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斯鸠文明無需向人類解釋什麽,他們甚至跟最開始來到這裏的那個草根不同,連宣言都沒有,高高的懸挂在半空。
時一羲以自己最快的速度飛到了與艦隊平行的空中高度,他向艦隊發出訊號,并希望艦隊能夠注意到自己。
而訊號的內容很簡單,只有一個坐标——奇點的坐标。
本來無動于衷的斯鸠艦隊稍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視角,好像在盯着這個看上去平凡無奇的人類。他們沒有發動攻擊,但這樣的沉默顯得異常危險。而後,他們也開始發出聲音,這次準确地使用了人類的語言。
“不自量力。”斯鸠人說。
“你們知道那個坐标,對吧?”時一羲說,“那個能把一切都毀掉的坐标。你們可以不經意地把人類毀滅,但是與此同時,你們需要承擔的後果也是滅亡。人類的文明程度也許并不如你們,但是絕對不會坐以待斃。”
“不自量力。”斯鸠人說,“知道又怎樣呢?以人類現有的技術,恐怖再過幾百年也不會找到撬動奇點的方法。而幾百年後,人類都已經不存在了。”
這就是時一羲心中忐忑的地方,知道一個位置又能怎樣呢?他們根本不知道驅動奇點的方法。這就好像給了他一個炸彈,但是把引爆器藏了起來。他沒有辦法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再得出一個更為複雜的宏達的方法論,所能企圖的,也僅僅只是在說出坐标的時候,斯鸠人便對他們有了忌憚,從而知難而退。
“你怎麽知道,我們無能為力呢?”時一羲沉住氣,反問道,“對于人類而言,從無到有可能需要幾百上千年的進化,但是從有到更多,只是眨眼之間。”
“因為你們是低等文明。”斯鸠人說,“我們無需交涉,現在,地球不需要人類了。”
時一羲心道不好,可剎那間,天空隐隐浮現了奇異的能量場,那能量如同水波一樣一層一層蕩開,好像把地球放置在了一個閃着電光的圓形籠子裏。那些電光逐漸的湧向了一個點,那個點将世界照得發白。
斯鸠人沒有進行下面的動作,時一羲感覺到這個能量來自楊禁。就在剛剛,楊禁對他說自己明白他在想什麽,緊接着就不見了。
難道……
時一羲看着那片天空,知曉了楊禁的意圖。
那個巨大的能量球沒有墜入地球,而是反向朝着宇宙飛去,它好像有一條長長的尾巴,在天空中留下了一個軌跡。
它朝着奇點飛去。
“住手!”斯鸠人突然開口。
“為什麽?”時一羲說,“人類沒有能力撬動奇點,這是你們說的。為什麽不能相信自己呢?等等看吧,也許什麽都不會發生,到時候你們再毀滅我們也來得及。”他說話的表情十分淡然,但是背在身後的手卻緊緊握着。
他不知道楊禁到底用了什麽方法将這樣巨大的能量朝着遠在數光年外的奇點發射出去,但他隐隐覺得,那一定不是他想知道的答案。他心中覺得掙紮,覺得難過,他好像又在做着蠢事情,并且還要搭上楊禁。楊禁明明不欠他們任何人,卻要為了這個爛攤子付出到最後。
可事已至此,他們絕無回頭的路,他也絕不能辜負楊禁的付出。
“以它的速度,從這裏到奇點可能需要上幾十年上百年的時間,時間足夠你們想到辦法,不是麽?”時一羲說,“我們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人的,從來不害怕失去。”
“停下來。”斯鸠人說。
“離開。”時一羲說。
飛船沒有耽誤一秒鐘的時間,他們緩緩升高,退出了大氣層外。他們彼此默認對方遵守信用,事已至此,所有文明在生存這方面都能達成共識,無論生命的起源與結構多麽南轅北轍,但是“活下去”是生命最大的動力與方向。
僅僅只是随手碾死蟲子一樣的簡單的事情去置換自己的生命,這筆買賣實在是不劃算。所以斯鸠的飛船離開了。
在地上的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們看着時一羲與外星飛船對峙,僅僅幾分鐘的時間好像過了幾萬年,卻又一眨眼看到了結局。那些外星飛船離開了地球,什麽都沒有發生,世界沒有被毀滅,人類也沒有滅亡。
太陽還高高的懸挂在天上,一成不變。人們不禁恍惚,一切是真實發生的麽?
