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方才還叽叽喳喳的鳥兒們忽然全都安靜了,散席一樣離開宋麒,飛出了窗外。

這讓江辭風的視線更加找不到着落點,只能茫然看着宋家小胖子。

宋麒肉嘟嘟的小臉有些發紅,撇着小嘴淚汪汪地盯着他,從面部表情判斷,應該是不開心了。

為什麽不開心呢?

會不會是餓了?

像宋麒這樣體型的孩子,看起來随時都會餓。

江辭風在考慮,要不要去把煎餅包大蒜拿給小胖子充饑。

好在宋麒先一步開口了。

“為什麽把天狼将軍埋在泥土裏?”宋麒憋着委屈,想等待南方君子的合理解釋。

江辭風完全沒料到他會這麽問。

為什麽把惡龍木雕埋在泥土裏?這小胖子還好意思問?

竟然還一副受委屈的樣子?

是誰為了包庇一個粘人又傻乎乎的小胖子,不顧家訓,背棄原則,隐瞞滔天罪行?

如今罪魁禍首居然一臉委屈地反過來質問他。

江辭風很憋火,這感覺就像……像什麽他說不出來,可能是大人們說的“裏外不是人”。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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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漢大丈夫,應該挺身為自己辯解,他要大聲告訴小胖子:收藏邪物是很嚴重的罪過!

宋麒急壞了,眼裏兩泡淚直打轉,搜腸刮肚地替小南方君子找借口:“江某!你是不是以為飛龍要睡在泥土裏冬眠?”

“男子漢大丈夫”江辭風剛到嘴邊的狠話立即吞了回去,頓了片刻,開口道:“對,”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它們該冬眠了。”

短短六年半人生中,最屈辱的一幕發生了。

江辭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順着宋家小胖子說話,只是有種直覺,如果自己不這麽說,這小胖子會立即倒在地上打滾。

但這沒什麽可怕的,男子漢不該屈服于小孩的哭鬧。

這不禁思考的屈服,讓江辭風對自己很失望。

就算是在長輩面前,就算是在父親面前,江辭風從來不是個懦夫。

絕對、絕對不是那種不敢當面指出他人錯誤的膽小鬼。

但現在這算什麽?

非常懊惱,甚至想反悔。

但是,小胖子臉上的難過緩和了。

“它們不用冬眠噠!”宋麒剛才以為南方君子讨厭他的天狼将軍,現在自己強行找借口發現誤會,小包子臉立即雨過天晴,邁着小短腿跑到江辭風面前,開心道:“我們去給它們洗澡吧?”

“洗澡?”江辭風覺得這小胖子就是故意整自己,不悅地低聲道:“這裏沒有水。”

“院子裏有溫泉!”宋麒迫不及待。

跟南方君子一起給飛龍洗澡,這幾乎等同于跟江某同甘共苦、攜手天涯了!

“你不能把它們拿去院子裏洗。”

“為什麽?”宋麒疑惑。

江辭風兇巴巴地盯住小胖子,不再回答。

很顯然,父親會看見,一起來龍隐山的師兄們也可能看見。

看見他——月炎江氏嫡長子江辭風,陪一個小胖子擦洗惡龍雕塑。

當初為鎮壓惡龍犧牲的先祖,若是在天有靈,可能會當場降雷劈死他。

“江某?”宋麒晃晃手裏的兩只飛龍木雕,笑道:“快跟我來!”

然而,下一刻,南方君子突然做了一件事,主動做了一件事,從相遇至今,對他最親切的事——江辭風忽然抓住宋麒的小胖胳膊,把他整個拽進懷裏。

宋麒突然被南方草木的清雅氣息包裹了,那是江某地氣息。

怎麽回是?

南方君子要跟他現在義結金蘭嗎?

就在這裏?

這怎麽行?也太心急了吧?

宋麒激動地挺胸收腹,想要跟江某顯得一樣挺拔潇灑。

但他沒等到江辭風說話,手裏的兩只飛龍突然被奪走了。

江某抓他只是為了搶飛龍。

失望。

江辭風松開他胳膊,低頭看着手裏髒兮兮地飛龍,一手抓起自己衣袖,仔細擦拭飛龍上的泥土。

一點、一點擦幹淨了,江辭風仍然低着頭,也不跟宋麒對視,“嗖”的一伸手,兇巴巴地把木雕遞給宋麒。

雖然江家講究君子風度,但江辭風才六歲半,是族中最小的孩子,從前沒有人需要他付出如此巨量的風度。

他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需要小胖子适可而止。

宋麒看見南方君子的衣袖髒了一片,想幫他撣幹淨。

可還沒伸手,江辭風就把兩只飛龍木雕戳到他跟前,低聲說:“把惡龍拿回去藏好。”

“什麽惡龍?”宋麒低頭看看自己的寶貝飛龍,急忙擡頭解釋:“這是天狼将軍和破軍将軍,它們是庇佑蒼生的神龍,好多人想要這兩只,我都不舍得給他們!”

“那你為什麽給我?”江辭風眯起眼質問,他不明白這小胖子為什麽非要把這燙手山芋塞給自己,不悅地開口:“我沒說過我想要。”

宋麒的臉一下子漲紅了。

他第一次坦白自己對南方君子非同尋常的偏心,竟然得到這樣的回應。

是在嘲笑他傻嗎?

