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三節臺階上看着屋檐下的那對男女

在梁鳕轉過身往應急中心跑時, 溫禮安已經從背對樓梯變成面對樓梯,斜斜靠在柔道館外牆上,面向西,那是梁鳕奔跑的方向。

梁鳕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 沒有受傷的手放在嘴角形成半圓狀态,大喊:梁鳕, 梁鳕, 梁鳕——

奔跑的人腳步越發飛快,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拐彎處, 溫禮安這才側過臉來,臉朝樓梯處。

暈黃的燈光下, 溫禮安眼角眉梢溢滿笑意, 眼眸底下帶有在無憂的年歲裏,把心愛的女孩逗笑逗哭後的滿足感。

那樣的神情在暈黃的光線下呈現出了無與倫比的美好。

那份美好把手裏拿着棒球棒、打算把她想象中打破璃窗的搗蛋鬼給狠狠教訓一頓的柔道館女孩看得一臉呆滞。

還是上次說因為感冒缺席夜間沙灘訓練的女孩。

棒球棒從手中脫落發出的聲響這才讓女孩回過神來,舉起手:“嗨。”

“嗨。”溫禮安舉手的動作和他臉蛋一樣漂亮。

女孩小心翼翼:“我……我上次在薛的樓上看到你,有……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長得像溫禮安。”

溫禮安做出無奈狀:“這話近幾年來我聽得耳朵都出繭子了,我正考慮搬離這座城市。”

“那沒用,以後,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認識溫禮安,所以,你去到哪裏都沒有。”女孩搖着頭,朝着溫禮安再走進幾步,“先生,你越看越像溫禮安,先生,你有沒有可能是溫禮安本人。”

“我也希望自己是,但很遺憾,”無奈笑着,“我只是一名來接回自己妻子的丈夫。”

“那你就不可能是溫禮安了,溫禮安目前單身,更不存在什麽妻子這類的。”女孩自言自語着。

女孩走了,棒球棒還靜悄悄躺在沙灘上,那個長得像溫禮安的男人導致于她把砸壞柔道館玻璃的搗蛋鬼都給忘在腦後了。

周遭又只剩下海浪聲,西邊沙灘上,那抹身影正朝着他們這個方向奔跑。

薛賀出神凝望着,看着那抹身影從小小的一點到逐漸可以看到被夜風卷起的長發。

那聲帶有濃濃警告性質意味的“薛賀”讓薛賀勉強收回自己目光,再怎麽說直勾勾看着人家的妻子好像是一件不大光彩的事情。

溫禮安問他,我剛剛的行為有沒有讓你把它和瘋子聯系在一起。

聳肩,他可沒有說,這話是當事人妻子說的。

溫禮安離開那方牆,走出那方屋檐,面向海面。

“也許在你眼裏,那手腕上帶有着某種象征意義傷痕的女人,那用手把你鄰居家的玻璃窗打出了大窟窿來的男人,是兩個瘋子,不僅是你,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人在聽說了這些都會在第一時間說出‘那是兩個瘋子’,如果我告訴你,在這兩個瘋子的世界裏還發生過,我為她殺過人,而她為我坐牢的事情呢?”

次日,薛賀家的門鈴從早上七點到晚上七點一直都是靜悄悄的,梁鳕并沒有出現,溫禮安也沒有出現。

接下來幾天裏,薛賀一直在想着那天晚上溫禮安說的話,關于兩個瘋子的世界,關于他為她殺過人,關于她為他坐過牢。

薛賀細細想着溫禮安在說這些話時的語氣,輕描淡寫得如在周末時間和友人通話:最近怎麽樣?你用完早餐了嗎?你那裏天氣好嗎?

他真為她殺過人嗎?她真的為他坐過牢嗎?是真是假無從得知。

在這幾天裏,薛賀簽收了一份文件。

這份文件來自于他那位服務于心理醫療機構的朋友,文件袋裏裝着他朋友、以及朋友幾名同事共同拟定的心理健康評估報告,一份關于梁鳕心理狀況的初步診斷書。

薛賀拿着那份文件站在那裏。

那天晚上,溫禮安還對薛賀說了“你只是無意間經過我和她那個世界的一名路過者,僅此而已。”“如果,你想按照你父母親的意願生活,你就什麽也不要做。”

那天晚上溫禮安問他,薛賀,你會為了讨得她一點關注,而把窗戶玻璃打出一個大窟窿,然後會因為她臉上流露出來的關切恨不得另外一只手再把另外一個窗戶打出一個窟窿來嗎?

那時,薛賀認為這是極度無聊的事情。

這時,薛賀問自己,會嗎?