破碎的天空,眼前的廢墟,死去的人……一切的一切也都在提醒着他們,這是真實發生的,他們一腳踏入了死亡的大門,卻被浮在空中的那個人救了下來。
于是,他們也不管那個人是否在不久之前企圖殺掉所有人,他們湧向時一羲的腳下,敬畏他如神明。
這是拯救人類的救世主。
時一羲無暇關心這些,他一直飛向大氣層的位置,他的速度根本沒有辦法追上那道能量,于是只能停下。
他只能祈禱楊禁可以聽到他的聲音。
茫茫的宇宙之中,周圍一片黑暗,只有那道光束留下的尾巴,光暈漸漸散去,什麽都沒有了。宇宙空間內也沒有聲音,比死還安靜,時一羲心中的呼喚被無限放大,仿佛無形的波。
這個波可以穿越無邊無垠的宇宙,在一瞬間抵達到楊禁。
回來,我們得救了,求求你,回來吧。
時一羲眼中含淚,他想說,我不能失去你。
那個逐漸變成光點的能量球停下了勢頭,像是一個被抛到空中的球,開始回落。穿越大氣層時,它的外層開始着火,時一羲追趕着那個火球而去,終于,火球在大陸板塊尚未沉沒的邊緣墜落,砸出了一個大坑。
時一羲想也沒想就沖了下去,他挖開了石頭,在深處找到了楊禁。楊禁的雙目緊閉,皮膚被灼傷,時一羲把他拖了上來,沒想到坑的周圍圍過了人來。
他們看到時一羲便跪拜在地,時一羲卻不管這些,緊張地觀察着楊禁的生命體征。他不知道楊禁到底從哪兒來,不知道人類的生死之于楊禁是怎樣的。那麽巨大的能量釋放,楊禁能承受的住麽?
如果可以,他現在為什麽閉着眼。
人們不管楊禁的死活,只想擁戴時一羲,他們在靠近,時一羲卻哭着大喊:“走開!都走開!”人們很聽他的話,自覺地往後散去。時一羲擦了擦眼淚,他知道自己不應該跟這些無辜的人發脾氣,他不應該哭,他要控制情緒,否則他會影響到所有人。
他跪在地上,用自己的額頭抵着楊禁的額頭,無助地說:“誰來救救他……”
世界跌入了一場如同夢境般瘋狂的混亂,卻在一瞬間解除了危機,人們反應過來之後,對于戰後的世界顯得有些迷茫。
洲際同盟沒有了,聖地也沒有了,人類已經不存在任何組織了,現在,大家要怎麽辦呢?他們唯一相信的人是時一羲,因為在他們看來,是時一羲拯救了世界,救世主有權利讓這個世界變成他希望的樣子。
很快,大批的人去楊禁隕落的地方尋找時一羲,包括鷹司等人。
時一羲對這些事情毫不關心,他只是找了一個能正風擋雨的地方,天天同楊禁在一起,哪怕外面圍了再多的人,他也不聞不問。但是只要那些人想要靠近,他都會用意念叫那些人離開。
幾天過去,楊禁始終沒有醒來。他的身上還留存着那些灼傷的痕跡,時一羲從未見過這樣的楊禁,在他的印象中,無論多麽大的傷害,楊禁總能很快複原。可現在,這些醜陋的疤痕始終沒有消失,楊禁那張分外好看的臉也不複存在,他雙目緊閉,醜陋不堪。
但時一羲不在乎這些,他就守在楊禁身邊,哪兒也不去。他不知道對于楊禁而言何為死亡,那麽他就固執地當做楊禁永遠不會死。
他的英雄是不會死的。
世界不可能這麽亂下去,很快的,人們組建了一個暫時的聯合組織,組織成員有前洲際同盟成員,也有前聖地成員。曾經打得不可開交的兩大陣營的人如今竟然也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共同商讨着人類的未來命運。
聯合組織重新命名了新的紀元時代——多元紀年。
在多元紀年,人類的政權劃分雖然還以大洲為單位,但是同意人類使用多種語言,擁有非科學信仰和特殊文化等等。盡快恢複社會秩序,高速恢複生産建設。一個新的規則的頒布總是伴随着各種聲音,有喜歡的也有不喜歡的,人們吵吵鬧鬧,不過這已經是後話了。重要的是,世界最終沒有變成洲際同盟希望的統一,也沒有變成聖地希望的自由。人類仿佛是長河中的一片葉子,再怎麽努力糾正方向,也不過是做到了随波逐流。
