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仲夏夜(02)

七月中下旬,梁鳕成功拿到拉斯維加斯館發放到她手上的第二個禮拜工資,比第一個禮拜多了整整二十美元,那二十美元用俱樂部經理的話來說是“壓驚費”。

得以那二十美元壓驚費梁鳕終于不用再看房東臉色。

溫禮安那晚說的“有人死了”并不是诳語,那晚死了兩個人,一位剛來斯維加斯館的調酒師身中兩槍當場身亡,而另外一位……

“她死在包廂裏。”在拉斯維加斯館服務了五年的服務生輕描淡寫。

死在包廂裏的女孩梁鳕和她說過幾次話,是當晚被帶走十二名新進服務生之一。

本着不想把事情鬧大的心态,拉斯維加斯館管理層和軍方達成默契,不予追究任何責任,誰乘亂逃走,誰偷走名貴的紅酒,停電到底是人為破壞還是非人為破壞。

“未成年少女上個周末在拉斯維加館因為吸食過量毒品猝死”的賬也被算在當場死亡的調酒師身上,調酒師的家屬拿了俱樂部的賠償金後離開了天使城。

事情告一段落。

幾天後,拉斯維加斯館解雇了數十名服務生,因為她們在這裏呆的時間有點久了,客人們需要新鮮面孔。

次日,拉斯維加斯館迎來新的一批服務生,夜幕降臨,舞樂聲響起,天使城第一娛樂中心門口一如既往車水馬龍。

幾次白天梁鳕經過綠色屋頂的房子前時,即使房門緊閉她還是會下意識間放輕腳步,其中有兩次都是走了數十步再折回拿走放在牆角下的垃圾袋。

第三次順手帶走垃圾袋的動作做得很自然。

梁鳕得承認,經過了那天晚上她和溫禮安的關系開始變得微妙了起來,他們曾經在幽暗的走廊打過照面,即使不像熟人一般打招呼、和尋常朋友一樣停下來聊幾句,但他們都會在下意識間放緩腳步,擦肩。

上個周末深夜,在回家路上,機車喇叭聲響起,梁鳕回頭就看到溫禮安,他把安全頭盔遞到了她面前。

機車和上次一樣停在香蕉園邊,悶聲不吭地把安全頭盔交還到他手上。

溫禮安走在前面,梁鳕走在後面,從小巷串出來相互追逐的貓群,他把她擋在她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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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他們變成肩并肩走着,小巷寬度也就只能容納兩個人身位,他們的肩膀不時擦在一起,迅速分開,肩膀分開了但手卻碰在一起了。

“吱啞”的開門聲響起,垂着頭繼續往前,少了一個人小巷寬敞了不少,身體越過那道拱形門,心裏一動,停下腳步,回頭。

小巷空空如也,沒找到那抹仁立在夜色中目送着她的身影。

呆滞片刻,回過神來,梁鳕大力拍打自己的頭:哥哥是哥哥,弟弟是弟弟,不能弄混了。

第三個禮拜的結薪日很快到來,扣去日常預算還可以剩下一點,想起上次被她丢在垃圾桶裏的番石榴,梁鳕走進天使城唯一買進口水果的商店。

這個位于西太平洋上的島嶼國家日落很美,被染成鮮橙色的晚霞那麽大的一撇就挂在頭頂上,蹲在屋檐上的貓看着似乎從染缸裏被撈出來,梁鳕身上的白色襯衫看上去像是被潑上了橙汁。

回家的腳步比起往日輕快了不少,和海鮮市場的魚販打完招呼後變得心不在焉了起來,最後和她打招呼的是海鮮市場公認的老好人,老好人如是告知她“梁鳕,你還是再去兜一圈吧。”

