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重返黎都

轉眼春過入夏,又是兩月,鸾夙沒有等來臣暄的只字片語回話,卻再次等來了朗星。

「鸾夙!你和墜媽媽快快收拾行裝,咱們北上黎都!」朗星甫一進門,便高聲叫嚣。

鸾夙連忙從屋內出來相迎,尋思了須臾,才覺出這句話的深意,面上一喜:「攻下了?」

朗星笑着搖頭:「還沒。不過快了,便是這一兩個月的功夫。父王已是等不及了,要親往前線查看戰事,也是做好第一時間攻入黎都的打算。」

鸾夙躊躇了片刻:「我去……恐怕於理不合。」

朗星聞言一跺腳:「有什麽於理不合的?難道還要等着世子親自來請你不成?再說我們都拔營走了,你留在此地豈會安全了?快些收拾行裝,随我一同去闵州大營!」

鸾夙細細斟酌朗星這一番話,如今鎮國王即将成為北熙新主,她若一意徒留此地,只怕當真會被有心人擄劫利用。從前被聶沛涵劫走的前車之鑒歷歷在目,不得不教她選擇随行黎都。

再者,她還要親眼看着原歧死。

如此細想,鸾夙只得輕嘆一聲,轉回房內收拾行裝。

好在她與墜娘的細軟物件本就不多,不過半個時辰便已收拾妥當,随着朗星乘車去了闵州大營。

自五月前在朗星成婚之時見過鎮國王以後,鸾夙再也不曾與其碰面。今次她再到闵州大營,便先去谒見了鎮國王,才又随着大軍啓程。鎮國王與先鋒軍一道騎馬北上,後續還有部隊徒步前行。鸾夙與墜娘被安置在車辇之內,跟着營內的女眷同吃同住。

去黎都這一路之上,從沒有人相問鸾夙的身份,可她卻知曉朗星已對外放出話去,說她是臣暄的女人。雖然鸾夙對此很是無奈,卻也不得不接受這一說辭。試想這軍中男子多如牛毛,她日日身處其中,難保沒有色中餓鬼對她産生非分之想。也唯有謊稱她是臣暄的女人,是他們主子的女人,她才能自保無虞。

況且她與臣暄在黎都的那一段旖旎往事,天下皆知。想到此處,鸾夙不由苦笑。

臣暄先前北上之時,已将沿路城池一一拿下,因此鎮國王大軍一路北行,中途并未遇到大規模戰事,只有三兩撥流寇不知天高地厚來犯,倒也不足為懼。

鸾夙只在初到闵州大營的當日見過鎮國王一面,此後便再也未曾見過他。這一路之上,鎮國王皆是差了朗星往來傳話,從不傳召於她。鸾夙感激鎮國王的理解,若要她天天去向他請安問禮,她定然會局促不安,不知該如何自處。

從闵州大營到豐州黎都,中間還隔着一個富州,鎮國王大軍人馬衆多,每到一地安營紮寨便要用上一兩個時辰,況且時值盛夏,為防中暑,大軍腳程并不快。

待入了富州境地,朗星突然率了三萬兵馬疾行而去,鸾夙則随着其馀人馬照舊北上,二十日後終於到了黎都城外。

而此時北熙已是由夏入秋。

鸾夙清清楚楚地記得,她重回黎都城那日乃是八月二十八,諸事順遂,尤宜遷徙。臣暄在鄭城辭別時的滾燙一吻仍在心間,那盟誓般的話語也不時在她耳邊回響——

「今日與夙夙一別,少則半載,多則一年,才得再見……」當日臣暄說這句話時,亦是秋季。他果然沒有騙她,前後只一年光景,他便從闵州一路打入了皇城黎都。也虧得鎮國王敢讓年僅二十出頭的獨子去沖鋒陷陣,大約也是篤定了愛子有這番本事吧。

「少年英雄」四字,想來這世間不會有人比臣暄更當得起。

*****

在鸾夙的想像之中,黎都遭逢了易主之戰,應是滿目瘡痍的。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黎都內城雖有頹敗之處,卻尚算整肅。鸾夙将此景看在眼中,更為臣暄治軍有方而贊嘆不已。只是這贊嘆之聲尚未落定,宋宇便突然前來相請,道是奉了臣暄之命。

鸾夙沒有多問一句,徑直跟着宋宇入了序央宮。

這大熙王朝的君權象徵丶氣勢恢宏的皇家宮殿,如今已從裏至外皆被鎮國王大軍所占領,宮內動亂不堪,随處可見搜人抓人的士兵和面帶懼意的宮女內侍。

「現下宮中女眷皆已被控制在西邊的宮殿,咱們正在搜尋原賊馀下的幾名心腹。」宋宇邊走邊對鸾夙解釋道。

鸾夙微微點頭,表示知情,又問道:「世子如今身在何處?一切可好?」

「世子一切安好,眼下正在序央宮大殿相侯姑娘。」宋宇恭謹回答。

序央宮大殿……雖說鸾夙早已有了心裏準備,也曾想過這番場景,可當這一天終於到來之時,她還是難掩激動之意。

鸾夙不再問話,沉默着随宋宇在宮內行走。相比周遭士兵的追捕搜查,他二人眉宇之間的鄭重與沉靜,顯得與這動亂宮廷格格不入。

約莫走了兩柱香的功夫,二人才到了序央宮正殿。殿外是層層把守,殿門卻是虛掩着。宋宇擡手示意鸾夙留步,自己則鄭重而入,并未通報。須臾,他又從殿內走出,面上已換了幾分輕松淡然,颔首示意鸾夙入內。

