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書房內外一片寧靜, 宋懷旭卻忽然放下書本,看向房門, 溫聲道:“公主找我有事?”

門外的人立即發出一聲輕呼,顯是沒想到自己會被察覺。

稍頓了片刻,一只手緩緩推開門, 一身純白長衫的年輕女人低頭走進門,忐忑道:“打擾您了, 國師大人。”

“公主不必見外,有什麽需要幫忙?”

公主擡起頭, 眼中滿是惶恐與愧疚:“大人,我弟弟又闖禍了……他去集市上雇了一幫打手回來, 被道長們抓起來了, 實在是萬分抱歉……”

宋懷旭随手将書本抛在窗臺, 大步走向門外, 溫聲道:“不必驚慌,請随我來。”

兩人踏着皚皚白雪來到山頂, 沒進院子,就聽見一個稚嫩的少年嗓音在院裏呼喝叫罵。

公主頭垂得更低, 恨不得堵住國師大人的耳朵。

如今國破家亡, 除了宋懷旭,還有誰敢收留他們姐弟倆?

偏是自己不成器的弟弟不知好歹,還做着複國大夢, 把收留自己的國師大人當做仇敵叛徒, 成天惹是生非。

連她都不想再問弟弟死活, 又如何能難為國師大人再三地退讓?

兩人踏入院中,正押着少年的族人向宋懷旭行禮。

少年聞聲,便扭頭看向宋懷旭,挑眉譏諷道:“喲,什麽風把叛賊國師吹來了?”

宋懷旭面無表情地反唇相譏:“我還以為是哪個街頭癟三在莊中污言穢語,原來是景王殿下。”

“放肆!”那少年掙紮起來,似是要上前毆打宋懷旭,口中怒罵道:“你這不忠不孝的狗賊!敢對本王不敬!”

押着他的族人看不下去了,怒聲呵斥:“你嘴裏放幹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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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開他。”宋懷旭依舊沒露出半點怒色。

族人們頓時滿心憋悶,不知為何,宋懷旭如此縱容這亡國小皇子。

“放開我!聽見沒有?”景王惡狠狠瞪向壓制自己的人。

宋懷旭淡淡道:“放他過來,你們都看好了,他若是襲擊我,你們就按刺殺禦龍者的罪名,當場處置。”

景王聞言一愣,頓時滿面怒火。

族人們也是滿面驚愕,這畢竟是前朝皇室。

“照我說的辦,”宋懷旭道:“人是我請來的,犯了錯,自然由我處置,不必向宗主禀報。”

一旁的公主臉色慘白,卻也不敢出聲求情,眼睜睜看着弟弟被松開了。

然而,景王并沒有對宋懷旭動手,只怒氣沖沖道:“把傳國玉玺還給我,我立即帶兄弟們走,誰稀罕住你這叛徒家裏!”

“你兄弟?”宋懷旭面無表情,仿佛沒有惡意地嘲諷:“你兄弟不都戰死了麽?就你年紀小,上不得戰場,只能慫在你母妃裙子底下,等人救你。”

“你!”景王剛滿十二歲,是寵妃之子,自幼衆星捧月,性子極烈,哪受得了這般羞辱?捏着拳頭怒斥道:“我慫?你堂堂國師,自開戰至國破,沒踏出過京城半步,你還有臉說我慫?”

“那是你們的家事,我不參與是我的事,你不參與就是慫。”宋懷旭一口咬定。

“那是因為我父皇不讓我參戰!”景王反駁。

“這一點,官家倒是很明智。”宋懷旭說:“沒有帶上你這拖油瓶,也算是保住大岳的臉面。”

“你才拖油瓶!”景王怒道:“我再沒本事,也比你叛國賊強多了!等着看吧!蠻子修的史書也會記下你宋懷旭的罪名!”

