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月亮說
溫禮安戴回帽子,梁鳕頂着被吻腫的嘴唇,兩個離開時小販還在發毒誓詛咒。
一顆心依稀還沉浸在卷簾後的光景中,那被吮住的唇瓣現在還在發麻,戀戀不舍分開,分開又被含住,大有……一口吞掉之勢。
抿住嘴,極力不讓笑容從嘴角處溜出來。
思想懶懶的,腳步懶懶的,任憑他拉着她的手往前,每個攤位都挂着燈泡,那燈泡在光影驅動下光線呈現出十字架形狀,每個十字架在風的驅動下游離搖曳,那握着她的手掌力道怎麽能那麽柔和呢?
柔和到什麽程度——
柔和到像是在飓風來臨的夜晚,沒有爸爸的孩子尋到了一處安全堡壘,那堡壘無堅不摧,那堡壘讓一直活在恐慌中的孩子喜極而泣。
真是的……她這是怎麽了?
瞧瞧,悄悄地眼眶又發熱了,她現在已經長大了啊,可不能讓他知道,頭低得更低,眼睛盯着地面。
眼睛盯着地面,跟随着他腳步,沿途即使風霜雨雪又有什麽關系呢?她正躲在安全堡壘裏,內心竊竊歡喜着。
乍然間,穿越過茫茫人海那稚嫩的一聲“禮安哥哥”,讓她安然免于風雨的堡壘瞬間坍塌。
梁鳕發呆看着自己被甩在半空中的手。
這是怎麽了,這是怎麽了?剛剛不是還被握着嗎?剛剛不是還在竊竊歡喜着嗎?
第二聲“禮安哥哥”迎面而來。
茫然,擡頭。
在一束束十字架形狀的光圈裏,梁鳕看到有着一頭天然棕色卷發的小男孩朝着她這個方向跑來。
小男孩隔着層層疊疊的人縫時不時地冒出來,費了小會功夫梁鳕這才把小男孩認出來,哦,那是君浣家的小查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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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鳕最後一次見到小查理是在君浣的葬禮上,那時小查理還只有一丁點,那時他總是跑着跑着就會摔倒。
可這會兒,小查理跑了那麽遠的路還沒有一丁點會摔倒的痕跡。
順着小查理——
梁鳕看到費迪南德.容。
路邊兩排攤位呈現出一字型姿态整齊排列着,兩邊攤位中間空出來的空間形成垂直的街道,費迪南德女士站位有點遠,她正彎着腰挑選商品。
梁鳕和她之間還隔着十幾個人,那十幾人在移動着,靠費迪南德最近地是一位胖女人,那胖女人的身形可以抵上兩人。
此時,胖女人轉移到另外一個地方。
這下子,梁鳕和費迪南德之間再無任何遮擋,梁鳕清楚地看到她直起腰來,剛剛還在身邊的小查理呢?這孩子又跑到哪裏去了?孩子不見了自然要找,目光第一時間自然沿着垂直街道——
蹲了下去,假裝東西掉落在地上,貓着腰,沿着和費迪南德相反的方向,貓着腰假裝在找東西,撥開層層疊疊的人群,穿過一道道的人縫,期間有人擡腳踢她一下,那一下導致于她一個踉跄,一定是她的摔倒姿勢很滑稽,讓那個孩子笑得合不攏嘴,一邊笑着一邊說“媽媽,你看她像一只青蛙。”
終于,到達街盡頭,直起腰,不甘心,不相信,回頭望——
那一望,淚流滿面。
透過層層疊疊的人頭,梁鳕看到溫禮安,戴在他頭上的帽子已經不見了,小查理無尾熊般挂在他身上,站在他身邊的是笑容滿面費迪南德.容。
那一幕像溫馨的家庭合照。
低頭,看着自己的手。
終究,那還是剛剛過完十八歲生日不久的人。
溫禮安的行為老是讓她忘記其實他也就十八歲,看看,這就是記性不好的教訓,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風卷起她頭發。
循着風的方向,開始奔跑,小廣場、凹凸不平的路面、破敗的街道——
背後響起腳步聲,那腳步聲是她所熟悉的。
壞小子,平常幹嘛老把自己裝成大人模樣,住在哈德良區的小子也不過如此!這一次……
