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只恨我先老

在方同學年資尚淺的人生履歷裏,大概終極目前為止,從未承受過比這個更沉重的打擊,自我感覺不良以秒速直插谷底的下限。

可充滿年輕生命張力的他,怎會就此甘休繳械投降呢。

故而,為了重刷形象锲而不舍地要做出絕地反擊:“只要你肯給我時間,我一定能證明給你看,真的…只要你肯相信我。”

“可惜我已經失去等待的時間了,你追不上了。”那兩個“了”字鑄成殘酷一叮,完全沒有思考餘地的現實,一錘定音,把他結巴的懇求在板上釘釘了。

他不但被判了死刑,劊子手甚至已将舉起的刀毫不手軟地,砍下。沒有給予再上訴申辯的機會,甚至連最後垂死掙紮的動作都來不及出現。

沒等他,喬幸已徑自走向摩托車傍等着。

他只得像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地尾随跟上。

他把拿在手上的皮夾克,以一派紳士的作風給她穿上——無關挽救形象,而是她那身淡薄的衣裙畢竟難抵車風和晚風的飄吹,盡管時值夏季。

他則從摩托邊廂裏再翻找出一件輕薄披風外套自己穿上。

可就在她跨上他身後的座位霎那間,親密的體肢接觸傳遞出的難于言喻體溫交纏,卻仿如通電般重新再給他加血的複活機會。死灰殘留的丁點火種,猝然得到複燃的微妙生機——似乎。

熊熊的烈火在心底立馬就燒活起來。

方傑再度心裏OS:如果我方傑是那麽一個輕易被打擊被打敗被妥協的人,大概也不會…呃…出現像剛才那麽狼狽場面了。

他突然也分不清自己性格上反映的到底是主要優點,還是優點背後的缺點。優點和缺點,往往只是一線之隔吧。(暗自禁不住囧然失笑。)

縱使面對的是南牆,縱使落個頭破血流,他也鐵了心誓不回頭要去硬撞這麽一回。

心意已決,腳下的動作自然就直接催起油門,疾馳往大道奔去。

震天價響的隆隆摩托引擎聲,仿佛為他此刻轟轟烈烈義無反顧的決心圖騰,湊出莊重序幕背景配樂似的。從适才的頹廢,他一百八十度轉到貌似獲頌騎士勳章軍官的興奮傲然心情。(是騎士沒錯,摩托騎士嘛。)

當摩托的引擎被按熄時,他們已停在一個小山區上。

居高臨下,正好可以遙望到高速一路接龍般的燈光,緩慢蠕動閃爍着,形如一環碎鑽讓看的人也是醉了。

(天曉得,只要不去想困在車龍裏飽受煎熬的無奈,自然可以享受到如此一道迷人風景。所以,在不自由的生活中,必須擺脫意識的束縛呀。)(~~)

他到底是誰?藝術家?游蕩專業戶?為何總能在這擁擠鬧騰不堪城市裏,發掘到鮮為人知的清靜一隅的?

盡管連串的問號在腦海發酵,喬幸卻沒問出口。她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能知道有關屬于他的一切。句號。

她伫立在斜坡上,晚風徐徐擺動裙腳,看景人不覺自己已入成了一抹景。

看癡了他,既不忍她腳累卻也不舍自己眼福。

片刻稍後,他脫下身上的披風外套鋪在地上,拍拍旁邊的位子讓她過來歇腳。

吹了一路風,腳下的确頗感微涼。坐下時雙手自然環抱着膝,微屈着身軀把下颚托在膝部——方傑頓時看傻了眼,人體居然可以柔軟折疊成這副模樣?

