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宋師弟有一雙看起來會說話的眼睛,就是那種時時刻刻在說“我好無助拜托你幫幫我好不好嘛”的眼睛。
小時候, 江辭風也遇到過一雙類似的眼睛。
當時他還處在自以為什麽都懂, 但其實是個傻蛋的年紀, 一種拯救蒼生的使命感,讓他接受了那雙眼睛的求助, 以至于不斷打破自己原本高于泰山的原則,一路打破打破打破到了地下室六層。
誰年幼時沒有意志不堅定過呢?
這本沒什麽。
可惡的是那個讓他摧毀一切原則的小胖子, 實際上是頭披着羊皮的小乳豬,哦不,是披着羊皮的狼。
那年冬天具體發生過哪些事, 江辭風已經記不太确切了, 只記得剛入龍隐山的時候, 宋家長子經常團成個球, 躲在他書房窗外守株待兔。
江辭風不是個內向的男孩, 但那是他第一次随父親拜訪龍隐山, 他想展現出江家男人的深沉穩重。
而宋麒那個小胖墩看起來只沉重不穩重, 所以江辭風一開始就決定跟這小胖子保持适當距離。
然而很快他發現, 只要被那只小胖子的目光抓住, 四目相對的瞬間, 自己就失去了拒絕的能力。
小胖子有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黑曜石般的雙瞳,襯得雙眼更加黑白分明, 一眼能看到盡頭般的清澈。
江辭風仿佛能在那個小胖子眼睛裏看見龍隐山千年不化的雪山, 白淨得不染一絲塵埃。
這樣一雙眼睛, 總那樣急不可耐地捕捉他,無處藏匿的期待與熱情,從小胖子的雙眼裏湧出來,幾乎充斥了江辭風周圍的空氣。
那眼睛的魔力出現了,讓原本板着臉、準備好保持距離的江辭風,鬼使神差般露出微笑,對那只危險的小胖子說:“早,宋麒。”
好吧,如果這樣的開端,算是他先示好,那他認了。
但是,他清楚的記得,是那個小胖子哭得涕淚潸然(還擦在他的衣袖上),哭吼着要扮他的新娘,哭吼着拉住他不肯走,哭吼着求他一定來救自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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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問這世上有哪個大英雄願意披荊斬棘,從大妖王手裏救回一個正看、側看、各個角度看起來都是球形的妻子呢?
給一筆銀子賄賂大妖王帶妻子遠走高飛都說不定。
可江辭風許下了承諾,要帶小胖子回家,就因為無法拒絕那雙懇求無助的眼睛。
後來呢?
就如一開始可憐巴巴地求江辭風“等你來接我哦”一樣,那個可惡的小胖子突然變卦,可憐巴巴地哭着告訴他“我要跟大妖王在一起”。
雖然具體經過都記不清了,江辭風卻清晰的記得那一刻的屈辱感。
自尊心讓他必須立即說出點什麽,來反擊那胖子的背叛。
譬如“真的嗎?謝天謝地,祝你們百年好合”之類的嘲諷,以表明他根本不在乎這個老婆。
他或許應該吹一聲口哨,給大妖王鼓掌,恭喜他搶走了這世上圓得最工整的老婆。
江家男人好鬥的天性,在催促他用一貫的毒舌和嘲諷,來應對這場羞辱。
可他說不出一句話。
咬牙切齒都裝不出不在乎的樣子。
他為了這一刻,為了挽回這胖子的友誼,甚至吃了整整五盤蒜蓉。
現在一切都沒了,一切都沒了,只有自己嘴裏隔夜還沒消散的大蒜味。
那小胖子就像當初挂在他胳膊上一樣,那一刻卻挂在大妖王胳膊上不肯松手,坦白的說,這畫面刺疼了江辭風幼小的心靈。
以至于十六歲的他還隐約記得當時的酸楚,以及那小胖子委屈的淚眼。
所以說那雙眼睛有魔力,時隔十年,聽說龍隐山出事,宋家長子在逃,江辭風腦子裏瞬間浮現出那雙可憐巴巴的眼睛。
有這樣眼睛的人,都是披着羊皮的狼。
比如眼前這個新來的小師弟——
“喂,我沒說我要走。”
宋麒一激靈,感覺江某的嗓音涼飕飕的,趕忙轉頭看過去,就瞧見江某臉色冷得直掉冰碴,茫然回答:“少主該回去吃飯了啊,不用擔心我,我會跟這位師兄好好學的。”
“事實上,”淩子逸微笑糾正:“你該叫我淩長老。”
“哦?”宋麒這才想起流月七子輩分和其他弟子不一樣,略頓了頓,趕忙掩飾自己的口誤:“還有你這樣年輕的長老?”