心不在焉間停在自家門前,房門緊閉,一邊放着一盆仙人掌,費了好多勁梁鳕才想起那盆仙人掌的意義。

“小鳕,要是你放學回家時看到門前擺着仙人掌,就去找你朋友玩。”這話時不時地出現在她夢裏。

放着番石榴的購物袋放在門前,和很多很多時候一樣轉身,腳步很輕很輕。

低着頭往前走,平淡無奇的平板房被甩在身後,海鮮市場被摔在身後,整個哈德良區也被摔在身後,爬上搖搖欲墜的塔樓,俯瞰華燈初上的天使城。

那真是一座充滿絕望的城市。

幾十坪的房子擠着數十人,都是女人,脾氣最壞的肯定是媽媽,因為生活疲于奔命好不容易逮到了一個空閑時間,手指夾着煙和過往的游客訴苦:男人們是怎麽折磨她,孩子們也讓她操心透了。

哭訴的女人背後是神情黯然老一點的女人,那是孩子們的祖母,一律穿着大人衣服的孩子躲在祖母背後露出怯怯的眼神,四個孩子有着不同膚色。

這樣的一家子在天使城是常态。

讓人最絕望地是,那些孩子們長大之後也将變成像自己母親那樣的人,而煙不離手脾氣暴躁的人變成了她們。

天使城的女人們沒別的出路。

梁鳕展開雙手,那雙手已經如願變成大人的手,可……她還是沒有像兒時承諾的那樣。

“媽媽,等我長大了就帶你離開這裏。”

再次站在那扇門前時已經是十點半左右時間,沒有仙人掌,裝番石榴的購物袋也沒有了,相信推開那扇門,屋裏的一切和平常沒什麽兩樣。

緊緊握住的拳頭松開,往前,在手掌即将觸到門板時有急急收回。

最後那次在自家門口見到那盆仙人掌時兩鳕十九歲,她現在二十一歲。

兩年了。

果然,不能念太多的書。

十八歲梁鳕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猶記得彼時間,梁姝語氣涼涼說出“那玩意會讓你越來越看不起你的媽媽。”

再次從那扇門前逃離,梁鳕想梁女士當時的話好像應驗了,這種心情也應該和她今晚喝了點酒有關,今晚那個日本客人太難纏了。

借酒耍酒瘋這話她是贊成的,她就是看不起梁姝,她就是恨不得把梁姝這個名字從她生命中抹掉。

那天早上溫禮安家的那把鑰匙此時在梁鳕腦海中無比清晰,從形狀到它擱放所在,也不知道那把鑰匙還在不在那裏?

鑰匙還在那裏呢,舔了舔嘴唇,舌尖卷走殘留于唇瓣上的酒精,拿着鑰匙打開門,開燈。

之前被她弄壞的風扇修好了,書桌沙發上依然堆滿了書,把書挪到一邊位置上,身體卷縮在沙發上。

應付溫禮安的借口已經想好了。

“溫禮安,那個日本客人太難纏了,我今晚喝了點酒,我不能讓我媽媽看到我這個鬼樣子。”

看,多孝順的孩子。

梁鳕閉上眼睛。

迷迷糊糊,若幹聲響灌入耳朵裏,水龍頭被打開,水在電爐裏沸騰着,老舊的風扇一輪一輪轉動着,像拄着拐杖的瘸腿老太太。

有陰影覆蓋在眼簾上。

“起來。”聲音可是一點也不溫柔。

緊緊閉着眼睛,為了預防半夜被趕走,臨睡前她可是擺出楚楚可憐的睡姿,看來這招對溫禮安沒用。

“你在這裏睡,會打擾到我學習。”聲音往着她更靠近一點。

動也不動。

那片陰影覆蓋在她眼簾上,逐漸擴大到整個臉龐上,那道氣息近在咫尺,近到……一慌,迅速睜開眼睛。

第一時間觸到的那雙眼眸底下寫滿了然。

上當了,也對,等着對溫禮安投懷送抱的女人多着是,他怎麽可能……

梁鳕摸了摸鼻子,之前準備好了的借口說得極為自然。

看來溫禮安相信了她的話,沉默片刻,他說:“你可以到上面去睡。”

點頭,梁鳕往着木梯,溫禮安往着書桌。

“我燒了水了,要不要?”