這一次,她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沖着溫禮安大聲吼出:“溫禮安,我對你還有什麽期待呢。”
該死的,幹嘛要有那麽長的腿,每次跑都輸給了他,在L形狀的小巷處,她的身體已經被牢牢地框固在他懷裏。
想必,奔跑消耗她太多力氣導致于她連去掙紮的想法都沒有,再說了,掙紮也沒用,她的力氣不及他。
任憑他抱着,目光木然看着黑壓壓的天際,任憑他吻着,從眼睛到鼻尖到唇瓣,再從唇瓣沿着嘴角一路往着鬓角,那親吻的力道時而溫柔時而狂肆,狂肆地還有他的手,這次連胸衣都不摘,直接穿了進去握住大力揉虐,企圖制造出萬丈波瀾,把她逗哭逗笑逗得低聲和他求饒。
目光直直往着天際:學徒,看吧,這一招不是每次都管用的。
最終——手從她衣服裏解脫出來,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臉,那在她耳畔的聲音也是小心翼翼的:“告訴我,要怎麽才不生氣。”
“我不生氣。”她聲音平靜。
沉默——唯有風在一下下打着從圍牆處垂落枯枝,依稀間還可以聽到從夜市場傳來的讨價還價聲。
吻又開始細細碎碎落在她鬓角處,她的臉依然朝着天際,目光一動也不動,細細碎碎的吻剎那間又變得熱烈了起來,舌尖沿着她的耳廓,要是平常他這樣她會做出低低的警告,癢……別……癢……
這會兒,目光還是一動也不動,最終——唇離開她的耳畔。
“告訴我,怎麽才可以原諒我。”那聲音又幹又澀,“我想象過這樣的時刻,要是拉着她的手被媽媽撞見要怎麽辦?還能怎麽辦?就拉着她的手來到媽媽面前,說,媽媽你看,你的兩個孩子都栽在這個女人的手裏,可見這女人的魅力,我以為會是那樣結果,事實上,我高估了自己。”
“梁鳕,原諒我,這樣低級的錯誤我以後不會再犯。”
不不,溫禮安,不會再有以後了,我不會再允許自己第二次有這樣傷心欲絕的機會,那太累人了。
目光直直落在天際:“溫禮安,放開我,放開我了我就原諒你。”
圈住她的手臂力道更盛。
“溫禮安,如果你不放開我的話,我以我媽媽的名義發誓,你一丁點得到原諒的機會都沒有。”梁鳕說。
梁鳕的發誓總是像模像樣,有時候連梁女士都分不清她的發誓那個是真的,那個是假的。
緩緩地,溫禮安放開了她。
看吧,也只不過是十八歲而已。
明明,心裏想讓他放開自己,明明想快點回家好好睡上一覺,養足精神,第二天和溫禮安攤牌“溫禮安,我已經看透你了,你也不過如此。”
但——
在他放開她時心裏卻是另外一種滋味,那種滋味說不清道不明,仿佛随着他的放開,一切就會按照她所想要的那樣:攤牌、分手、橋歸橋路歸路。
在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促使下,摘下耳環,耳環朝着溫禮安臉上扔去:“溫禮安,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為了和你一起逛夜市一起吃宵夜和人家借耳環了,永不!”
說完,眼淚再也控制不住。
淚水沿着臉頰,又兇又急。
“我更不會給那孩個子說我跌倒時像一只青蛙的機會,絕不!”
他再次牢牢抱住了她,一個勁兒地親吻着她,有多少眼淚從眼眶流出都被他一一吮幹,像那正在努力安慰着處于暴怒的小生物般,在耳邊頻頻發出淡示意安靜,“噓——別哭,都是我的錯。”“梁鳕梁鳕,”“是我不好,”“別哭……”“梁鳕,求你別哭……”“以前……以前類似于‘你把我的心都哭碎了’這樣的話我覺得肉麻,可……現在,它一點也不。”“梁鳕,你要是再哭的話……”
“再哭的話要怎麽樣?”一邊哭一邊好奇着。
他握住她的手,緩緩地指引着她來到他心上的位置:“我允許你進去,進去聽聽它都怎麽說的。”
“怎麽進去?”她問他。
“你想怎麽進去就怎麽進去。”他答。
“如果說,我用刀在這裏刨開一條路呢?”