搖頭,開始笑,瘋子。

不會,不會,那是瘋子的行為,不是因為怕疼怕受傷,而是因為那不合邏輯。

要是以後想再次惹來某個人的關懷就用手在人家玻璃窗砸出一個窟窿來嗎?那得砸多少次,如果這個星球上的人們都用那種方式來解決問題的話……

不,不不,那會是一場災難。

薛賀笑着把文件丢進裝廢棄樣稿的箱子裏。

溫禮安說得對,他是途徑那兩個人世界的路過者,僅此而已。

七月末,薛賀終于完成重達數榜的音樂樣稿,交完樣稿當天晚上薛賀和委內瑞拉小夥去了酒吧。

酒吧人聲鼎沸,一擡頭,薛賀就看到出現在電視上的溫禮安。

那是一檔時政性質的訪談節目,近一個禮拜時間裏,環太平洋集團創始人因為聘用一千名難民為其公司職員一事成為媒體熱捧的對象。

這舉動讓溫禮安最近頻頻上時政新聞。

身着淺色襯衫的溫禮安配合主持人的話題頻頻淺笑,電視鏡頭不時間給到他受傷的手掌處。

訪談臨近尾聲,主持人詢問起嘉賓受傷的手。

“你就把它當成我又一次出車禍所留下的勳章。”溫禮安笑着說。

薛賀想起和那晚梁鳕說的話,溫禮安你要是再出車禍的話我就開派對,用你的錢讓那些帥氣的男模特誇我可愛。

所以說,溫禮安出車禍和用手把好好的玻璃窗砸出了一個窟窿為同一性質了。

瘋子,兩個瘋子!

薛賀拿起大號啤酒杯,看來他沒有參與那兩個瘋子的世界是明智之舉了。

兩天後,薛賀從皇宮大酒店的客戶部經理那裏聽到這樣一件事情:001套房再次住進了那位名字叫做莉莉絲的客人,這位客人一改之前的低調,一住進來就舉行通宵派對,派對嘉賓不乏那些臭名昭著的名人。

是夜,薛賀找出之前被他丢進廢舊樣稿箱裏的文件。

沒有任何遲疑,薛賀打開了文件。

度過一個無眠的夜。

次日,薛賀一早就出現在環太平洋集團位于裏約的辦公樓處,一天過去,薛賀空手而歸。

他沒有見到溫禮安,也對,環太平洋集團創始人哪能想見就能見到的。

薛賀嘗試常規方式,好不容易聯系到溫禮安的秘書助理,該名秘書助理告訴他,接下來兩個禮拜時間溫先生的會客時間已經排得滿滿。

兩個禮拜後?不不,他已經等不及了,關于梁鳕那份心理健康評估報告已經足夠他每時每刻心驚膽戰的了。

夜幕下,薛賀站在那天梁鳕站着垃圾點旁邊,擡頭仰望,漫天繁星。

這一刻他忽然間理解了那時梁鳕說的話“我也想享受這樣的好天氣,很想很想。”

手裏拿着的那份文件份量似乎又重了,腳步也越發沉甸甸了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裏,薛賀天一亮就往環太平洋集團的辦公樓跑,但仍舊一無所獲。

一名接待生偷偷告訴薛賀,也許可以嘗試找一下他們的公關部經理。

這個周四下午,薛賀在那位接待生的指點下見到傳說中溫禮安的紅顏知己——特蕾莎公主。

特蕾莎公主就站在綠色植物牆下,忽然間冒出來的人讓她顯得很不悅。

“我為梁鳕的事情而來。”薛賀開門見山。

想必這個話題可以讓他和眼前這位獲得交談的機會,又也許,眼前這位心裏也盼着出現這樣的機會,總得有人打破僵局。

是的,總得有人打破僵局。

四點五十分,薛賀成功站在溫禮安的辦公室門外,來之前那位特蕾莎公主給了他一杯黑咖啡。

的确,他需要一杯黑咖啡,因為接下來是一場硬戰。

站在溫禮安辦公室門前,薛賀手觸了觸外套口袋,外套口袋裏放着幾名心理醫生聯合寫的關于梁鳕的心理鑒定評估。

挺直脊梁,敲門。

給他開門的是溫禮安的秘書,那位似乎老早就知道他會到來的樣子,倒是溫禮安對于他的出現顯得訝異。

微斂眉頭,片刻,眉頭松下,笑着對他的秘書說:“這次終于讓我逮到一次可以扣取我們的公關部經理三個月薪水的好機會了。”

辦公室只剩下薛賀和溫禮安兩個人,溫禮安收起笑容。

溫禮安辦公室另外一邊是小型高爾夫室,高爾夫室全部采用落地玻璃牆結構,從這裏可以俯瞰大半個裏約城,正面牆上對着基督山。

日落之時,整個高爾夫室被染成金黃色。

溫禮安所站位置正面對着基督山,從薛賀這個角度看過去,溫禮安和基督山山頂的耶稣像形成同一平行線上。

從拿到梁鳕的那份心理評估鑒定後,薛賀就在腦子囤積都大量在和溫禮安傳達這個訊息時的說辭,慷慨激昂、曉之以理等等等等都有。

可,一切一切最終變成了那句淡淡的“溫禮安,你放過梁鳕吧,你的妻子是一名抑郁症患者。”