此時梁鳕口幹舌燥。

倒水的手很漂亮,漂亮得一點都不像是來自天使城的産物,也許溫禮安真的像女人們口中“傳達美好的信使。”總有一天……

信使會完成他的使命。

把空了的水杯放回去,書桌上的鬧鐘指在十二點半時間,背對溫禮安低低說了句“早點睡。”

說完急急爬上木梯。

剛剛水喝得急導致于梁鳕胃部堵堵的,怕打擾到溫禮安學習,一動也不敢動,耳邊傾聽着書頁一頁一頁翻開的聲響。

盛夏夜晚時的悶熱威力巨大,額頭沁出汗水,汗水沿着鬓角。

風扇轉動聲在梁鳕擦拭額頭的汗水時停歇下來,腳步聲在木梯前頓住,房間的主人考慮再三,終究還是拾着木梯而上。

風扇擺在靠近牆那邊,電源插頭在梁鳕的左手邊,要接上插頭手就必須橫跨過她身體。

睜開眼睛,那只往裏伸的手停頓在半空中,從溫禮安手裏接過風扇插頭,說:“你也很想他吧?”

你的至親已經永遠不可能出現在你面前,你頻頻拜訪他(她)生前的好友、愛人,你也說不清為什麽,只是在通過和他們的接觸中你才沒那麽寂寞,據說,這也是想念中的一種。

所以,君浣離開之後,她和溫禮安變得熟悉了起來,熟悉到在她彷徨時想到了他。

“也?”溫禮安的聲音涼涼的。

翻了一個身,插頭接上電源,風扇聲嗡嗡響起,梁鳕心裏十分懊惱,也不知道怎麽的那話就冒了出來。

現在它聽起來有點傻。

下木梯的腳步聲遲遲沒有響起,有些不耐煩了:“我要睡覺了。”

這話說完,梁鳕有些心虛了。

“梁鳕。”

抿着嘴。

“記住了,我不是君浣,君浣會對你的一切照單全收,溫禮安不會,”聲線近在耳邊,“再有,你所謂的那些想念也只不過是為了滿足你精神世界的産物,你不要把我拉進你的那個陣營裏。”

梁鳕得承認,溫禮安的話讓她有種被抓住痛腳的惱怒。

起身,臉朝溫禮安,溫禮安大半個身位還站在木梯上,借着位置凸顯出來優勢,手往他臉砸去。

手腕在半空中被遏制住,拽住她手腕的人順勢一帶,身體被動往前傾,兩張臉的距離很近。

“不要把我和君浣弄混了,”溫禮安緩緩說着,“也不要把你用在君浣身上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沒用,到時自讨沒趣的只會是你。”

這一刻,梁鳕只想擺脫溫禮安手,還有……還有目光。

“放手!”加重語氣。

手腕反而被拽得更緊,溫禮安臉朝着她靠近,沒被握住手收緊,形成拳頭狀,如果他再敢往前靠近,她一定會用額頭招呼他,她從來都是有仇必報的人,剛剛被他抓住的那個痛腳在隐隐作痛着。

對于君浣,沒溫禮安說得那麽不堪。

似乎感覺到她額頭的威懾力,溫禮安在她卯足勁時停止往她靠近,氣息轉向耳畔:“老實說,我很讨厭睡沙發,如果後半夜你還想好好呆在這裏的話,就給我安靜點。”

從來都有仇必報的人居然在溫禮安面前束手無策,忿忿不平中扯了扯嘴角,最終從她口中也就只蹦出了“放手。”

而且,那句“放手”聽起來可憐兮兮的,像極了在對誰服軟。

碎碎念着:給房子主人一點面子是應該的。

次日醒來,桌上放着和上次一樣牌子的袋裝牛奶,梁鳕本來想裝作沒看見的,可無奈肚子咕咕叫,再說了,那個牌子的牛奶她一直舍不得買,住哈德良區的小子還真舍得花錢。

咬着牛奶吸管,鎖好門,把鑰匙放回原處。

站在自家門口時,那袋牛奶一滴不剩。

打開門,撩開房間布簾,直接拉開布衣櫃拉鏈,找出換洗衣服。

走得太急梳子掉落在地上,彎腰撿起,起身時視線和躺在床上的人結結實實撞在一起。

梁女士也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直起腰,木然朝着房間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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