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加料
罵過白鶴眠沒良心的,不止封卧柏一人。
良心這東西,自從白小少爺成了花魁,就變得累贅起來。
他若要對得起良心,就會對不起自己。
但白鶴眠從未想過,不露面的熟客就是封卧柏。他不願信,也不肯信,哪怕明知金陵城裏有財力包養花魁的人屈指可數,也不願把曾經付出過情感的熟客和封老三畫上等號。
因為字裏有風骨,白鶴眠心中的熟客該是封栖松那樣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一個人。
反觀封卧柏……白鶴眠閉上眼睛後退了一步,抿唇往東廂房裏走,姿态狼狽如落荒而逃。
他在一段堪稱漫長的歲月裏,将青澀的情感托付給了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骨子裏被金陵城的浮華腐化的浪蕩子,這樣一個讓他名聲掃地、備受世人恥笑的公子哥。
白鶴眠踉跄了一下,千山焦急地扶住他的胳膊:“小少爺,三爺他……”
“你不必說了。”白鶴眠打斷千山,面色蒼白,“既然三爺要我查,那我便去查吧。”
封栖松将封家的賬本都給了他,倒是方便了他翻看。
千山知道賬本的底細,急得鼻尖冒汗,撇下白鶴眠去找封栖松,半道碰上護院,說陳北鬥又來了,還帶着酒,要和小少爺一起祭奠封二爺。
千山的頭瞬間一個有兩個大,跑進卧房,倒豆子似的把事情全說了。
“帶了酒?”封栖松面色不變,靜靜地凝望着半掩的窗戶,“你想辦法把酒帶來。”
“那小少爺那兒……”
“讓他查。”封栖松斂去眼底翻湧的情緒,“封家的賬不好查,買洋樓的開支我也沒記在明面上,等他算出點子醜寅卯來,我肯定把生米煮成熟飯了。”
千山聽得雲裏霧裏,但還是按照封栖松的吩咐,把酒硬換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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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北鬥為了得到白鶴眠,下了不小的本錢,加料的酒竟然是上好的花雕。好在酒從陳家到封家的路上倒了好幾個下人的手,千山絞盡腦汁安插了封家的親信,勉勉強強将酒完好地送到了東廂房。
封栖松随意聞了聞,嗤笑:“加了什麽?”
“仙人倒。”千山恨不得把酒瓶子就地砸碎。
仙人倒是種迷藥,意為仙人沾了也倒。陳北鬥明顯想趁着封老二“死”,将白鶴眠據為己有。
“二爺,我這就去把酒倒了。”千山自告奮勇,拎着酒瓶子往屋外蹿。
“回來。”封栖松卻叫住他,似笑非笑地搖頭,“這麽好的酒,丢了可惜。”
千山不解:“二爺,酒裏下了藥。”
“不過迷藥而已,不傷身。”
“可小少爺……”
“不給他喝。”封栖松抓着酒壺,若有所思地摩挲。
往後幾天,白鶴眠來找封栖松的時間明顯少了,即便來,眼神也很是躲閃。
他在心虛。
心虛自己對封二爺動了心,還試圖查出熟客的真實身份。
他并不想背叛封栖松,只是不甘心,不甘心長期以來的情感寄托落在封老三這個窩囊廢的身上。