“嗯。”
“那怎麽行,你會死的——”拉長着聲音。
“你都為了和我一起逛街一起宵夜都借了耳環。”
小巷盡頭,那對男女緊緊擁抱着。
出了小巷是臨時停車場,那臨時停車場極為簡陋,零零落落停滿機車,機車混合着若幹面包車農用車。
銜接着臨時停車場地是夜市,夜市人頭攢動,依稀間,有清脆的童音在叫着媽媽。
“媽媽,禮安哥哥去哪裏了?”“他回修車廠了。”“媽媽,我有很久沒見到禮安哥哥了。”“那是因為他回家時你都在睡覺。”“媽媽……”“查理,你可真像你那話痨爸爸。”“媽媽,”“……”
“媽媽,我好像看到以前和君浣哥哥一起到我們家裏來的那位姐姐了,剛才我看到她站在禮安哥哥的身邊,他們手牽手,然後我叫了一聲禮安哥哥,禮安就甩開那位姐姐的手。”
站在小巷入口,他問她餓了吧,她點頭,然後他和她說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又來了又來了,溫禮安又在扮演起成年人的模樣了。
只是,那會兒,她真的是餓了。
點頭。
那一頓飯花了溫禮安近一百五比索,吃飯期間他就坐在她面前,她大卸八塊他卻是什麽也沒吃,就安靜地看着她。
吃完飯,坐上溫禮安的機車。
機車一直往前開,等梁鳕回過神來時,她發現機車方向不是往河邊的小屋,而是——
車燈投遞出赤色小路的模樣,周遭是稻田,這條路自從君浣走後梁鳕再也沒有來過,不不,不不……梁鳕連叫兩聲溫禮安。
機車依然往前行駛着,那幢房子已經依稀可見,随着那幢房子越來越清晰梁鳕的睡意全無。
水泥磚切成的牆,黑色日遮,以及後遠處那簾露出一角的豆角棚,豆角棚下面是河流,大雨過後,往河上放一張網,個把鐘頭後再去收網時可以看到挂在網線的淡水魚,小會時間,魚就被端上桌,小查理蹦蹦跳跳地“我去叫禮安哥哥吃飯。”
餐桌上圍着五個人,她就坐在君浣身邊,也不知道怎麽地眼神就往着溫禮安的座位,心裏極為好奇,那把溫禮安帶到這個世界的是什麽樣的男人,目光無意識地去找尋把溫禮安帶到這個世界的女人,那一下,所有思想在那冷冷的目光下煙消雲散,正襟危坐。
不不,不,溫禮安,我可不要。
蠕動着嘴唇,說:“溫禮安,我原諒你了。”
原諒是一回事,信任是一回事,可以原諒,但信任需要根基。
那幢房子其中一個房間的燈還亮着,亮着燈的房間主人是誰梁鳕知道,不不,現在她一點也不想見到費迪南德女士。
軟軟膩膩的聲音在溫禮安耳邊:“溫禮安,改天,改天行不行?你看我,現在眼睛都哭腫了。”
置若罔聞。
“溫禮安,現在這個時間點不适合,改天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後買一些水果。”
機車依然延續着之前的行駛頻率往前。
“學徒。”聲音又重又沉,“你這是認真的嗎?”