人們雖然希望時一羲能夠帶領人類開創新紀元,但是時一羲遲遲不肯出現,世界也不能就此停擺。于是,聯合組織內部推選栾沉作為理事長,剛上任的一段時間裏,他天天忙得焦頭爛額,不得不說,他是協調組織的一把好手,心中亦有雄才大略。
全世界範圍內仍舊有幾座保留完好的城市,人們以這些城市為中心,開始向外恢複建設。一切推上正軌之後,栾沉才去尋找時一羲。
在墜落的第一天,栾沉就已經知道時一羲的位置了,沒想到隔了這麽久才能見到。
時一羲住的地方很不好,這裏遭受過毀滅,他所處的地方也僅僅只能遮風避雨,靠海很近,其他的什麽都談不上。
“你走吧。”時一羲背對着門口,了無生氣地說,“否則,我會用我的辦法驅趕你。”
“是我。”栾沉說。
時一羲卻道:“我當然知道是你。”
“對,你無所不知。”栾沉笑了笑,這句話不是恭維也不是嘲諷,他陳述的是事實。他沒有再向前一步,而是保持在一個安全的對話範圍裏,對時一羲說:“我來,是希望你能夠跟我回去統領大局。”
時一羲說:“抱歉,這件事我沒辦法幫你,我什麽都不會。沒學過政治也不懂經濟,你們應該找個更合适的人。”
“你不需要懂那些。”栾沉說,“自然有無數人為你代勞,而你,只需要成為信仰。一羲,你知道麽,戰争之後人們最需要的就是信仰,信仰是黃金。你拯救了全世界,人們只相信你。你根本什麽都不用做,只需要在那裏,人們心中就會有安全感。”
“不是我。”時一羲低聲說,一手撫摸在楊禁的手背上,“是他,一直都是他。”
栾沉看了看楊禁的樣子,思考片刻,說道:“那你打算怎麽樣?陪着他在這裏呆到死麽?一羲,你哪怕是為了他也應該離開這裏。帶着他跟我一起走吧,如果是他拯救了人類,那麽人類也會竭盡全部的資源和力量去救他。最頂尖的科技和最頂尖的醫學都不在這裏,你固執的讓他在這裏,是真的想救他麽?”
時一羲動了動,他擡起頭轉過身,求助一般地望着栾沉,問道:“你有辦法麽?”
“不一定有辦法。”栾沉堅定地說,“但是留在這裏肯定沒有辦法,不是麽?”
時一羲想了想,覺得栾沉說的不無道理。他也許只是出于私心,想與楊禁有單獨相處的機會,好像不走出這裏,世界毀滅與否都與他們無關。他可以一直跟楊禁待在一起,楊禁也不會說話。
這意味着楊禁雖然說不出什麽好話來,同樣也不會說什麽壞話。
但他真的希望如此麽?
不,他還是想楊禁能睜開眼睛。
“一羲。”栾沉說道,“我沒有辦法說理解你,但是,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經歷了這麽多,都應該知道,人如果任性的話,那麽什麽可怕的事情都會發生。對于我們而言,就是有很多的不得已而為之,也有很多的不而已而不為。你現在已經不再是一個個體了,你的一舉一動都關系着所有人,你沒有辦法不管不顧。或者說,任何一個人在這個位置上都不能不管不顧。你和楊禁拼命保護下來的世界,難道你要消沉下去,看着它再變得混亂麽?”
時一羲眨了眨眼睛,緩緩地說:“栾沉,你永遠……這麽理智麽?”
栾沉保持沉默。
時一羲說:“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麽,我相信你也知道,如果我想,我可以讓你心甘情願的離開這裏,并且永遠都不來。”
“你不可以這樣做。”栾沉嚴肅地說,“你無權剝奪一個人的意志與自由。”
時一羲有些恍惚,這樣的話他好像在哪裏聽到過。他的目光移向楊禁,默默說道:“像你們這樣的人,是不是都不喜歡被人影響?”
栾沉沒有回答。
時一羲嘆息:“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