他白鶴眠要動心,就要愛上世間最值得他愛的人。
這個人,絕對不能是封卧柏。
然而越着急,白鶴眠查驗賬本的速度越慢,眨眼出了三七,封栖松的“靈柩”要下葬了,他還沒能搞清楚洋樓到底是誰名下的支出。
夏日最後的餘溫在蟬聲裏燃為灰燼,蕭瑟的秋風席卷了白鶴眠熟悉的金陵。
他帶着丈夫的假棺椁穿街而過,只覺得滿目凄涼,悲涼無比。他怕這真是封栖松的結局。
“蛇盤牡丹,富貴百年……”白鶴眠低着頭喃喃自語,“封二哥,我要你一生順遂,永世安康。”
文上牡丹花和蛇的伊始,他是為了自己。時過境遷,白小少爺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嬌滴滴的花魁,他想着封二哥,念着封二哥,若不是熟客的事情沒有解決,早就黏糊在封栖松身邊,坦坦蕩蕩地求歡了。
天公不作美,扶靈的隊伍行至城門口時,金陵迎來了第一場秋雨,寒冷的風宛若亂箭紛飛,打在白鶴眠的身上,激起他一個又一個寒戰。
白鶴眠的身子沒好透,淋了會兒就有些頭重腳輕,他不敢倒下,此刻陳北鬥的眼線必定在附近,若是倒下了,後果不堪設想。
他得把封栖松的“靈柩”送到封家的祖墳裏。
汗水混着雨滴,将衣衫粘在白鶴眠的身上,他硬撐着将假棺椁埋下,回到家又應付了噓寒問暖的陳北鬥,等終于回到東廂房,看見坐着輪椅等自己的封栖松,眼眶猛地紅了,然後一聲不響地拱過去,睡了個昏天黑地。
之後,白小少爺發了小半個月的熱,陳北鬥大約是真的信了封栖松被炸死的消息,以為他悲痛欲絕,久病纏綿,便沒再來糾纏。
白鶴眠每日煩心的,只剩時不時發瘋的封老三。
按理說,封栖松的葬禮已過,封老三應該從封宅搬出去,可一來,封栖松沒真的死,二來,白小少爺沒搞清楚自己的熟客是誰,所以分家的事一拖再拖,一直拖到入了冬,封栖松受傷的腿明顯好轉,白小少爺的病根也快拔了個幹淨。
賬本上的支出終于有了眉目,卻不是什麽好的眉目——洋樓果真是封卧柏名下的。
白小少爺差點被打擊得再次大病一場,當晚抱着封栖松的腰氣得直磨牙。
封栖松對他的一舉一動掌握得清清楚楚,心情也同樣低落,既怕白鶴眠對熟客用情至深,又擔心他忘了自己的好。可事實上,熟客就是封老二本人。
自從入了冬,晚間的風就不再溫柔。
白鶴眠縮在封二哥溫暖的懷抱裏做了個膽戰心驚的夢——不是噩夢,勝似噩夢。
夢裏他正和封二哥纏綿。
封栖松溫柔地親吻他身上細小的蛇,濕熱的唇舌在一片水意中游走,文上的花瓣仿佛真的被風吹得來回搖擺,白鶴眠舒服得像登上了極樂,房門忽然被人一腳踹開。
他驚慌地抱住封栖松的腰,将自己揉進封二哥滾燙的懷抱,可踹開門的人還是把封栖松推倒,繼而露出了一張屬于封老三的猙獰面孔。
“你就喜歡這種殘廢?”封卧柏猖狂地大笑,踩着趴在地上爬不起來的封栖松,得意地抱住渾身發抖的白鶴眠,“你是我包養的!”
白小少爺吓得大叫着驚醒,撲到封栖松懷裏又叫又鬧。
結果鬧了沒幾分鐘,身子又軟了,他低頭喘了兩口氣,發現封二哥捏着他的小火苗,正幫他洩火呢。
怪不得會做那樣的夢……
白鶴眠翻了個白眼,就在封栖松以為他會生氣的時候,慵懶地打了個哈欠,然後認真地問:“封二哥,你不會真不行吧?”
他怕極封栖松像夢裏看見的那樣,一推就倒,害得他被封老三欺辱。
封栖松揉弄的手微頓,好笑地嘆息:“為何這麽問?”
