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舌頭
白小少爺到家就甩開膏藥似的封三爺,回到了卧房裏。
他在桌邊枯坐了片刻,實在困頓,又覺得鋪着喜被的床一個人睡過于凄慘,幹脆溜到了封二爺的房間。
反正就隔了一道門,白小少爺心安理得地爬上了封栖松的床。
封二爺的床板硬些,被子也薄些,白鶴眠困得厲害,什麽也顧不上,抱着枕頭,聞着絲絲縷縷熟悉的檀香,很快就睡熟了。
他這晚又是驚又是吓,累得骨頭都散了架,睡一個整天怕是都緩不過來,所以驚醒的時候,頗為暴躁,蹬着腿喊:“煩不煩?”
然而攥着白鶴眠腳踝的手分外固執,絲毫沒有松開的跡象,他只好勉強地将眼睛睜開半條縫,好不容易看清了來人,又縮進被子,哼哼唧唧地叫了聲:“封二哥。”
封栖松被叫軟了半邊身子,撒手由着白鶴眠的腳縮回去。
“怎麽睡這兒來了?”封栖松伸手拉了拉被子,想把他的腦袋從被子底下解放出來。
但是白鶴眠又往下面縮了些,非要把臉埋在被子裏。
封栖松嘆了口氣,坐在他身邊,從腳踝處的被子開始往下扯,好不容易拉下來些,白鶴眠也醒了。
“幾時了?”他困倦地翻了個身,眯起眼睛打量封二爺。
封栖松已經換下了被雨水打濕的衣服,只着了件單薄的裏衣,沒戴眼鏡,眉眼的輪廓淩厲了些。
封栖松答:“還早,再睡會兒。”
既然封二爺讓睡,他就坦然地閉上了眼睛。
天光微明,白鶴眠迷迷糊糊地睡了會兒,感覺到身邊的床微微一沉,他指尖微動,鈎住了二爺衣袖邊的一小角布料,又嗅嗅稍微濃郁些許的檀香味,最後把臉埋在枕頭裏,躲避窗外越發明亮的光。
封栖松一眨不眨地盯着白鶴眠的小動作,心軟得一塌糊塗,卻還是伸手撥弄他的腦袋:“別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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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二哥……”白鶴眠睡覺時,有一點光就受不了,被封二爺折騰來折騰去,惱了,幹脆起身,将收起的床簾重新放下,再氣勢洶洶地裹着被子翻了個身,“別煩我。”
“好。”封栖松的眼角微彎,等白鶴眠呼吸平穩,再一點一點貼過去。
封家與白家過去有生意上的往來,封栖松的爹娘看上了白家的小少爺,便讓他與自家最受寵愛的三少爺定了娃娃親。
那時封栖松還不滿二十歲,接受的是新式的教育,聽聞此事,帶着稀裏糊塗的封卧柏鬧了好些天,對白家更是好感全無。
直到白鶴眠從牆頭摔進他的懷裏。
白家的小少爺自幼生得好看,跟泥猴一般從牆上掉下來,竟有一雙能望進他心裏的眼睛,封栖松瞬間聽見了心髒瘋狂跳動的聲音。
他想告訴少年自己的姓名,可少年在發現他不是封老三以後,直接翻牆回去了。
後來封栖松知道了這個少年就是白家的小少爺,也知道在白鶴眠的人生裏,自己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過客,所以在德國念完書,沒有急着回國,想着等老三和白鶴眠完婚,斷了心頭不切實際的念想,再回來好好地當他們的二哥。
誰料白家一朝落魄,封老大慘死在了馬匪窩,本該永遠沒有交集的兩個人,反倒成了至親至近的夫妻。
窗外傳來幾聲婉轉的鳥鳴。
封栖松偷偷将胳膊搭在了白鶴眠的腰間,想要把他往懷裏帶帶,哪曉得睡夢中的白鶴眠直接循着熱源拱了過來。
“這可是你自找的。”封栖松擁着他,喃喃自語,然後将唇印在了白小少爺的嘴角,克制而又隐忍地吮吸。
白鶴眠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窗外還飄着連綿的細雨,日光卻照樣刺眼,他聽見千山在門外念叨着什麽“太陽雨”,還催護院把院中的落葉快些清掃幹淨。
白鶴眠打了個哈欠,扯到嘴角的時候低低地“唔”了一聲,伸出舌頭舔舔,嘗到了絲血腥味。
他沒當回事,掀開被子:“封二哥?”
白鶴眠半夢半醒間記得封栖松回來了。
封栖松也在屋外,循聲推開門:“醒了?”
千山也湊過來:“白小少爺,想吃點什麽?”
“随便什麽都行。”白鶴眠從床上爬起來,晃晃悠悠地接水洗漱,看見封二爺在屋外跟千山交代事情。
白鶴眠豎起耳朵,聽見句“我就說眼熟,原來是陳副司令家的公子”。
“陳副司令剛從北邊回來,您不熟悉也是正常的,可現在……”
“是他自己撞到我的槍口上來的。”封二爺冷笑,“你知道他為什麽要欺辱鶴眠?不就是想看看我的腿到底有沒有問題嗎?”
千山啞然。
“現在他知道了,也去見閻王了。”封栖松不甚在意地撂下這句話,又去看白鶴眠,見他拿着帕子呆呆地杵在那,不由好笑,“還沒睡醒?”
白鶴眠恍然驚醒:“醒了。”
“那就換身衣服,我們吃飯去。”封栖松搖着輪椅來到他身邊,見白小少爺嘴角微微發紅,眼神一暗,“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白鶴眠還沒緩過神:“……沒。”
“那就快些。”封栖松輕輕推了他一把。
他往前走了兩步,又猶猶豫豫地繞回來:“封二哥,你的腿怎麽樣了?”
