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利維坦
一牆之隔處傳來軟軟柔柔從鼻腔裏哼出的那聲“嗯” 讓薛賀強行把注意力從那個世界拉回。
那個世界裏那對男女所傳達的和一般夫妻無異,甚至于比尋常夫妻模式還顯得親愛。
現在, 隐隐約約存在于薛賀腦海中“我那有錢又有漂亮臉蛋的丈夫總是愛尋花問柳,這讓我很痛苦,痛苦到讓我不由自主想去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設想到了此時也僅僅剩下百分之一的可能。
而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有一半來自于他的私人情感, 假如是那樣的話那麽他就……這個時代,離婚率屢創新高。
房門打開的聲響讓薛賀迅速戴上眼鏡,這個舉動有做賊心虛成份,再怎麽說盼望人家婚姻決裂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
推了推眼鏡, 假裝投入于工作的人被聲響打擾到,下意識間去找尋聲響的來源, 溫禮安站在房間門口冷冷地看着他。
類似于被逮到小辮子的尴尬導致于薛賀再次推了推眼鏡, 我才是這個房子的主人多多少少為他增加些許底氣, 坐直身體, 斂眉,薛賀剛想拿出屋主的權威, 溫禮安已經往着廚房。
拉開廚房門, 卷起袖口,打開冰箱,雞蛋、面粉、飲用水、胡蘿蔔一一放上琉理臺。
廚房忙碌的男人身影帶有幾分昔日天使城少年的模樣,早熟、勤勞、安靜、純樸。
廚房還在冒着熱氣,溫禮安人已經走進洗手間,從洗手間出來時手裏拿着濕毛巾。
片刻,從一牆之隔處傳來“我給你煮了雞蛋番茄面,聞到香氣了沒有?”“嗯——”“香不香?”“嗯,”“擦擦臉。”“梁鳕!你得擦完臉才可以吃到面。”之後,悄無聲息。
說不清是什麽心态薛賀把耳朵再往牆貼,乍然響起的那聲“溫禮安,你要把我眼珠子摳出來嗎?”
撫額,薛賀笑。
一個會為妻子下面,會為妻子擦臉的丈夫有什麽可懷疑的,之前那個設想這下連百分之十也沒有了,只剩下了可憐兮兮的百分之五,這百分之五性屬一廂情願。
廚房傳來面條在吸收番茄雞蛋的養份所傳達出的香氣,面一定很香。
薛賀站了起來,在雞蛋番茄面還沒有被端進房間之前他得離開這裏,不然他也許會從一牆之隔處聽到類似于很有耐心的家長在哄着自己那偏食的孩子之間的對話。
聽着聽着他也許會忍不住打開那個房間門,嫉妒已經沖昏了他的頭腦,沖着那個女人言辭犀利:“收起你的那一套,你比那些因為心靈空虛到超市去偷東西的富家女們更可惡。”“怎麽?還想用你的眼淚、以及楚楚可憐的模樣來暗示你的婚姻生活不幸福嗎?得了吧。”
再之後呢……
再之後沖着溫禮安說“喂,學徒,你現在錢多的是,要請到什麽樣的心理醫生只需要一個電話。”“溫禮安,你妻子心理有問題!”
站在天臺上,臉朝海面,薛賀深呼出一口氣。
沒關系,也就幾天而已,他現在所要做到的是讓自己置身事外,不要去好奇纏在梁鳕手腕上的繃帶,也許,那真的是無意間在切水果時留下的。
而梁鳕的所有舉動和那些到超市偷東西的富家女性質一樣,僅僅是生活太過于無聊了。
天色已經黑透,海平面銜接着天際像一副由深到淺的水墨畫,直到海天融為一色那扇門才被打開。
懶得回頭,薛賀臉猶自面向海,但注意力已然不受控制地集中在背後,背後傳來兩串腳步聲,落在後面的腳步聲要輕上一些。
兩串腳步聲一前一後從他背後經過,在擦肩時那串較淺的腳步頓了頓,但顯然走在前面的人不樂意。
從細碎的腳步移動聲可以聽出最開始後面的人是有反抗的,也許是力氣不及人,也許只是以妻子的身份在和自己丈夫鬧了點小情緒,往着樓梯處的腳步聲顯得不情不願,但到了樓梯時又恢複之前的夫唱婦随。
兩串腳步聲消失在樓梯盡頭,周遭只剩下海浪聲。
抹了抹臉,薛賀回到自己房子繼續沒完的工作,今天他的工作效率極差,那對奇怪的夫妻嚴重影響到他的工作進度。
只是這會兒,薛賀還是沒辦法靜下心來工作,樓下遲遲沒有傳來汽車發動機響起的聲音。
媒體口中的溫禮安被譽為新時代偶像,新時代偶像必須符合以下三個特點:低調、随性、生活簡樸。
在那名叫梁鳕的女人沒出現之前,薛賀覺得媒體們說得一點也不誇張,溫禮安是低調随性的:在美國排隊買快餐、在東京擠地鐵、在柏林被和流浪漢一起啃漢堡、穿二十美元的T恤去參加裏約市長的生日會、年度慈善人物榜單公布時人們才發現小夥子悄悄做了不少好事。
而現在呢,現在薛賀想對那些媒體們豎起中指:你們是在扯淡!
