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多米諾

下午三點十五分,梁鳕準時坐在度假區等在學校門口的車,今天北京女人想到天使城轉轉。

車往着天使城最熱鬧的區域,坐在車上梁鳕有些的心不在焉。

禮拜天,天使城的街道格外熱鬧,目光無意識跟随着街道兩邊的行人,看着他們如倒着流淌的河水。

走在天使城街上的行人總是很容易分,穿着沙灘襯衫地肯定是游客,不修邊幅是當地小販,發型顯得油膩的是毒販、走私犯的手下,衣着大膽暴露地肯定就是天使城的女人們。

但又有若幹的人你很難去判斷他們身份,比如那穿着背心短裙的女孩。

從梁鳕這個角度看過去她也就只能看到女孩的背影,短發、黑色背心裙、糖果形香包,乍看像是精心打扮參加畢業典禮的高中女生。

那肯定不是天使城的女孩,天使城的女人們不會留那麽短的頭發,因為男人們不喜歡,男人們喜歡大波浪卷。

在梁鳕打算收回目光時,一直跟着女孩背後走的人停下腳步,女孩的背影一覽無遺,那雙亮紅色高跟鞋就像是混在一大堆黑白膠卷裏頭唯一的色彩。

那雙高跟鞋梁鳕并不陌生,它一直被擺放在窗臺上,梁鳕溫習的書桌緊挨着窗,一擡頭總是能看到那抹亮紅。

那黑色背心裙的短發女孩也不需要梁鳕費力去猜了,車子緩緩往前,和亮紅色高跟鞋擦肩。

車窗外印着榮椿的一張臉。

那張臉神采飛揚。

高跟鞋的主人怎麽看都不像榮椿,榮椿總是不修邊幅,榮椿話總是很多,榮椿常常是一屁股就坐在地上。

而此時的榮椿像是她提在手中的桃紅色糖果香包,嬌俏甜美,初逢愛情,一顆心咋驚咋喜。

分叉口,車子往着左邊,紅色高跟鞋往着右邊。

左邊方向通往洋人街,那是針對外國游客準備的休閑場所,茶室、餐廳、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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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邊是本地人聚集的區域,彩條布充當遮日棚就可以買果汁冷飲、若幹木板切成幾個方塊就可以叫做飯館、手拉架再配上木箱水果販沿途吆喝着。

直到那個分叉點消失不見,梁鳕這才回過頭來。

車停在咖啡館門口,咖啡館為半露天設計,藍白條紋的太陽傘下是四人咖啡座,北京女人坐在靠近路邊的咖啡座上。

梁鳕手還沒碰到車把手,車門就從外面自行打開。

黎以倫站在車門外,手裏撐着扇,今天是禮拜天。“禮拜天不用上班。”黎以倫用如是言論表達之所以禮拜天頻頻出現在她面前的原因。

低頭,彎下腰,躲進傘下陰影處,把包緊緊拽在手裏,那看似像來接包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垂落。

榮椿十八歲這年,在距離聖誕節到來還有三個禮拜的這個下午,她穿着那雙紅色高跟鞋一步步走上凹凸不平的臺階。

高跟鞋是她十六歲那年買的,用自己生平第一次賺到的三十五歐元購買。

拿着那三十五歐,在專門兜買吉蔔賽人商品的貨架上她看到那雙紅色高跟鞋,手腕戴着各種顏色手鏈的女人和她說“買下它吧,等你十八歲穿着它去見生命中特殊的人。”

“為什麽會這樣認為。”榮椿問手腕戴着各種顏色手鏈的女人。“我就是知道。”女人朝着她眨眼。

“切。”她才不信那一套,女人越讓她買她就越不買。

剛移動腳步。

“三十五歐元,多出一分不賣少出一分也不賣。”女人和她說。

停下腳步,彼時間她兜裏放着的錢正好是三十五歐元,沒有多出一分也沒有少出一分。

在吉普賽人特有的鼓樂聲中,有那麽一瞬間,榮椿感覺自己邂逅了某種神奇的時刻,乖乖掏出三十五歐把高跟鞋帶回家。

過幾天再經過那個貨架時一不見了那手腕戴着各種顏色手鏈的女人,榮椿問負責這個專區的經理,在她對那位女人一番細細描述之後,那位經理聽得一臉茫然。

“對不起,我們沒聘用過你口中說的長頭發,手腕戴着五顏六色手鏈的女人。”

榮椿買下高跟鞋的這天為吉普賽人的聖瑪麗節,這個節日也被稱作“女孩節”。

其譯義為:女孩,你長大了,可以找一個心上人了。

當穿着那雙高跟鞋踩在坑坑窪窪的臺階上時,榮椿的心還是忐忑的。

到現在連她自己也無法解釋,此時發生地到底是否屬于“等你十八歲時就穿着它去見你生命中特殊的人。”這個執念所引起的,還是她真的邂逅了某種神奇力量然後聽從了神奇力量的安排。

