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在一起

天還沒有完全亮透。

重新調整好姿勢,手肘撐在坐上,臉擱在手掌上,半眯着眼睛看窗外的天色,水還沒有涼透,也許她可以在睡一會兒。

頭再次離開手掌,下墜,幸好她反應快,不然額頭非得磕到桌板不可,臉頰貼在手掌上,不對,她手可沒有這麽大。

意識到什麽梁鳕用力睜開眼睛。

看清站在面前的人,梁鳕一下子睡意全消,第一時間手找到那顆白色藥丸,從座位上站起來,在轉身時她已經把白色藥丸送入口中。

白色藥丸和幾本書以及若幹日常用品在離開學校時一起背放在帆布包裏,那天梁鳕急匆匆把藥店老板叫醒,因為不好意思買零散的,牙一咬買下了一整盒。

一盒十二顆,那天她吃掉一顆,那時梁鳕怎麽也沒想到會再次用到它。

現在,盒子裏看起來像維生素片的小東西從十一顆變成了十顆,燒水時梁鳕發誓待會一定要把那礙眼的東西丢得遠遠的。

藥太苦好幾次強行吞咽都無果,無奈之下梁鳕只能硬着頭皮去拿水杯。

“那是什麽?”水杯被溫禮安的手壓住。

板着臉:“手拿開!”

第三次無功而返,梁鳕橫抱胳膊,看着溫禮安:“溫禮安,我們都是在天使城長大的孩子,你怎麽會不知道那是什麽?”

壓在水杯上手緩緩離開,溫禮安轉過身去,背對着她。

一口氣把水喝光,杯子放回桌面。

“梁鳕。”

梁鳕往着房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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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對身體不好,以後……”

回過頭去,沖着溫禮安笑:“不會再有以後了。”

是的,不會。

就像她剛剛說的那樣,他們都是在天使城長大的孩子,兩個在天使城長大的孩子一旦在一起了,他們離開這裏的機率幾乎為零。

“昨天晚上嘴裏說愛你的男人在早上醒來時拿走你首飾盒唯一金戒子,不錯,昨天晚上他也許是真愛你,只是這個早上醒來時他發現已經不愛你了,比起你那首飾盒的金戒子更吸引他。”喜歡漂亮男人的梁姝曾經如是說。

而她和他,甚至于連愛也談不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充其量也只是年輕、荷爾蒙、以及寂寞在作祟。

看着眼前的男孩,下颚光滑皎潔,垂落在額頭處蓬松的頭發終于讓他看起來有點像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的模樣了。

忽然間,梁鳕有點好奇溫禮安的心裏住着什麽樣的一個世界。

表情和聲音都很平靜,平靜地問着:“溫禮安,我說如果萬一我們有了孩子呢?”

近在眼前的臉一呆、一愣。

溫禮安的表情讓梁鳕心裏很滿意,嗯,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的征兆在溫禮安身上又多了一樣。

那一呆一愣從溫禮安清澈的眼眸底下宛如浮光掠影般,垂下眼簾,長長的眼睫毛抖了抖,掀開。

“如果有了孩子的話,我們就一起養。”

如果距離發生有十萬八千裏遠,笑了笑,撥開卷簾。

隔日,天使城主要街道的垃圾一車車載到哈德良區,哈德良區的垃圾山又多了幾座,幾位婦女懷裏抱着孩子沖着卡車司機一陣罵罵咧咧。

哈德良區死于肺病的孩子越來越多了,她們把情況反映給當地的衛生機構,但一次次無功而返,現在,她們也只能在口頭上以咒罵發洩不滿無奈。

次日,天使城娛樂中心恢複營業,距離梁鳕開學還有一天時間,琳達問她,要不要住她女兒的房間。

“我考慮一下。”