淩子逸嗤笑一聲:“我當你是誇我了,怎麽樣?跟我練,還是讓辭風繼續挨你的踩?”
“我要跟長老練!”宋麒毫不猶豫選擇了長老的腳。
“用不着。”江辭風當仁不讓:“我下山前已經吃過飯了。”
假的。
宋麒回頭對江某使眼色:“長老教起來一定快的多。”
“為什麽?看不起我?”
“當然不是!”宋麒不知道江某為什麽突然執着的要當他師父,只能先安撫道:“江師兄教的也很好,雖然師兄性子急、嫌我笨、沒耐心、老是兇我……”
一陣沉默,宋麒還沒想出誇獎的辭藻。
江辭風的目光更危險了:“沒有‘但是’你就死定了。”
“但是!師兄總能一針見血看出我的錯誤!”宋麒表示了肯定。
江辭風并不滿意:“你這樣的錯處,只要不瞎都能看出來。”
院外忽然傳來鐘鳴聲。
淩子逸深吸一口氣:“時辰到了,大家都歇息一會兒,準備吃飯罷。”
弟子們立即齊聲應是,各自散開。
淩子逸側頭看向宋麒:“你也留下吃飯嗎?”
江辭風道:“我明日要啓程北上龍隐山,這個小師弟暫時寄放在你們院子裏,等我回來再帶他回坤門。”
宋麒眉頭一皺,察覺不對。
什麽叫“寄放”在你們院子裏?
淩子逸好奇道:“這位小師弟遇上什麽麻煩了?坤門有弟子欺負他?”
“不是。”江辭風把宋師弟昨日受困逆魂陣的遭遇,告訴了淩長老。
聞言,淩子逸臉色變了,轉頭狐疑地看向宋麒:“你真的看見了自己的娘親?”
宋麒點點頭:“一共見到四個人,除了我娘,還有段少主和風回谷的兩位護法。”
淩子逸低頭沉思,許久擡起頭:“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如何能确定他踏入的是逆魂陣?誰能将這禁術施展到這個境界?就算真有這樣的高人,為什麽要花費這般力氣對付一個坤門弟子?”
這也是宋麒想不通的地方,但可以确定,背後那個高人一定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恕我冒昧。”淩子逸不覺起了好奇心,問及宋麒家世背景。
江辭風見陣型已散,沒得練了,便轉身朝院外走去:“我回莊去,下午來找你們。”
淩子逸揮手告別,正欲領着新來的小師弟一同去後院吃飯,卻見小師弟忽然拔腿朝江辭風追了出去。
“江師兄!你回去吃飯嗎?”宋麒颠颠兒跟上江某。
“嗯。”江辭風嗓音冷漠,嘴角卻勾起一絲小得意。
長老算什麽?還不是要來粘我?
宋麒急道:“能不能帶我一起去吃?莊上的飯菜比院子裏好吃多了!”
江辭風:“……”
“帶我去吧?江師兄!你要是在龍隐山被吓傻了,我一定養你一輩子。”宋麒雙手合十求蹭飯。
當然不是因為莊上的飯菜真的好吃多少,而是因為江辭風明天就要北上,段家兄弟二人應該會跟他一道前往龍隐山。
那可就完了。
馭龍令牌還在段家兄弟手裏,宋麒今天必須偷到手,以後就沒機會了。
“不行。”江辭風冷酷無情。
“為什麽?”宋麒跟着江某一路小跑,還偷偷舔了一下食指,用口水在眼下制造兩條淚痕,快步上前攔住江某去路:“從前多少大人物請我吃飯,我都不答應,就你不一樣,你是我認可的人。”
江辭風歪頭看向他:“都有哪些大人物被你拒絕過?說出來讓江某榮幸一下。”
宋麒眼睛一亮,忽然開心起來。
南方君子又對他自稱江某了!
奇怪又沒來由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