環太平洋集團創始人最喜歡講究排場了,每次停在他家樓下的車至少有兩輛,司機,随從,保镖這些昭顯身份的溫禮安樣樣沒落下。
樓下還是遲遲沒有響起汽車發動機聲響,這讓薛賀心裏感到煩躁。
要知道,再過幾分鐘,柔道館的女孩子們完成了沙灘訓練,溫禮安再不走的話有可能被逮個正着,他不想讓自己的耳朵遭罪。
薛賀打開廚房窗戶,從這個窗戶往下看,樓下情況一清二楚。
柔道館門前的小塊空地處停着三輛車,前面車輛和後面車輛分別有兩名身體強壯的男人直挺挺站着,不遠處陰影所在有幾位同樣身材高大的男人在抽煙,數了一下,有五個人呢,這樣算來,溫禮安每次出門得帶七個人。
聳肩,這就是所謂新時代偶像的低調。
只是,這會兒,男女主角都去了哪裏呢?薛賀目光落在中間那輛車輛上,講究排場的終極法則:我無時無刻處于世界中央。
中間那輛車靜悄悄的,從車廂微弱的燈光可以判斷出車裏是有人的,只是這會兒,是什麽事情讓他們在別人家的樓下磨磨蹭蹭的呢?
薛賀稍微矮下腰,第一眼觸到地是兩只印在車窗玻璃上的拳頭,拳頭以一種投降狀的方式微微舉起着,似乎是在做着某種抵抗。
拳頭的主人有一頭烏黑的長發,長發如瀑布般垂放背上,之前用來固定頭發的發夾也不知道被誰拿走了。
此時此刻,那只壓在長發上的手手指修長,正沿着瀑布般的長發逆流而上,一寸寸往上,最後托住那顆頭顱。
伴随着這個舉動,那印在車窗舉着的拳頭一點點松開,最終擱在那個肩膀上,兩具緊緊貼在一起的身軀在情難自禁間往着車窗傾斜。
薛賀站在窗前也就短短幾分鐘,在那幾分鐘時間裏,那雙手最開始是以拳頭狀半舉着的,中間松開擱在溫禮安肩膀上,到最後以交叉方式勾住頻頻把她擠壓到窗前的男人的頸部上。
伴随着這個動作,薛賀看到溫禮安的臉,那張臉一半被另外一張頭顱遮擋住,一邊臉以一種仰望的姿态往前。
角度拿捏得很完美,不偏不倚——
避開那道迎面而來的視線,薛賀轉過身,他似乎在無意間撞到環太平洋集團創始人和其妻子秀恩愛時間。
不,不能說是無意間撞到,想必,車遲遲不肯開走的原因是在等待着這一刻,用最簡單的行動表明:看,女人是這個星球上最表裏不一的生物。
真是幼稚的家夥。
半只腳還在廚房裏半只腳踩到客廳,從樓下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聲響,三輛車行駛在又深又窄的街道上,招搖過市,遠去,消失。
耳朵也就剛剛得到片刻安寧,門鈴聲響起,門鈴聲又快又急。
這陣子他家門鈴可真遭罪:神經兮兮的女人、憑着兜裏有幾個錢熱愛裝模作樣的男人、那熱情過剩的單身漢鄰居、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就找他訴苦的柔道館女孩們、還有一刻也閑不住喜歡惡作劇的孩子們——
真是受夠了!