一陣空蕩蕩的沉默。

宋麒感覺這些天來心裏燃燒的火苗,忽然熄滅了。

他哇的一聲張嘴哭出來,伸出小胖手奪過寶貝飛龍,轉身邁着小短腿跑走了。

哭聲驚動了整座院子。

江渡雲一個飛身沖向哭聲來源,生怕是兒子一個沒忍住,動手打了人家宋家孩子。

不然怎麽會哭成這樣?

哭成小淚球的宋麒狂奔撞在正面迎來的江渡雲腿上,撞得退後幾步,揉着眼睛繼續往他腿上撞,已經哭得不會拐彎了。

江渡雲趕忙把宋麒抱起來,察看他身上沒有傷痕,這才邊哄邊抱出了院子,找宋家奶媽幫忙救火。

回到院子裏,江渡雲大步走進書房,叫兒子過來談話。

把宋家弟弟欺負哭的江辭風垂眸站在父親面前,神色倔強地等待訓斥。

江渡雲坐在圈椅裏,平靜地看着兒子。

他猜想這兩個孩子一定是因為什麽小矛盾拌嘴了。

他了解兒子的性格,不可能主動欺負比自己小的孩子,這點風度他們江家男人還是有的,這件事很可能是宋麒先不講道理。

這時候孩子一定覺得自己委屈,如果直接質問兒子為什麽不讓着弟弟,他只會更委屈。

他要是能憋住火氣,也不會把人宋家小胖子氣跑了。

所以江渡雲決定動之以情,先讓江辭風知道自己的行為讓自己失去了什麽——

“宋麒說,他以後不要跟你玩了。”

江辭風烏黑的長睫微微顫了一下。

如果是昨天,父親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他可能會忍不住嘴角上揚。

但現在,不知道什麽地方出了問題,這個絕交通知,讓他心裏不太好受。

他長這麽大,第一次為了袒護弱小而違背原則,宋麒卻反複挑戰他的底線。

究竟要讓步到什麽地步?

要他月炎江氏承認,為禍人間的惡龍是庇佑蒼生的神龍麽?

“你沒什麽想說的嗎?”江渡雲抿嘴看着兒子。

兒子仍然沒回答。

“難道失去宋麒這樣的玩伴,對你而言無所謂?”

江辭風賭氣小聲反語:“大家都看得出我有多離不開他。”

江渡雲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宋麒身為龍隐山繼承人,師兄弟成群,你認為他缺你這麽一個玩伴嗎?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偏偏粘着你?”

江辭風擡眼看向父親,面露疑惑。

還真沒想過為什麽。

江渡雲嘆了口氣,耐心道:“嫡傳守龍族人的意念感應力十分敏銳,那孩子想接近你,必然是因為你天性中有很多與他契合的特質,他才這般毫無保留的向你示好。那小家夥每日偷偷溜進院子裏,也不肯進屋避寒,躲在角落不讓丫鬟通知你他來了,就為了不惹你厭煩,這都三天了才跟你見一面,半個時稱不到,你就讓他哭成那樣,這是你的待客之道嗎?”

“宋麒要我陪他欣賞拯救蒼生的神龍。”江辭風不再避諱,沖天的委屈讓他直視父親的眼睛,說出争執的原因。

江渡雲心下一沉,終于明白發生了什麽。

來之前,特意叮囑過兒子,不可與宋家人談及飛龍,卻沒想到宋家人沒囑咐宋麒。

這完全是宋家長輩的失責。

江渡雲站起身,彎身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委屈你了,爹會讓你宋伯伯開導宋麒,你不用擔心。”

江辭風一擡頭,急道:“您要告訴宋伯伯?他會家法處置宋麒嗎?”

江渡雲奇道:“為何要家法處置宋麒?”

江辭風擔憂道:“宋麒私藏了一整箱惡龍木雕,前幾日送了我一只名叫天狼将軍的木雕,還說這是庇佑蒼生的神龍。”

江辭風臉色微變,負手踱步,心中踟蹰不定。

關于龍族的很多記載,江家族人滿一定歲數才能閱覽,是擔心年幼的族人心智不夠堅定,對龍産生恻隐之心。

江辭風還沒到年紀,卻因為此事與宋家孩子争執,若是不說清楚,兩個孩子必然無法冰釋前嫌。

江渡雲嘆息一聲,轉頭看向兒子,沉聲道:“早在先祖鎮壓魔尊宋懷旭和惡龍瑤光之前,有部分飛龍的确協助過禦龍族庇佑蒼生。那頭名叫天狼将軍的飛龍,曾經在一場浩劫中救回數千條性命,險些力盡而亡。它是守龍族人最敬重的飛龍之一,因此在屠龍會上被留下性命,如今還沉睡在龍窟之中,确實不是惡龍。”

五雷轟頂。

江辭風呆呆看着父親。

從記事起,所有的內法基礎陣法要訣外家功夫,長老們幾乎都是以制伏惡龍瑤光為參照,給江辭風講解。

每當他偷懶不用功,長輩們都會講一則瑤光殘殺百姓的故事。

從來沒人告訴他,這世上還有不作惡的龍,甚至真的存在庇佑蒼生的神龍。

比如宋家小胖子送他的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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