白鶴眠老老實實地把夢說了。
“如果是我,就可以?”封栖松的心跳紊亂了一分。
“嗯,可以。”他挺了幾下腰,把火洩了,疲憊地滾進封栖松的懷抱,像紮了個猛子,“封二哥,幫我擦……”
“好。”封栖松起身,擰亮了床頭的燈,幫白鶴眠把腿擦得幹幹淨淨,然後對上了他迷糊的目光。
昏黃的光仿佛日落前最後的晚霞,給白小少爺的面容籠罩了一層情欲的旖旎,那雙眼睛成了泛起漣漪的湖水,粼粼波光晃得封栖松滿心蕩漾。
是時候了,封二爺對自己說。
白鶴眠徹徹底底是他的了。
然後白小少爺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把渾身的酥軟送給夢境,留給封栖松一個無情的背影。
站在床邊上的封二爺幽幽嘆息,關掉了床頭的燈,輕手輕腳地爬上床,很快就抱住了軟綿綿的白鶴眠。
白小少爺重病的消息是封栖松讓千山故意放出去的,半真半假,反正封老三信了,因為他見過病歪歪的白鶴眠,像是能被一陣風吹跑。
封卧柏既希望白鶴眠死,又舍不得他死。
白鶴眠若是死了,封栖松的家産自然就回到老三的手裏,可白鶴眠真的死了,封卧柏又覺得人間少了抹靓色。
再說了,沒了白鶴眠,誰來應付陳北鬥?
封老三的顧慮暫且不提,白鶴眠還在為自己查到的所謂的真相犯愁。
熟客給予的幫助對他而言,是雪中送炭,是生命中不可磨滅的一份珍貴的回憶,就算真相與白鶴眠所期待的背道而馳,他也不能因為一時的偏見忘卻曾經的恩惠。
白小少爺揣着手站在屋檐下,用下巴蹭了蹭衣領上一圈雪白的兔毛。
天已經很冷了,白鶴眠的厚衣服都是封栖松一早準備好的,他還沒想起來,千山已經按照封二爺的囑咐,将衣櫃裏的衣服全換了。
封栖松的腿也好很多了,白鶴眠親眼看的,紗布拿去後,露出新長的皮肉。可他總也無法忘記曾經看見過的景象——封二哥的腿上纏滿紗布,醜陋的疤痕宛若藤蔓,寄生在原本結實的小腿上。
白鶴眠打了個噴嚏,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封栖松替他披上外衣,然後将一碗溫熱的粥塞進他手裏:“想什麽呢?”
“又是粥。”白小少爺所答非所問,厭棄地望着手裏的碗,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喝了一個月的粥了。”
“你身體不好。”封栖松微微一笑,“等你養好了身子,我帶你去……”
“你帶我去吃我想吃的東西。”白鶴眠不耐煩地接茬,“封二哥,這話你說得我耳朵都要長繭子了。”
可封栖松總有一萬個理由讓他喝下白粥。
封二哥的嚴厲藏在溫柔裏,潤物細無聲。
白鶴眠蔫蔫地喝了粥,白皙的手捧着青色的碗,一邊瞪着封栖松,一邊把香甜的米咽進肚。
餘光裏千山正順着游廊往東廂房跑。
“又怎麽了?”白小少爺蹙眉嘟囔。
封家對外宣稱家産歸了白鶴眠,實際上還是封栖松在管事。
千山每回帶進東廂房的消息,都會讓封二爺忙上大半天,所以如今的白小少爺也不是很待見他。
“二爺,這是今日的賬簿。”千山硬着頭皮走過來,又轉身從懷裏掏出一封信,“小少爺,這是您的。”
“我的?”白鶴眠遲疑着接過,心裏已經有了數。
給他寫信的除了熟客封老三,還能是誰?
“去看吧,我還有事情要處理。”封栖松發現了白鶴眠的不安,冷冷地掃了一眼信封,同時用目光刮了一眼千山,“你跟我來,有件事要交代你去辦。”
千山屁颠屁颠地跟着封栖松進了屋,還沒将門關嚴,就聽封栖松問:“上回讓你收起來的酒呢?”
“二爺,什麽酒?”
“陳北鬥送來的酒。”
“在後頭的屋子裏藏着呢。”
“拿來給我。”封栖松扯開衣領,輕輕吐了口氣。
千山撓了撓後腦勺:“二爺,那酒加了料,您要它做什麽?”
“自然是喝。”封栖松低頭卷着衣袖,語氣輕快,像是忍了許久,終于吐出了一口濁氣。
他仰起頭,逆着光,目光比暮色還要缱绻。
他說:“我來喝。”
封栖松等不及了,再不下手,就要有人蹬鼻子上臉來搶他的小少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