薛賀打開門。
門外站着柔道館年紀最小的女孩,女孩手裏還拿着水杯,喝了一口水,女孩開始說開,說她因為發高燒的原因從而缺席了昨天和今天的沙灘訓練,圍繞着發高燒和缺席訓練,女孩說了一大堆。
然後,神秘兮兮的:“薛,我看到一個和溫禮安長得很像的男人從你家樓梯下來。”
又是溫禮安。
薛賀關上門,想必,門外的女孩此時肯定一臉茫然,樓上的老好人這是怎麽了。
老好人?!他在這片區域好像變成了這樣的一個存在。
揉了揉眉骨,薛賀決定從明天開始要擺脫這個老好人的稱謂。
擺脫老好人稱謂的第一步就是對那個神經兮兮的女人進行冷處理。
次日,薛賀在梁鳕住進他家的五分鐘之後就背上包和跑步鞋,跑往步薛賀去了委內瑞拉小夥的宿舍,包裏放着最後一批有待修改的音樂樣稿。
十一點四十分,薛賀把部分修改好的樣稿放進包裏,今天早上離開前梁鳕一本正經交代,薛賀,中午你得回來吃飯。
“好的。”他以一種一心想要保住自己父母親留下的房産的孝順兒子口吻回答。
從委內瑞拉小夥的宿舍到薛賀的家也就七、八分鐘左右路程。
站在自家門口時,薛賀看了一眼腕表,剛好十一點五十分,再正确不過的午餐時間,打開門,跑步鞋放在鞋櫃裏。
廚房傳來食物香氣,南邊窗戶打開着,窗簾一看就是剛洗過的,之前亂七八糟的書架整理得整整齊齊,挨着書架的綠色植物因為有了水份的滋潤生機勃勃,窩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的女人腰間還系着圍裙。
放輕腳步,薛賀在沙發前站了一會兒,心裏告訴自己應該到廚房去,把擺上餐桌的食物吃得幹幹淨淨,以此來滿足作為溫禮安妻子的那個女人的奇怪滿足感。
吃完飯,離開這裏,他的包還放在委內瑞拉小夥家裏,那個單身漢宿舍雖然很亂,但起碼不會有一個女人在你面前瞎晃,導致于你無心工作。
這是薛賀昨晚想到的讓自己擺脫老好人最佳途徑。
得按照計劃來!薛賀在心裏強調着,可是……腳并沒有按照計劃中那樣往着廚房,而是往着更靠近沙發的位置。
沙發上的女人近在咫尺,那纏着繃帶的手腕距離他更近,只要他彎下腰,只要手的力道足夠柔和,要解開繃帶不是什麽難事。
是的,并不是什麽難事,薛賀如願看到那被繃帶包住的傷痕,那看起來還真像是在切水果時無意間弄傷的。
只是,沒人在切水果時會弄傷到這個位置,這個位置是人體最難受傷的位置之一,除非是……
薛賀去過感化院,他在感化院看到有那麽若幹名女孩手腕上有類似于眼前這樣的标志。
感化院的工作人員告訴他,這若幹名女孩中有一半女孩們以這樣的方式抗議放棄了自己的父母,剩下的半數患有心理疾病,她們需要用這樣的方式來舒緩情緒,從某種意義上,這類人求生意志一息尚存。
“這是她們求生存的方式,從一百層樓樓頂跳下來也只是一眨眼的事情。”這是當時感化院一名工作人員對薛賀說的話。
那時,這話聽在薛賀耳朵裏也不過爾爾,但現在,這話讓薛賀心驚膽戰,特別是當手指觸到那道傷痕時,那過度白皙的皮膚讓薛賀有種錯覺,那劃向手腕的利器已經把這具軀體的主人榨幹了。
此時此刻,窩在他家沙發的人僅僅是一副空殼。
會是那樣嗎?
緩緩地,薛賀擡起頭。
目觸到那雙安靜的眼眸,薛賀下意識松下了一口氣,那雙眼眸被水霧所籠罩,逐漸地,水霧越聚越多,眼看就要從眼眶滿溢。
眼睫毛抖了抖,眼看就要從眼眶滿溢的水霧被趕往一個方向,眼簾半掩,從眼角處滑落了兩滴晶瑩的液體。
晶瑩的液體往近乎透明的皮膚緩緩垂落着。
心,狠狠的一抽。
薛賀閉上眼睛。
耳邊,有淡淡的聲音在述說:“我不是那類會貪圖一時間的刺激随手把超市貨架上的巧克力塞進愛馬仕包的人,我也不是一事無成為了惹來丈夫注意力而會去按響別的男人家門鈴的女人。”
接下來,他該不會聽到類似于“某天我在街上遇到讓我看着很順眼的男人,即使我當時戴着的項鏈穿着我的結婚戒指。”這樣的話吧?
如果沒記錯的話,昨天晚上這個女人還和其丈夫在車廂裏熱吻,很不巧地,這一幕被他看到了。
此時,再回想那一刻,那緊緊握住的拳頭怎麽想都有欲拒還迎的意思。
薛賀直起腰,那只手腕上帶有傷痕的手緩緩從他手掌脫落。
“鑽石閃閃發亮,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擁有不去愛它的權利,但那項權利逐漸泯滅于繁華都市,随着時間被人們所遺忘。某一天,當有人使用這項權利了,周圍的人無一不露出訝異的目光,他們如是告誡你,你看它光芒萬丈。”
“但也有人不愛那萬丈光芒,也有人千方百計想去避開那萬丈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