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過去與未來

安易持有些心不在焉。

雖然并沒有明顯地挂在臉上,但一直盯着車前窗無限蔓延的陌生道路卻沒有半點問詢的意思,這是很容易就能看出來的。

事實上,在梁斷鳶眼裏,低沉的陰雲已經攏了安易持整整一天,從紅着眼睛走出機場的清晨,到睡不安穩皺眉呓語的下午,再到望向窗外一路失魂落魄的晚上。

隐約猜得到原由,但梁斷鳶一直在等安易持自己開口,十多個小時過去,顯然是等不到那個時候了,他嘆口氣,打着方向盤轉過一個彎,臨近小區入口,突然踩了腳剎車。

力道不重,恰好足夠把安易持從怔愣中喚醒,“哦,到了。”

“沒,想什麽呢?”門欄識別着車牌號,片刻放行,梁斷鳶捏了下安易持的耳垂,收回手開車進入全然陌生的靜谧的小區裏,近光燈照亮近前的黑暗,又返回來打在他臉上,映出不甚清晰的黑暗中不明神色的側臉,“回去沒睡好是不是?”

“一點點。”安易持搖搖頭,抿唇笑出頰邊的酒窩,幾乎看不出勉強,“我可能吃飽了就容易發呆,什麽也沒想……這是,哪裏?”

他這時候環顧四周,終于發現周邊觸目可及的景觀綠化很有些複古,點綴其中的五層左右的低矮樓房卻顯得幹淨利落,是很簡約的現代風。迥異風格融合的恰到好處,攬盡風光留下來的詞語,只剩下舒服。

只看着,就很舒服。

“年後大伯調任,搬家去了外地,留下來的老房子被我借來住一段時間。”梁斷鳶停好車,伸手解了兩人的安全帶,側身往後座探了探,取過易持的背包,“這裏距離公司很近,建築密度不大,小區安保嚴格,還有,所有的房間晚上都沒有噪音。”

隔着層層衣料,在車廂這個狹小的密閉空間裏,安易持聞到,煙草的灼熱,觸到那胸腔裏細微的震動,聽到淡淡的一聲,“明天不上班,我有很多時間,咱們談談。”

五層的小單元,沒有電梯,一個平臺只有兩間房,戶型南北通透。

梁斷鳶牽着安易持走進樓洞裏,很安靜,他們誰也沒有說話,連腳步都極為默契的輕巧。

遲遲未被驚亮的聲控燈高懸于樓板之上,甚至是在兩人進屋關好了門時,才突兀亮起,映着空無一人的走道與穿梭其間和緩的寒流。

有沉悶的一聲響由內而外碰上門扇,頂燈顫了顫,識趣地熄了火。

一牆之隔的屋內沒有開燈,只有落地窗透進來黯淡的深藍,影影綽綽照着玄關模糊的人影。

“被爸爸趕出家了,是麽?”梁斷鳶一轉身就撐了門,手背墊在易持腦後,另一手放下提着的背包,隔着一拳的距離,他把安易持虛虛攏在懷裏,“早上看到你哭,我知道你心裏難過。”

“不是,我自己出來的。”安易持抿抿唇,“真的是吃飽了犯困,我挺好的。”

“你不開心。”梁斷鳶不為所動,“說好了不騙我,是不是?”

安易持颔首,沒說出話來,于是梁斷鳶湊近了,連那一拳的距離也消弭,他低頭,輕淺的啄吻落在額前,眉心,頰邊,還有唇角。

在唇瓣相接的凹陷處,他舌尖輕輕勾舔,與其說是親昵,倒不如說,像在努力地,想要敲開某一扇門。

他胳膊穿過易持的腋下,把人往自己身邊攬了攬,唇分時再開口,灼熱的呼吸就噴在安易持頸間和耳側,姿勢變作難舍難分的一個擁抱,“我說喜歡你,卻害得你挨了打,受了罵,現在被趕出家門,沒地方可去了……”

“你才剛剛好起來,”如同呼嚕一只被遺棄的小貓,他手指插進安易持發間,揉了揉,“我是不是做錯了?”

沒有。”一直沒有反應的安易持突然伸手環住了他的腰,聲音有些甕甕的,“絕對不能反悔。”

“嗯,那告訴我你在想什麽。”他看不到的地方,梁斷鳶無聲勾了勾唇角,轉頭擦過他的耳畔,聲線低沉,“随便什麽都可以,我想聽實話。”

“我,我真的不知道,理不清楚。”安易持側臉貼上他的肩頭,蹭了蹭之後開口,“可我真的有些難過。他總是不關心我,打過我,罵過我,從來不試着理解我,他有那麽多缺點,可我為什麽還是,這麽難受?”

梁斷鳶輕輕拍打他的後背,點點頭,下巴磕在安易持肩上,“嗯。”

“寇春娟生了我,可她不要我,尚小雲養了我,但她不是親媽。”安易持皺眉思索了許久,“只有安濟民,只有他生我養我,從沒讓我別再回去了……但昨天他親口說,治不好就別回去,他徹底不要我了。”

安易持這時候忽然想,要是那時候,春天,自己真的找了不打擾別人的地方一躍而下,是不是安濟民這時候,就跟自己是一樣的心情呢?