走完四節臺階,一排排商鋪林立在臺階上,這是榮椿看過最為糟糕的商鋪,方方正正的空間一個格子一個格子相連着,外牆塗着各種各樣的塗鴉。

每家商鋪門框已經不見原來的顏色,商鋪兜買的商品也是各自不同,有買衣服的、有賣水果的、有賣化妝品的。

沿着一間間商鋪,終于到了最後那一家。

是的,是藍色外牆,是的,陽臺上種着大片大片的紫亞蘭,是的,推開門就可以看到裝在大玻璃缸裏各種各樣顏色液體,黃的、白的、紫的……

這是一家果飲店。

果飲店只有兩排座位,一左一右分別挨着牆,目光沿着左邊座位,從第一排:一、二、三。

心裏砰砰跳着,目光往着第四座位。

是的,是墨蘭色襯衫,穿着墨蘭色襯衫的主人……

在那個瞬間,榮椿相信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在你十八歲時就穿着它去見生命中特殊的人。

眼眶裏頭閃出了淚花。

挺腰,微笑,讓那雙紅色的高跟鞋引領着自己,往着左邊第四排座位穿着墨蘭色襯衫的男孩走去。

女孩,你長大了。

同一時間,梁鳕手腕一抖,本應該遞給北京女人的熱咖啡卻變成往着她身上歪,眼看——

心裏一急,翻了個手腕讓咖啡如數往自己手背。

看到北京女人毫發無損在心裏大大松下一口氣,那口氣剛松下,手背就傳來隐隐作痛感,可現在還不是顧及到手的時候,顯然,這次意外打擾到她的雇主。

北京女人放下手中雜志。

“對不起。”低頭,彎腰。

面前被陰影擋住,燙傷的手被抓住,梁鳕輕呼一聲,攤在眼前的手手背已經通紅成一片。

黎以倫拉住梁鳕往着茶室門口走去。

被動跟着黎以倫。

眨眼間,梁鳕已經被拽離咖啡館,咖啡館門口前,黎以倫把大杯冰水往梁鳕燙傷的所在倒。

再之後,她又被硬塞進黎以倫的車裏,身體被按副駕駛座位上。

車子啓動時,梁鳕下意識叫了一聲“黎先生”

“整天黎先生黎先生,煩死了。”黎以倫手往方向盤一壓,刺耳的車喇叭聲讓梁鳕差點就從座位上跳起來。

想了想,閉上嘴。

三十分鐘後,梁鳕已經在度假區那個白色房間裏,燙傷的部位纏着薄薄的紗布。

把她帶到這個房間來除了打電話給度假區的醫務人員之外,黎以倫一直一言不發保持着站在窗外的姿勢。

看了一眼鐘表,四點半多一點,站了起來,對着黎以倫背影說了一句“黎先生,我走了。”

站在窗前的人還是一動也不動。

想了想,梁鳕往窗前再移動,停在距離黎以倫約三部左右距離所在:“黎先生,我得走了。”

黎以倫還是沒任何反應,梁鳕盡量讓自己的腳步放輕,一小步一小步往着房間門口走去。

“梁鳕。”

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我整天聽那些人叫我‘黎先生’聽得有些煩了,以後在私人場合上你不需要叫我‘黎先生’”頓了頓,“我覺得‘黎以倫’這個名字并不算難聽。”

目光落在那扇白色描着淡綠色花紋的門板上,畢恭畢敬:“再見,黎先生。”

小心翼翼關上門。

門剛合上,從門裏就傳來了重物落在地板上的聲響。

呼出一口氣,梁鳕加快腳步,這個下午她沒有精力去猜測那落在地上的聲響。

今天早上起來她還精神抖擻的,那種厭厭懶懶的感覺似乎是從那雙紅色的高跟鞋開始,也說不清楚為什麽。

經過大廳,前臺的服務生和梁鳕打着招呼,一邊放着乳白色的電話,她曾經用那部電話機給溫禮安打電話。

腳步幾乎就要停下來了,張開的嘴幾乎就要說出那句“能借一下電話嗎?”。

接通電話時對方一旦問她是誰,她不會做出任何回答,溫禮安不喜歡她以“溫禮安哥哥的女友”身份打電話給他,接通電話她就只問一句“溫禮安現在在不在,”如果對方一再要求她報上身份,她也許會模仿喜歡溫禮安女生的那種語氣,反正她一定要問出溫禮安現在在不在的結果,不,更加确切應該是這個下午溫禮安有沒有出去過。

停下腳步,眼鏡直勾勾看着電話。

“是不是需要打電話?”那位服務生的語氣聽着有讨好的意味。

最後關頭,搖頭:“不,不需要,謝謝。”