在給出回應後,不知怎麽的梁鳕覺得琳達看她的眼神有點奇怪。

“我現在在拉斯維加斯館工作。”梁鳕觸了觸鼻子,解釋着。

這個解釋很有說服力,拉斯維加斯館距離學校還是比較遠的,而且從拉斯維加斯館到學校有小段落還是事故頻發區之一。

開學第四天,梁鳕還是沒考慮好,似乎她已經習慣在流水聲中入睡,習慣午夜窗外昆蟲們的大合奏。

她和溫禮安回到最初的相處模式,在她熟睡時他回來,在她醒來時他已經不在房間。

能證明溫禮安來過的是鋪在沙發上的軟席,她每天早上都會整理軟席,平平整整幹幹淨淨,次日平平整整幹幹淨淨的軟席有小小的傾斜,軟席上多了幾本書。

一天當中,梁鳕和溫禮安唯一接觸的就是坐在他機車上的時光,在拉斯維加斯館門口、在德國館門口,一旦她一出門眼睛就可以找到他。

也不是沒拒絕過,拉斯維加斯館恢複營業的第一天,她假裝沒看到站在角落的人,也沒像之前那樣故意走到最後而是走到最前面。

熟悉的機車噪音一直跟随在她背後,那便宜貨聲音高調極了,惹得路邊的小販如是勸說“要不就坐上他的車,要不就踩他一腳。”

最開始梁鳕選擇沒聽到,直到一個那句“莉莉絲,你男人身材不錯。”

說那話的是梁鳕認識的人。

溫禮安帶着安全頭盔,而她沒有,這樣一來讓梁鳕心生出一種“我在明敵在暗”的憤恨。

踩一腳是吧?那是很容易就可以辦到的事情,腳要擡高,狠狠對準他身體,踹!最好能把他連人帶車踹到十萬八千裏去。

是的,要那樣做,一定要那樣做,嘴裏碎碎念着,卯足力氣——

最後那一下腳收回來了,剛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的學徒一點也沒避開的意思,要是真把他踹到十萬八千裏去呢?

腳收了回來。

那一下,倒是給了溫禮安機會,停車,長腿一跨。

下一秒,梁鳕回過神來時已經被溫禮安打橫抱起,再下一秒,她臉朝下身體宛如菜卷般被橫着擱在他膝蓋上。

在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口哨中坐着那便宜貨,轟隆隆揚長而去。

隔日晚上,再看到溫禮安時梁鳕也懶得和他周旋了,有免費的車她為什麽不坐。

然後,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在天使城出生的新生兒有百分之八十都來自于意外與不被祝福,造成這種原因有很多:嫖客們不喜歡戴套、劣質的避孕套和避孕藥、女人們的大意麻痹、花季少女在這方面缺乏經驗。

天使城連正規的醫院都沒有,更別談婦産科了,于是,人們常常會聽到誰誰在路邊生孩子,誰誰在廁所間生下孩子,而誰誰……而誰誰死于難産了。

在這些死于難産的女人年齡從四十五到十五歲不等。

這個九月,那位叫做瑪利亞的女孩把死于難産的低齡産婦從十五歲刷新到十四歲。

這是一個和平常一般無異的禮拜五,焚風、烈日、成堆的椰子堆在路邊、放在泡沫箱裏的大螃蟹被明碼标價、賣肉的攤位上驅蚊蟲蒼蠅的小吊扇飛快轉個不停、沒有生意的小販在打着瞌睡。

和平常一樣,梁鳕提着菜籃子來到菜市場,每個周五學校都需要采購,琳達太忙了,這件事情就被分配給了梁鳕。

沿着菜攤,梁鳕在一一比對價格。

長街盡頭凄厲的女聲一下子把小販們的瞌睡蟲趕跑了,若幹小販循着聲音,等他們回來時梁鳕的菜籃子差多不裝滿了。

從去看熱鬧的小販們口中梁鳕知道了那凄厲的女聲是怎麽一回事:這次死于難産的女孩叫瑪利亞。

天使城叫瑪利亞的姑娘不少,光梁鳕知道死于難産的産婦就有四位的名字叫瑪利亞。

凄厲的女聲來自于瑪利亞的媽媽,據說,那時她在街上走時碰到圍在路邊的一群人,出于好奇她撥開人群,然後就看到倒在大片血泊中的女孩,吃了一半的甘蔗從手上掉落。

女人聲音劃破長街:瑪利亞,我的女兒瑪利亞——

在這座天使之城,類似于這樣的事情讓梁鳕耳朵已經免疫了,常常是左耳聽右耳出。

看了一下采購賬單,該完成都完成得差不多了,和那些人打完招呼,沿着市場出口,背後傳來——

“瑪利亞今年才十四歲。”