他會覺得憋悶,覺得說不出的難受,也許還可能帶着點微弱的痛苦和後悔。

可想着安濟民追悔莫及的表情,安易持發現自己也并沒有多麽開心。

“你念他的好。”梁斷鳶摩挲着他的耳後,“他對你好過麽?”

“嗯,有的。還沒有弟弟的時候我總一個人在家,把塑料玩具塞進玻璃杯裏去,不小心撐破了杯子,在拇指上劃破了好大的一塊肉,血流進充氣浴缸,被稀釋的看不出顏色,我捏着手不知所措,很怕自己就這樣流光了身上的血。”安易持笑了下,悶悶的,“然後他回家來取東西了,推門進來看見我,立馬皺起眉頭臉色很不好看,我怕他打我的,”

“可他走過來抱我,血蹭在腿上,他以為傷了腿。”安易持回憶着,“其實抱得很不舒服,他像是拿骨頭卡着我,很硬,打我的時候總那麽痛,果然懷抱也笨拙又生硬。可是看清了傷口,他給我胡亂包紮纏好,臨走前對着我的手吹了吹,又很軟……亂七八糟的對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

“我明白,血緣斷不了,”梁斷鳶拍拍他,像是深思熟慮了許久,知道安易持只是憂慮被過去所抛棄的那種無依,最終還是選擇避重就輕,“總有一天,能回去的。”

“萬一不行,”大概是慣于不說無憑據的話,梁斷鳶又補了一句,“我會一直陪着你,我保證。”

“沒關系的,我知道一定要難受一陣子。”安易持說,“過幾天,最晚到開學,我能調整好自己。”

“我呢,現在能做點什麽?”梁斷鳶半晌後響起的話逗樂了安易持,他起開些,盯着那雙瞳仁漆黑的眼睛,“就這麽抱抱我吧,總不能替他。”

“實在想念的話,”梁斷鳶玩笑,不輕不重掐了把他的腰側,“叫爸爸我也答應的。”

安易持臉上發燒,不得不笑開,一時慶幸房間沒有開燈,“占我便宜呢?”

“反正以後也不會做爸爸,”梁斷鳶撥拉他額前有些長的劉海,說,“不如替我滿足一下心願,順便。”

這話半真半假,他自定義沒法成為一個好爸爸,覺得自己不會關心別人超過關心易持,更遑論是大概率會很聒噪的小孩。

安易持沉默了半晌,在梁斷鳶以為自己玩笑開過火了的時候突然擡頭,在他唇上輕輕啄了一下,“哥哥,你比我大,叫哥哥,是應該的。”

梁斷鳶确實地呼吸滞了一瞬,安易持立刻察覺了,自己也正不好意思着,手裏攥了羊毛料的西裝襟,順勢就慌張轉移話題般開口,“我,我說,今天這套衣服很帥,第一眼看見我就這麽覺得。”

哥哥,沒什麽錯的,就該叫哥哥的,沒有撒嬌,更沒有,那個,撩撥的意思。

回味着,他又莫名定下神來,暗自篤定。

就好像士兵穿上軍裝,醫生披上白袍,工作中的梁斷鳶舉手投足時,肉眼可見地多了些往日裏看不到的氣質,做喜歡的事情,他沉靜的瞳仁裏映着展廳高空的燈光,難以忽視的發亮。

隔了很久。

“今天對我的工作很感興趣。”梁斷鳶咳兩聲,壓下翹起的唇角,扯松了領帶配合,“怎麽了?”

一個詢問丢出去,卻被怎麽都不在狀态的安易持暫且擱置,一番洗漱爬上床,在熄了燈的卧室,兩人頭一次睡一張床時,才往梁斷鳶身邊挪了些,盯着天花板說出了口,

“也許想多了,”他說,“但我覺得,我好像突然就開始考慮将來了……很早以前我不想,有人替我想,尚阿,媽媽說什麽好,哪個專業好,我就學哪個。後來我不想,是計劃好了沒有未來,找地方結束一切,不再聽不再看不再想。再後來,現在,我想要,跟你走遠一點,不能全繞着你轉,我得有個方向。”

焦慮,恐慌,迷茫,這些是安易持曾經非常熟悉的情緒,突如其來地調轉矛頭,從過去指向将來,突然就讓他有些無措了,“我該做什麽準備?又能做什麽工作?你在向前走,我還留在原地,浪費了那麽多的時間,我——”

“想做什麽都可以。” 梁斷鳶聲音很輕,卻足以打斷他喃喃的自語,翻身側躺,他面對着安易持,“但如果還是不知道怎麽走的話,把你的未來借給我,好不好?”

“沒有時間是被浪費的,世界單調又無趣,只剩下錢和工作,這你大可不必理睬。”他說,“借一年還一歲,我會陪在你身邊,也能讓你吃飽飯。”

“不是不要你工作。”在安易持開口前,他又說,“不是那個意思。我想要你把焦慮和擔憂的時間留出來,找到自己的愛好,唱歌,畫畫,跳舞,或者都不是,也可以是別的什麽東西,但一定要找到它。工作是資本的未來,愛好才是你自己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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