背對他站着的人一動也不動。

薛賀出神凝望着一圈圈的日落光芒,他想起了那天站在湛藍天空下的梁鳕,以及垂落在背上的烏黑長發。

在一圈圈日落光芒中,薛賀說:“并不是我不去享受燦爛的陽光,而是我不懂得如何去擁有它們,在面對着美好的事物時,我忍不住流下眼淚來,那眼淚是因為知道在那些美好背後隐藏着的是幸福感,可我不知道如何去獲得,這就是抑郁症患者的世界。”

“溫禮安,現在正在經歷這一切的人是你的妻子,請你放開她,放開她的第一步就是尊重她的選擇。”

站在窗前的人還是一動也不動,薛賀再往前一步。

“溫禮安,如果你再這樣繼續下去,你只會把她推進更深的泥沼裏。”

終于——

緩緩地,溫禮安回過頭來。

日落光芒太盛,導致于薛賀無法看清溫禮安臉上的表情,就隐隐約約看到那微微揚起的嘴角。

“她?說完那些話之後,你就把自己當成了一名救世主,救世主身份導致于你自行把梁鳕從溫禮安妻子的這個身份脫離,變成了象征着個體的‘她’?”

薛賀從外套口袋裏拿出那份鑒定單,攤開,讓它完完整整展現。

評估鑒定單往着溫禮安:“上面有梁鳕填的心理測試題,還有幾位心理醫生對梁鳕的心裏評估鑒定報告,我和這幾位心理醫生有過幾小時通話,通話內容都是圍繞着梁鳕的,目前這份評估鑒定為中度抑郁,這是一名抑郁症患者最敏感的時期。”

“我也知道,自己的行為有些唐突,可是,溫禮安,起碼你得帶梁鳕去看心理醫生。”

溫禮安并沒有去接鑒定單,他慢吞吞說着:“要是不願意呢?”

透過一個個日落光圈,薛賀凝望着那立于光芒上的耶稣像。

說:“我知道一名患有重度抑郁的俄羅斯姑娘,有一天,這位俄羅斯姑娘和朋友們旅行時途徑某個車站,站臺上她和朋友們又笑又鬧,他們唱着歡樂頌,一輛列車從遠處行駛過來,歡樂頌已經來到最為高亢的時段,你的力量能消除一切分歧……當時唱得最大聲是那位俄羅斯姑娘,當時笑得最燦爛的也是那位俄羅斯姑娘,那輛列車駛過,他們發現七人只剩下了六人,在這之前這位俄羅斯姑娘經歷過二十一次自殺未遂,第二十二次,她終于成功了,高速行駛的列車從她身上碾過。”

這樣還不願意嗎?還不夠嗎?

繼續說着:“一些心理醫療機構會以重度抑郁症患者的口吻以筆記形式拟寫告家屬書,在這份告家屬書寫着:請你們在發現我長時間看着一把刀時想辦法引開我的注意力,請你們在我出神凝望湖面時在我耳邊輕聲歌唱,請你們在沒有晴朗的天氣時握着我的手陪我聊快樂的事情,請你們在有着晴朗天空的日子裏用力的擁抱我,這些都是讓我擊敗那頭怪獸的力量。”

“但!假如,最終我還是走了,請你們不要悲傷,我只是解脫了,請相信,我和你們一樣,我曾經拼盡全力想要留在這個世界。”

目光拉回,落在溫禮安臉上。

說:“有一句話老生常談,這世上的愛林林總總,讓她快樂,也是愛她的方式之一。”

溫禮安從日落光圈地帶走出一步,目光落在他手上,說薛賀我知道為什麽是你了,為什麽她會選你了。

“我得承認,那俄羅斯姑娘和那告家屬書真的吓到我了,着着實實把我吓了一大跳,甚至于那個瞬間……”

溫禮安沒再繼續說下去。

沉默——

日落光芒一點點隐去。

“‘溫禮安,你的妻子是一名抑郁症患者,’、‘溫禮安,請你讓她接受專業治療,’”溫禮安冷冷說着:“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比你更适合把那些話帶到我面前了。”

“這個世界上,總是有那麽一兩個熱情過剩的家夥們,這些家夥們通常情感豐富,懷揣着自以為是的正義感,正義感再加上若幹浪漫的特質,他們的行為傻裏傻氣,但也因為這些行為發自內心、沒有任何個人利益導致于那些行為充滿感染力。”

“感染力,這應該是為什麽梁鳕會選擇你最大原因之一。”

接過那份評估鑒定單,揉成一團,一個抛物線,評估鑒定單落近紙簍裏。

溫禮安再往前一步。

“我的妻子花了近一年時間,去學習如何扮演好一名抑郁症患者,這一切都是為了把我和你引進由她設置的那場心理游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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