鸾夙極力壓制心中的激動與不安,目不斜視踏入正殿。她從前曾聽說,序央宮大殿日夜燈火通明丶四季不滅,而此刻她置身其內,卻發現殿內光照晦暗,空空蕩蕩,一派頹敗跡象,分毫看不出傳說中的繁華與莊嚴。

鸾夙知曉,這殿內所熄滅的,不僅是九百九十九盞長明燈,更是原氏傳承了數百年的萬裏江山。

她緩緩走在大殿之中,待适應了晦暗光線之後,已能辨出殿內除她之外,尚有兩人:

一人明黃衣袍,面朝殿門,端坐在丹墀禦座之上,身姿驕傲卻顯得絕望,是北熙武威帝原歧;

另一人铠甲深冷,背對殿門,恣意負手立在殿中,身姿筆挺更顯得勃發,是即将成為北熙新主的臣暄。

鸾夙瞧見臣暄徐徐轉身看向她,與此同時,她亦清晰地看到了他棱角分明的側臉,還有那帶着些許胡渣的下颏。臣暄略顯疲倦的面色中滿是慎重與硬朗,比之他從前風流冠玉的形象更多了幾分陽剛之氣。

鸾夙從未見過這樣的臣暄,持重丶英武丶意氣風發。

這才是真正的臣暄。而從前聞香苑裏隐忍的丶步步為營的臣暄,還有她印象中深情的丶恣意調侃的臣暄,大約都只是他的表象罷了。

鸾夙忽然覺得,她并不曾真正識得臣暄。無論是從前風姿清俊的白衣公子,還是眼前所向披靡的铠甲王者,於她而言皆是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

鸾夙看到臣暄對她笑了起來,那笑意綿遠深長,彷佛是在對她說「我等你許久了」。

鸾夙亦報以一個會心的微笑,款步走過長長的大殿,來到臣暄面前。

他終是先開了口:「我做到了。」

她聞言只是笑,從單純的笑意變得越發淚盈睫眶。是的,臣暄做到了,他兌現了當初的承諾,帶她進了序央宮,讓她親眼看着他的殺父仇人如何以命償命。

鸾夙強自壓抑心中百千滋味,順着臣暄的目光看向大殿的丹墀之上。此時此刻,在那被陰影籠罩的禦座下,原歧正冷眼旁觀着,待看清鸾夙的面容之後回想了一瞬,才低低反問:「是你?」

臣暄已代她回了話:「聖上還記得她是誰?」

他居然還稱原歧為「聖上」,這倒教鸾夙有些吃驚。亦或是……他尚且還未習慣改口?

原歧聞言露出諷刺的笑容:「你還知道給我一個體面,尊我一句『聖上』。」

「微臣欲給聖上體面,聖上卻不給自己體面。」臣暄淡淡一笑:「聖上不再自稱『朕』了。」

臣暄這一句話看似只是陳述事實,實際上卻殺傷力極強。鸾夙瞧着原歧漸漸變得頹敗起來,不禁也在心中暗暗感嘆。一位帝王,若是潛意識裏已認了輸而不自知,還需旁人來提醒他一敗塗地的事實,這的确很殘忍。

只是臣暄沒有給原歧發怒的機會,他接續了方纏的話題,指着身旁的鸾夙道:「聖上可還記得十年前被你滿門抄斬的淩恪?她便是淩恪之女,淩芸。」

乍聞此言,原歧果然浮起震驚面色,他盯着鸾夙看了半晌,才又仰天長笑起來。直到殿外的士兵紛紛聞聲入內查看,原歧才漸漸止住了笑意,對鸾夙點頭道:「好,很好。不愧是淩恪的女兒,能将我騙過實在不易。」

言罷他又将目光轉向臣暄:「也難為你父子二人,竟能尋來這麽多的仇家對付我。臣暄,你演得真好。」

臣暄擺手示意破門而入的士兵退下,才不緊不慢地回道:「謝聖上謬贊。」

原歧見狀搖頭慨嘆:「可嘆我當日竟會信以為真,還以為你是個浮誇子弟,只知嫖娼作樂,荒廢才華……」言罷似有所想,又道:「我記得當日在那妓院裏,還曾做了你二人恩斷義絕的見證。」

「不過是做戲罷了,」臣暄回笑,「多謝聖上捧場,才能教微臣把這出戲演完。」

豈知原歧卻緩緩搖了搖頭:「戲還未完,永不會完。我十二年前不惜弑父殺兄,只為坐上這寶座,卻也落得個暴君之名。原以為君臨天下當是無比暢快,如今回頭想想,也不過如此。很累……」

原歧緩緩閉上雙目,額上的皺紋附和了他的疲倦:「鎮國王年事已高,這位置遲早是你的。我會看着,在黃泉路上看着,你究竟是個什麽下場……我等着你的子孫重蹈我今日的覆轍。」

他并未睜開雙眼,似在暢想數百年後臣氏子孫的悲慘結局:「江山更疊丶朝代興替,時而有之。原氏基業毀於我手,也不過是我替原氏祖先還下的債。只不知你父子二人的讨債人是誰?臣暄,我很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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