封栖松的神情瞬間冷下來:“我的腿?”
“嗯,千山說你去找我的時候差點從馬上摔下來。”白鶴眠不疑有他,“是不是受傷了?”
封栖松凝神觀察他的神情,片刻,垂下眼簾:“稍微有些擦傷,不礙事。”
“你怎麽知道我被欺負了?”既然不礙事,白鶴眠又問了另外的事。
他想問的問題太多,幹脆蹲在封栖松面前,仰起頭,認認真真地說:“你派人跟蹤我?”
“沒有。”封栖松将修長的手指插進白鶴眠的發,“是我派去的警衛員發現了異樣,這才回來禀報的。”
“你派了警衛員?”
“嗯。”封栖松不好說自己派了警衛員去送信,避重就輕,“我看外面雨下得大,覺得開車走得太慢,就給你去送馬了。”
白鶴眠心裏一暖:“謝謝。”
“你我之間,無須這般客氣。”封栖松又揉了揉他的腦袋。
“總是要謝的,要不然……”白鶴眠臉色微變,想到那個摸自己屁·股的登徒子,忍不住蹙眉,“我剛剛聽你和千山說,輕薄我的人是什麽副司令家的少爺?”
他對金陵城裏的局勢一竅不通,光知道封家厲害,旁的就算有些了解,也全是道聽途說。
但聽千山話裏的意思,登徒子的來頭不小,就這麽死在封二爺手裏,怕是要出事。
“想知道?”封栖松湊近了些,手指也從發梢滑到了他的後頸邊,“我們立的字據裏沒有這一條。”
白鶴眠愕然:“我們立下的字據與這件事有什麽關系?”
字據裏明明說的是假裝夫妻與身為男子卻能生的事,與陳副司令的兒子毫不相幹。
封栖松輕咳一聲,站在門外等候的千山立刻往外站了幾步,假裝在監督護院們打掃院子。
然後封二爺又從口袋裏取出眼鏡,架在鼻梁上,似笑非笑地看着白鶴眠。
他渾身一個激靈,無端生出些窘迫,仿佛幼時被爹娘叫到堂前教訓,如芒在背。
“怎麽能說沒有關系呢?”
“……你我假裝夫妻,自然要讓別人信服。陳副司令的兒子拿輕薄你來試探我,最終目的是觀察我的腿。如今他發現了真相,也間接地猜到我們的婚事必有貓膩,而我解決他,就是為了我們的婚事……”
封栖松耐心地跟白鶴眠講道理,話裏三分真七分假,卻因為表現得過于沉着冷靜,硬是沒讓他發現端倪,還頭疼地擺手:“好了好了,你說得有理。”
封栖松抿唇微笑。
“那如果我實在想知道陳副司令的事情,你會告訴我嗎?”白鶴眠蔫蔫地轉了個身,走到衣櫃邊找衣服。
櫃子裏的衣服都是封家為他準備的,他挑來挑去,看着都挺順眼,最後選了件青色的長衫,想要脫身上的旗袍時,又扭頭,警惕地瞥封二爺。
“會。”封二爺似有所感,搖着輪椅去了屏風後。
白鶴眠立刻扒下穿了一夜的旗袍,沒注意到屏風間是有縫隙的。
封栖松津津有味地看了半晌,眉頭又皺起來:“鶴眠,你身上的傷擦過藥了嗎?”
白小少爺雪白的脊背上除了牡丹花的紋路,還有文身都遮不住的瘀青,仿佛一幅上好的水墨畫上滴了礙眼的墨汁。
陳副司令的小公子下手着實狠。
“沒擦。”白鶴眠頭也不回地答,“昨夜等你太久,實在困,直接睡下了。”
他說完,耳朵發燙,覺得自己像在家久等丈夫不歸的怨婦,頗為難為情,連忙轉移話題:“封二哥,既然你願意告訴我,就說吧。”
封栖松從屏風後出來,不緊不慢地“嗯”了一聲,然後伸出手指,點了點嘴唇。
白鶴眠不明所以。
封栖松耐心地提醒:“上回你問我為何要裝瘸,親了這裏。”
白鶴眠的臉随着封栖松的話,騰地紅了,他啐了聲:“不要臉!”
然後摔門而出。
“二爺?”千山連忙跑來,“怎麽了這是?剛剛還好好的,白小少爺又生氣了?”
“無妨。”封栖松好笑地搖頭,伸手摩挲着自己的嘴唇,慢吞吞地搖着輪椅,追着白鶴眠的腳步往前廳去,“随他鬧。”
話音剛落,白小少爺又氣咻咻地跑回來,擠開千山,自顧自地推着封栖松往前跑。
“白少爺……白少爺,您慢點啊!”千山追趕不及,一腳踩進水窪,差點摔個大跟頭,等再擡頭,白鶴眠已經推着封栖松跑得只剩背影了。
白鶴眠沒把封栖松推到前廳去吃飯,而是拐進了一間沒有窗戶的耳房。
屋內昏暗無光,他氣喘籲籲地伏在輪椅上,對着封二爺的耳朵小聲嘟囔:“說話算話啊!我,我……我親你,你就告訴我陳副司令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嗯。”封栖松動了動耳朵,嗓音嘶啞,“一言為定。”
白鶴眠不情不願地繞到輪椅前:“只許親一下。”
“好。”
“不許……不許伸舌頭。”
“……好。”封二爺的回答帶着遺憾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