笨丫頭,既然如此,她就先挑個小的來練練手,好教那個邵關關知道,自己并不軟弱!
雲青和關關在房門前對峙。
關關寒着臉,指指貼在門上的幾個字—— 謝絕訪客。
“我不是訪客,是自己人。”他的臉龐貼滿暖暖的笑意,他相信自己的笑容很有力量,能推開她文風不動的雙腳。
自己人 她揚揚眉梢,“你之所以遲遲不返家門,是因為谷嘉華?”
他猶豫着該不該說實話,而她笑望着他的猶豫道:“想說謊的話,就別講,免得掉了自己的價兒。”
他嘆氣,是啊……這種事怎麽瞞得過她?他點頭。同時輕喊:“關關。”
他眼笑、臉笑、嘴也笑,連喊人的聲音都帶着笑意。
他怎麽能夠不笑?他已經想她,想了那麽久、那麽深,好不容易關關終于站在眼前,要他控制臉部表情,談何容易?
她不應聲,依舊板着臉孔,活像被人倒了八百億。
“關關。”他又喚。
這回加上動作,他扯扯她的衣袖、她甩開,他的手搭上她的肩、她避開,他耍賴了,一把将她抱進懷裏,施了力氣,不允許她把自己推開。
她很無奈,心底暗罵,他這是神經線太大條還是真覺得沒關系?在他眼裏,所有女人都這般寬宏大量,可以忍受自己的男人抱着別家女人到處跑?
“關關,我在京城的幾個月裏,老是夢見你。”他的聲音摻進糖水,甜得膩人。
這會兒,她被糖水給嗆着了,想繼續裝啞巴的念頭被他滿口滿眼的甜給消滅,橫過眼,她淡聲問:“沒事夢見我做啥,不知道我忙嗎?”
見她出聲,他松開緊繃的笑臉,雲青打從心底笑出來。
肯說話就好,就怕她一口氣堵在那裏,傷了身體。
他把她的身子緊緊攬進懷裏,下巴在她頭頂蹭了蹭,嗅着她發間淡淡的香氣,她是個好淨的,每天都要燒水洗澡洗頭。
“都知道的,知道你多忙、做多少事,也曉得不該在夢裏還要打擾你,但是沒辦法,心不肯受控制,它就是有事沒事去招惹思念,讓思念折磨得我體無完膚。”
無賴!她癟嘴。“方雲青,放開我。”
“不放!想那麽久、念那麽久,怎麽能夠輕易放手?”對于說這些甜人心的言語,他越見精練。
關關嘆氣,這叫不叫各人造業各人擔?是她一手教會他如何為愛情而努力,是她教會他,女人對怎樣的行為無法免疫,現在他把這套全用在自己身上,她卻無法出口大喊冤屈。
她認輸,火氣發到這裏為止。
“你知不知道自己很臭?”她莫可奈何道。
“知道,我三天沒洗澡,全身都是汗臭味。但是忍耐一下,抱夠了你,我馬上去洗。”
她翻翻白眼,說:“錯,不是汗臭是脂粉味。”
人工化學香,弄得她鼻子過敏、心髒過敏,連腦袋都過敏得厲害。
“我可不可以解釋成,你這個行為代表吃醋?”
他笑着推開她,看一眼她的表情,又飛快将她收納入懷,她是他最重要的寶物,不能讓她離得太遠。
“這麽簡單的事還需要解釋?沒錯,我是在吃醋。”她沒好氣橫他一眼,下回她倒在別的男人懷裏,看他是吃糖還是吃醋?
“谷娘子沒說錯,你果然誤會了。”
誤會?真輕省的說詞。
不過,這話是由谷嘉華嘴裏說出來的?
關關冷笑,冷意一陣接着一陣,所以已經分派好角色,谷嘉華扮演解語小白花、邵關關演心胸狹隘的妒婦惡女?
還真是抱歉吶,她對演戲不感興趣,對于配合別人的意願更是不高。
“方雲青,放開我!”心情不爽、口氣強硬,她不配合谷小花、更不想配合方笨蛋。
“行,那你讓我進屋去說話。”
他不想退,就怕這一退,再也回不到她跟前,他不明白她為什麽又惱火,但很确定,她确實在生氣。
“我可以解釋你這種行為叫作耍無賴嗎?”
“這麽簡單的事情還需要解釋?沒錯,我是在耍無賴。”他笑咪咪地沖着她說,然後趁着她不注意,把她拉進屋裏。
她皺起眉心,冷眼望他,酷酷的臉上寫滿生人勿近,但他不給冷場,急着捧起熱臉給貼上。
“關關,我回來了,有一肚子話要對你說。”
她沒回答,只是退開兩步,雙手橫胸,避掉他又想貼上來的溫情。
“你得有耐心聽。”
她沒回答,但心裏說話了—— 本姑娘是沒耐心的人嗎?對不起,她都可以花幾十年當個乖奴婢,敢說她沒耐心?
“我知道你很不耐煩。”
對,她就是不耐煩,從看見谷小花弱到必須靠在他懷裏才能支撐得住的同時,她就不耐煩到極點。
背過身,往桌前一坐,她倒杯水給自己,卻沒給他倒。
雲青沒因此而氣惱,反而氣定神閑地坐在她身旁,拉起她的手、不顧她的掙紮,硬将她的手裹在自己掌心裏。
“就從我上路開始說起吧,越往北邊、天氣越冷,我們凍得手腳不能動,幸而炭火準備得夠充足,每個晚上進了店,我便熬一碗濃濃的姜湯,和雲豐一起灌下肚。記不記得你在我衣服裏頭縫上兩百兩銀子,幸好你預作準備,否則我們定要遭殃……上路第三天我遇見吳衛,他就是跟我回來的那人,他受托幫人送東西到京城,他走南闖北、見識廣闊,我們同他相談甚歡,便約定一起上路,誰料想得到,會在半路上遇見攔路大盜……”
他娓娓說起不相幹的故事,關關只想問:說吧,怎麽會兩個人出門,五個人回家,不過是幾個月工夫,要是給他個幾年時間,會不會重返家門時帶回子孫滿堂?
但自從聽到他們與吳衛遇到劫匪那段之後,關關整個人就陷入故事情節裏了,武藝高強的吳衛、臨危不亂的雲豐、對盜匪起憐憫之情的雲青……怒氣消除、理智回籠,她在腦中分析——
治安還算不差的大燕,怎會有攔路匪徒?而兩個文弱書生,怎膽敢與惡匪對抗?
一段奇遇,結識一位異人,她對吳衛心生崇拜,他和葉問是同款人嗎?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