頓了一下,再提起的腳似乎被灌上了鉛,沉、重。

這下,天使城死于難産的低齡産婦記錄應該被刷新了吧。

十四歲?這個數字結合着剛剛聽到的“瑪利亞去了一趟警察局回來之後就懷上了”讓梁鳕的心隐隐作痛着。

目光盯着前方,腳步往前,出了市場,站在t字型街口,往左是回學校的路,往右就是長街盡頭,長街盡頭有一個叫做瑪利亞的女孩。

瑪利亞今年才十四歲。

梁鳕也不知道本來想往左的腳為什麽會在最後關頭往右拐了。

路邊幾十人圍成一個小圈子,那些人在竊竊私語着,往着那個小圈子的腳步不快也不滿,也許,瑪利亞的媽媽也是以這種步伐走向自己的女兒:那些人都在看什麽啊?踮起腳尖,還是看不到,撥開人群,終于看到了。

大片大片的血液分布在女孩的燈籠褲上,女孩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頭頂上的日頭讓她不得不睜大眼睛。

吃完一半的甘蔗掉落在地上:瑪利亞,我的女兒瑪利亞——

梁鳕呆站在那裏,數十條大大小小的血跡像蚯蚓一樣印在路面上,她的腳正踩在其中一條上。

女孩的頭斜靠在自己母親臂彎上,兩條麻花辮一邊已經散開,一邊還完好無缺,完好無缺的麻花辮束着粉紫色蝴蝶結。

瑪利亞才只有十四歲,胸部還沒完全發育,你看她連胸衣都沒帶。

木然地,梁鳕脫下襯衫,把襯衫遞出去,一只手接過,那只手再經過另外一只手,另外一只手再經過另外一只手。

襯衫輕輕蓋在瑪利亞的身體上,懷裏抱着冰冷屍體的女人擡起頭,目光緩緩繞着四周,垂下頭,襯衫蓋住瑪利亞的頭部。

瑪利亞的媽媽對着瑪利亞說:“瑪利亞,我們不要讓世界看到我們現在這個樣子。”

梁鳕轉過身去,記不清是哪年哪月哪日哪個街頭,曾經有這樣一個女人沖着天空大喊“我詛咒這座城市。”

天使城的夜從那輛停在俱樂部門口的八人座位商務車開始:從車上下來幾位背包客,這些人一下飛機就遇到熱情的當地人,在當地人鼓動下他們打算去和克拉克機場只有一路相隔的那座天使城。

熱情的當地人說他剛好也要到天使城去,坐上四成新的商務車,半路上這位當地人忽然間變臉,看了看隐隐約約從外套口露出的槍,背包客只能自認倒黴。

于是,兩公裏多的路程一下子花去背包客們兩百美元。

周四再加上飓風過後,客人少得可憐。

這個晚上,梁鳕的唇色比任何時候都來得豔麗,在唇色映襯下,那平常在夜間沒什麽存在感的眉目随着扯開的嘴角弧度變得明媚豔俗。

扯起嘴角,把客人放在托盤上的小費塞進敞開的衣領裏,剛放好小費,嘴唇就随着客人的行為變成誇張的o字型。

拿開那只放在自己臀部上的手。

“先生,你的力氣太大了。”目光輕飄飄落在那位客人的小腹處,再往下移一點,笑。

“我喜歡你。”美式發音。

托盤規規矩矩放在腰部所在,笑着的臉面向那位,彎腰:“謝謝。”

一張五美元面額的鈔票順着男人的手往着她領口處,微微倒退,手接過,把鈔票攤開,唇印在鈔票上的林肯頭像上。

“趴——”

轉過身去,笑容如數收起。

挺直着腰,一步步往着櫃臺走去,來自于左邊的視線若有若無,站停,側過臉去,那半隐于陰影處的男人身影似曾相識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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