“嗯。”溫禮安淡淡應答出。
嗯,就是說認真的了,這樣也好,溫禮安的心态很好理解,不是落荒而逃了嗎?怎麽也得把臉面扳回來,眼下就是扳回臉面的好時機,在故弄玄虛一番之後梁鳕必然落荒而逃,要丢臉就一起丢臉。
狡猾的家夥,她肯定不會上他的當。
機車停在路邊,梁鳕裝模作樣整理頭發衣服,堆上見公婆時應有的嬌羞表情,她說禮安我現在樣子是不是很糟糕。
“嗯,是有點糟糕。”溫禮安淡淡回應。
看吧,接下來應該是“的确是有點糟糕,我仔細想了一下,你說的話好像有點道理,我們還是改天再來吧。”
心裏碎碎念着:溫禮安,快說啊,按照我心裏想的那樣說出來。
回應她的是朝着她伸出的手。
“幹嘛?”下意識間梁鳕倒退了一步。
“現在時間已經有點晚,這樣可以節省時間,媽媽一看就會明白怎麽一回事。”溫禮安如是說。
混蛋,混蛋,還在裝。
好吧,誰怕誰。
梁鳕伸出手。
溫禮安牢牢握着她的手往那扇門走去,那扇門正中央位置有一盞小燈,那團燈光只把她看得腦子一團空。
立于燈光下,距離那扇門也就一只手的間隔,側過臉去,溫禮安也在看着她。
那一刻,梁鳕知道:輪心理強硬程度,她怎麽也拼不過他。
也許此時此刻他帶着她站在這裏真是想帶她去見他的媽媽,也許是因為他早就看穿她的心思,為了避免日後先被甩的慘淡下場,故而兵行險招。
抱着最後一絲絲希望,等待着。
等來地是手磕上門板的聲音。
“磕、磕、磕。”
梁鳕狠狠按住自己想溜之大吉的腳,還不到最後一秒。
“磕、磕、磕。”
隔着門板可以聽到腳步聲,燈亮了,從門板裏傳來讓梁鳕光是想象就會頭皮發麻的聲音:“誰?”
“是我,媽媽。”
也許是溫禮安沒有握牢她的手,也許是她忽然間力量猛增,手一甩,成功逃脫溫禮安,急急往着後院逃串,眼前已經來不及往回去的路逃離了。
溫禮安家的後院有一簾豆角棚,郁郁蔥蔥一大片就像是一處天然屏障,那是最佳的躲閃點。
身體緊緊貼在牆上,梁鳕剛脫下涼鞋開門聲就響起。
“禮安,怎麽這麽晚?”
“媽媽,我回來拿幾本書。”
關門聲響起,房子的燈一一被打開,燈從窗戶滲透出來打在梁鳕的頭頂上。
彎下腰蹑手蹑腳往着後院,找了一處所在,那處所在剛好容納得了她,窩在那裏,曲起膝蓋,目光落在那水泥磚切成的房子上。
那房子的女主人很會精打細算,西南方向的房間讓大兒子住,大兒子已經肩負起養家的任務了,該尊重的得尊重。
東南方向的房間比西南方向的房間大得多,兩張床鋪綽綽有餘還可以在窗臺處弄一處書房,兩張床鋪給二兒子和小兒子,書房給家裏學習優秀的二兒子合情合理,更可喜地是窗前風景賞心悅目,河水從窗前經過,河岸兩邊遍布青草,從窗口望出去畫卷一般。
目光落在西南處房間上,那個房間的空間也就只能容納一張床一張桌子,這家房子的女主人在自己大兒子辦完葬禮的一個禮拜之後就貼出招租廣告。
人也不過才沒了一個禮拜。
而且,西南方向那個房間向陽,水泥磚聚熱,不管早上還是晚上都像火爐,每次她被帶進那個房間一旦超過十分鐘,襯衫就會沾滿汗漬。
而東南方向的房間則處于陰涼地帶,打開窗戶就有兮兮涼風。
可那家人的大兒子不知道自己被媽媽算計,還因為自己占用一個房間而耿耿于懷着。
那家人的大兒子傻瓜一枚。
“傻瓜。”嘴裏輕輕罵出,那一罵,也不知道把什麽激出來了。
一抹修長的身影擋在她和西南方向的房間之間,立于眼前的人輕聲問她“想他了?”
恍然擡頭,那指尖已經抵達到她眼前。
月中,有滿月,月光透過豆角蔓藤縫隙細細碎碎冷冷清清,那距離她眼角處的指尖也不過半公分左右。
那指尖比起月光還要清冷上百倍千倍。
下一秒,近在咫尺的指尖往着眼角,也就那麽輕輕一彈,依稀間可以看到淚水的形狀,在月光底下像那離開樹梢的露珠兒。
比起那指尖還要冰冷的是那聲音。
一字一句:“我可以确定,這眼淚不會是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