聞言,宋懷旭依舊沒有怒色,微笑側頭看向身旁公主:“你先回院子歇息罷,我自有分寸。”

“怎麽?想打我?”景王覺得自己戳了宋懷旭痛處,滿臉得瑟地挑釁:“有種你就當着我姐的面打我啊!你帶我們來,不就是想霸占我姐嗎?打死了我,看她還願不願意嫁給你!”

“閉嘴!你這孽障!”公主早想罵弟弟了,只是方才不便插口,一直憋到現在,此刻聽聞弟弟竟然說出這等不知羞恥之言,氣急之下對宋懷旭道:“請大人随意處置,妾身告退。”

“三姐?三姐!”景王見姐姐就這麽走了,心裏有些發慌,氣焰也消了一半,擡眼恨恨盯着宋懷旭。

“怎麽不繼續罵了?”宋懷旭問他。

景王畢竟是個熊孩子,膽量氣魄都有限,家長走了,立即失去大半戰鬥力,罵也不敢罵了,開始講道理:“是你先對本王出言不遜!”

“我說你是拖油瓶,你不服氣?”宋懷旭看着他:“那你說說,你都幹成哪些大事了?仗着你姐撐腰,帶這幾個混混來我這裏鬧事?”

“他們才不是混混!”景王厲聲道:“他們是自願随我複國的忠義之士,是我的兄弟!我乃民心所向,自然有八方義士前來投奔!”

宋懷旭輕笑一聲:“你這些忠義之士不便宜吧?你姐姐說你花費甚巨,才半個月,就沒了五十多兩盤纏,全給你這些兄弟們分了麽?”

“沒有!沒有!”周圍的“忠義之士”們紛紛辯解道:“殿下統共只給了我們十兩銀子,置辦一身行頭!”

“哦。”宋懷旭恍然大悟,問景王:“二兩銀子一個忠義之士,還算公道。其他民心所向的大人物,也都是像你這樣在街市上花錢買打手?”

“殿下沒有花錢買我們!”周圍幾個漢子争相辯解:“我們自願跟随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宋懷旭看向那莊稼漢子:“有志氣。”

“我們實在是活不成了!”莊稼漢子也實誠,坦白道:“蠻子皇帝不把咱漢人當人看,田地都被官家收走了,十裏八鄉的農民都成了佃戶,地裏六成的糧食要交上去,還要我們另交賦稅!往年遭逢天災大旱,萬歲爺都是開倉赈災,可是今年,狗蠻子不但不赈災,還派兵催收逼債,逼得村裏老人投井,賣兒賣女……”

“別說了!”景王稚氣的臉漲的通紅:“你們跟這賣國賊說這些有何用!本王拿回玉玺就帶你們走!我們一路經過受災縣,一定能征得一支複國軍,屠盡蠻子,讓這狗賊國師看看,什麽是民心所向!”

一陣沉默。

“走!”景王一招手,帶幾個莊稼漢子離開院子。

與宋懷旭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聽見宋懷旭冷冷開口:“玉玺就在我院中,你現在拿走,立即滾下山。但凡你能活着走出都北,我宋懷旭就給你下跪稱臣,你要是被官兵抓獲了,就挺腰子死得像個男人,別趴在地上再求人搭救。”

……

眼前的畫面再次灰暗消失,宋麒從震驚中回過神,心中滿是疑惑。

這是宋懷旭嗎?

為什麽跟正史記載中的性格,完全不一樣?

而且他似乎并沒有對皇帝愚忠,看這回憶中公主皇子的衣着打扮,皇帝應該已經駕崩了。

那宋懷旭當年究竟為何大開殺戒?

難道是為了幫這驕縱蠻橫的小皇子複國?