快步往着門口走去。

九點半,換完班,梁鳕如願地在陰影處找到了溫禮安,看清楚溫禮安穿着她給他買的襯衫梁鳕就差點沖上去親他一口了。

那麽貴的襯衫老是被晾着讓梁鳕心裏總是不是滋味,更何況,襯衫還是她給他買的,平常她可沒少發牢騷“溫禮安,為什麽不穿我給你買的襯衫。”“怕弄髒。”溫禮安給出的借口合情合理,可梁鳕總是覺得那一定不是唯一理由。

月初,夜色深沉,走在各自走廊裏的兩個人越走越近,兩個走廊隔着一行七裏香,彼此的褲管擦着七裏香的葉子。

垂着頭,像毫無交集的兩個人,一前一後進入了那個鐵絲網入口。

停在機車前,溫禮安沒像往常一樣遞給她安全頭盔,而是直接拉起她的手。

其實燙傷的地方已經沒什麽大礙了,因為怕溫禮安等導致于梁鳕都忘了把手掌上的紗布拆掉。

那綁在手掌上的紗布材料一看就不是出自天使城任何一家衛生所。

“中午時燙傷了。”吶吶解釋着,“現在已經沒事了。”

機車沿着鐵絲網圍牆進了鬧市區,數十分鐘後停在他們常去的衛生所,梳着馬尾辮的女孩一看到溫禮安眼睛都笑成月牙形狀,蹦蹦跳跳嚷嚷着“爺爺,禮安哥哥來了。”

極其簡陋的醫療室用一個醫用屏風把診斷區和放藥品區隔成兩個方塊。

梁鳕和溫禮安就在診斷區這邊,老醫生和他的孫女就在藥品區,中午燙傷時綁的紗布現在有氣無力躺在裝廢棄藥品的垃圾桶裏。

溫禮安正在檢查梁鳕的手背,燙傷部位現在看起來已經和平常沒什麽兩樣了。

屏風另外一頭,蘇哈醫生正在配藥,小女孩和她的玩具狗逗樂,屏風這一頭被燙傷的手擱在膝蓋上,另外一只手收緊又松開着,也只不過是短短數秒時間,從剛開始的用眼神警告到現在處于半眯着的狀态,一顆心處于心驚膽戰狀态,要知道這裏可是衛生所。

屏風另外一邊還有爺孫倆,而衛生所門口的街道是天使城最熱鬧的街道,透過窗簾外面人頭攢動,此時窗戶打開着,要是有誰出于好奇撩開窗簾,那可就糟了,可那只手固執得要死,漸漸地眼簾都想要磕上。

“禮安哥哥,你在做什麽?”乍然出現的聲音讓梁鳕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胸腔,一米左右身高的女孩一半身位從屏風露出來,溫禮安手不動聲色離開梁鳕別開臉去,心裏慶幸着還好撞見這一幕的不是蘇哈醫生。

“我在給這位姐姐撓癢癢。”溫禮安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傳到蘇哈醫生那裏應該沒什麽問題。

離開衛生所時梁鳕低着頭不敢去看那位老醫生一眼,悶聲不吭坐上機車。

一回到家,關上門,梁鳕舉起中午燙傷的手。

嗯,現在手背上還是綁着紗布,明明那位蘇哈醫生說傷口已經沒什麽大礙了,塗點藥就可以了,可溫禮安號稱也許會感染什麽非得要求纏上紗布。

“她皮膚是屬于較為敏感性質的,手稍微一碰都會通紅。”最後溫禮安又補上了一句。

這下,好了!那位老先生會相信“我給這位姐姐撓癢癢”的鬼話才怪。

一想到蘇哈醫生和費迪南德女士的交情,梁鳕氣惱之餘又多了一份心驚膽戰,一路上忍着的氣在門關上時如數爆發。

舉着手:“溫禮安,你幹嘛要幹這多此一舉的事情?”

對于梁鳕的氣惱,溫禮安置若罔聞,背靠在門板上,怡然自得的模樣,說着“現在它看起來順眼多了。”

它看起來順眼多了?它?紗布?

像是聽到她心裏話的疑惑一樣,溫禮安點頭。

“溫禮安,你這個幼稚鬼。”哭笑不得間,梁鳕腳狠狠往溫禮安身上踢去。

午夜,臉深深埋在枕頭上,展開的手一左一右延伸着,被汗水浸透的頭發濕漉漉貼在肩膀上,溫禮安在她耳畔“他們說了,在天使城長大的都不會是媽媽的乖孩子,梁鳕,麥至高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一旦超過我的容忍限度,這一次,可不會僅僅說漏嘴那麽簡單。”

沒來由地,梁鳕打了一個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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