正自思索,眼前的畫面再次亮起。

宋麒的意識總是懸在宋懷旭頭頂,站在一處高坡之上,遠遠看着一處破落農戶家院——

那個熊孩子景王看起來有些狼狽,此刻就躲在破屋東牆之旁。

屋院之中,幾個官兵正在毒打一家老小,不知所為何事。

凄慘的哀嚎求饒聲愈發虛弱,眼見一個被踢踹的年幼孩童已陷入昏迷,宋懷旭默不作聲擡手掐訣,正欲出手,卻忽見躲在牆後的景王沖進了院中。

倒是有幾分膽量,想是此前在這戶農民家吃喝過幾日,不忍袖手旁觀。

不過,景王并沒有挺身而出以一敵六。

這熊孩子倒也不傻,沒人撐腰的時候,該慫就慫,二話不說,竟對着一群蠻子軍官賠笑求饒,掏出一錠銀子遞上前,說自己是這戶人家的親戚,要替他們繳納賦稅。

景王終究是皇宮裏長大的孩子,哪知人心險惡。

見一個十來歲孩童出手就是一錠銀子,官兵立即污蔑景王是竊賊,要他帶路去找父母,意圖索要更多銀兩。

眼見景王鬼哭狼嚎地被官兵拖着走,宋懷旭輕哼一聲,低聲自語道:“才走到玉豐縣就完事了?還真替我省事。”

宋麒剛還以為這宋懷旭是個境界極高的修士,沒想到還挺好勝,為了見證熊孩子走不出都北,居然一路偷偷尾随,見人倒大黴了,還說風涼話,想必也是個性情中人,只不過喜怒不形于色,或者是像南宮氏,天生表情匮乏。

然而下一刻,宋懷旭的作為又出乎了宋麒的預料。

他居然出手救下小景王。

但似乎只是為了當面得瑟。

別看這宋懷旭是個面癱,嘴皮子可真是比誰都狠,沒幾句,就把個小景王說癱在地上號啕大哭。

完了還不忘補刀:“你可以躺在這兒,等蠻子的援兵來抓你,也可以跟我回去告訴你姐:宋懷旭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

“我才不會讓我姐嫁給你這狗賊!”小景王拿出最後的骨氣,不肯屈服,狠狠抹掉眼淚爬起來,灰頭土臉地瞪着宋懷旭:“我才不是拖油瓶,跟你逃出宮,只是想留得青山在!”

宋懷旭道:“你現在還覺得自己有能耐複仇嗎?”

小景王一愣,忽然露出孩子氣地倔強:“我不僅要替我父皇母妃複仇,我還要替大岳子民,把那群王八犢子千刀萬剮!我要把這些田地還給莊稼人,我要從前的太平盛世,我要父皇再帶我和兄長狩獵……我要我母妃……”

他絮絮叨叨說了很久,意外的是,宋懷旭居然沒有出言譏諷。

景王擡頭看他:“你想笑就笑吧!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放棄!”

“愚蠢。”宋懷旭回答。

“我就是蠢!用不着你管,我沒求你救我!”景王一臉倔強。

宋懷旭依舊無甚表情,只沉默看着少年眼中閃爍的淚光與倔強,鬼使神差的,宋懷旭第一次溫聲對景王開口:“從前有過的一切,是寶貴的回憶,同時也是沉重的負擔,你如果戀戀不舍不肯松手,總拿現狀跟最得勢的時候比較,那你永遠不會快活。趙墨飛,你必須學着放手,接受自己身在谷底的現實,告訴自己這是最好的時刻,因為從今開始的每一步,你都會往上爬,變得比上一刻更好。你尚且年少,往後會有很多路可以選擇,未必非得回到過去。”

……

剎那間,劇烈的情緒波動,讓宋麒的神覺抽離了宋懷旭的意識,回到自己的身體裏。

宋麒猛然睜開眼。

宋懷旭的那段話,如同雷鳴般不斷在他腦中回蕩,最終跟淩子逸那日說的話重疊在一起——

“小時候,有位大哥告訴我……”

“從前擁有過的一切……”

“宋玄瑞,你必須學着放手,接受自己身在谷底的現實……”

有長老急問道:“問出什麽來了?宋懷旭還有記憶嗎?”

宋麒下意識轉頭看向江某,面色震驚地開口:“淩子逸是景王趙默飛,大岳的亡國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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