他挪移靠密她而坐。

“冷?”他凝視着她問。

一面替她把夾克領子翻起拉攏,手指不經意地稍稍觸碰到她的後頸項。

她裝出若無其事,身體卻敏感地僵直起來。

“嗯,還好。”她的聲音細如微風。目光依然遙放在遠方。

兩人就只管沉默着。

黑暗自黑暗,晚風自晚風,他們的思緒沒有落到一塊。

他尚嫩的入世探測技能,既然無法揣摩到她深不見底的腦海真實情況,只好自顧自遐想起來:也許她來自另外某個被人忘卻的星球。那個星球上的居民溫和而神秘,美麗而哀傷。

(方同學也許看太多K劇?不會吧。他可是寧願打電玩也不看電視的人呀。)但那種吊詭的氛圍,卻讓他情不自禁囧然拉到這塊遐想上暢游。

在他廿年生涯首遭終于可以在戀愛篇上落款,乃至任何填寫在空白頁上的,都沒有什麽需要對比或修正,甚至要替代的。

他整個心胸填得滿滿就只有她。

盡管他有點傻乎乎兀自降落在那個陌生戀愛星球上,兀自找尋她所在的經緯。

像閃電一樣降臨的愛情,使得他就算這樣什麽都不說不做僅相靠而坐着,也覺得滿心欣喜。

也不知過了多長的時間,她驀然打了個小噴嚏,然後往手袋找紙巾。

這個微小動作,終于把他從自得其樂的遐想拉回了現實。

他把手拐過她的肩膀擁緊,試圖傳遞一些溫暖的樣子。

一絲憂傷突襲上他心頭。“你會不會想起我,下次你再來這地方?”他在她耳邊吹氣輕問。

“你也是貪心,那豈不是讓人痛苦一時還是一生?”她莞爾反問。

“你會痛苦嗎?真的嗎?那我這短壽的初戀也許不算是短壽了。”他像最後終于贏到個神馬獎狀似的,開心仰頭大笑。

笑聲之後,随則迎來一陣寂靜。

那種即将失去她的絕望,跟山上的晚風迎面撲來。

他仿佛在做着最後垂死掙紮,試圖争取得到更多的她——至少要成功帶跑她到對自己印象的改觀。不,應該讓她意識到他也是個男人,可以hold得住她的男人。

他的征服心,或者說,是企圖心,遂向膽邊生。

于是,他移貼近她的唇,再順沿着頸項一路往下探索…試圖要再次撩起她的欲望火苗。

她僵直抿緊着唇,似乎不懂得回絕或回應。

沒幾,他突感覺頸後項有一陣冰涼的潮感,擡起頭,望到她眼中正挂着連串淚珠。頓時,驚震得杵在那兒手腳無措。

自己到底在幹什麽?她已誠如風中即将熄滅的蠟燭,而自己竟然還對着她吹氣!他為自己既魯莽愚蠢又不成熟的行為,感到生氣和難堪不已。

他把她擁進懷裏,羞愧得甚至連抱歉也說不出口,只能使勁地抱着她。

也不懂她哭了多長的時間,倘若硬要計算的話,那麽如果她的淚珠能變成珍珠,至少可把他變成一個富翁了。

他的衣襟被淚水浸濕了一大片。她微涼的淚水感覺提醒了他,那個一直垂頭低眉緘默的她,是何其孤獨和哀傷——能與人說的都不算孤獨呀。

不過,萬能的神造人也真有保全的一套,既能搞出睾酮和激素這些神馬,更有奧妙無比的淚水。

停止哭泣的她,倒似把心裏的壓抑緩解了,逐漸冷靜下來帶點難為情地在他胸前呢喃了一句:“對不起…”

他低頭把她臉龐未幹的淚痕輕輕抹去,卻發現她的眼眸出奇地清澈,仿如掉進了兩顆星星似的。

他自制地按捺着沖動沒敢再造次,強制把視線移離她的眼她的唇。

“我能為你做什麽?”只好生澀澀地問出那麽一句。

“對不起,讓你看到這樣…”雖然一向從沒覺得自己聰明,但這刻她實在覺得自己荒謬達到掉線的水平。

“我沒事,只是覺得自己瘋了。”她居然還能微微露出個嫣然一笑。

他覺得自己才真正是要瘋掉的那個。他不敢再繼續看她,遂提議下山去。

下山後,他拐進了一家油站,掏出所有的錢,把摩托給添足了油。

“跑到油盡了我就放你走。”他說。

她颔首。眼中閃過一絲自己也厘不清的複雜思緒。

當機車在路上飛馳狂奔,他玩命的模式催得時速針直往右擺去,且以不斷在其他汽車間橫沖直撞穿梭。

這哥兒固然藝高膽大,可緊貼在他身後的姐姐魂飛魄散,簡直是乘上雲霄飛車——人生雖在水窮處但我仍未想要以這種方式安樂死呀!

“停!停!快停下!”她一面拍打他一面趨近他耳邊喊。

“為什麽?後悔啦?”他終于在路傍一個沒人的車站停下,一副挑釁狀地問。

她帶着雙麻麻抖抖的腿跨下機車,往站子的橫板上歇坐收驚。

他随後也跟過來,跳上靠背坐去,把腳擱在椅位上。

“你還那麽年輕,萬一出了意外如何對得起父母呢。”她輕輕地說。

他對她這種訓導主任模式的講話,不是一點都不感興趣,而是終極反感。他暗忖,如果她敢再一次訓導主任上身試看,可就別逼他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封住她的嘴巴了。

可惜,她偏又不吱聲了,心中不是沒有遺憾的。

“你有香煙嗎?”沉默良久,他突想起翻她手袋那時約莫曾看到遂問上一句。

“你果然夠壞,煙酒都來。”她從手袋翻找出一包皺巴巴軟盒子的香煙。偶爾心情郁悶時,她會有抽上一根的習慣,當然背着費立。

她重複地用過“果然夠壞”這句話,看來本質上依然把他當個孩子——這是在挑釁他最為敏感那根神經麽?

他十分來氣,腦筋在轉動着,恨不得立馬幹點什麽壞事出來。

她好像也意識到自己的失言,禁不住低頭莞爾,并用手肘蹭了蹭他擱在椅上的腳,有點以示抱歉或求饒的意思——帶點撒嬌成分。

這倒是管用,立馬把他由男孩階,噔噔噔,躍升成男人階。他輕嘆了口氣,沒法跟她計較去。

“當一個人孤獨時,煙就是最好的沉默良伴。”他說。

她微微一怔。就憑那句說到她心底的話,她點燃一根給他。

他深深地抽了一口,再遞給她。

她拿着看着半亮半滅閃動的煙頭,一如當下自己的心情。

“…你…自己住嗎…”她垂首含糊不清地低問。矛盾的既希望他聽見又怕他聽見的樣子——自知這完全是個8號風球的危險紅訊號。

“我一人住…”頓了頓,“在人家的樓頂上加蓋的透天厝小板房。”

“…可以帶我回去嗎…”這種時分一個眼睛紅腫衣衫淩亂的單身女子去找酒店,以任何正常邏輯來說,恐怕顯得很不尋常。更甚是,那卡帳音訊立馬轉遞到費立的手機。

他沒多說,跳下橫木,騎上摩托。她尾随而上。

機車拐進一條小巷弄,停在一排樓宇的後方。他鎖好了機車,領着她往旁邊的樓梯蹑手蹑腳而上。

腳下的高跟鞋讓她走得異常吃力,才爬至二樓已不得不扶欄呵氣。

他停頓看了會兒,倒退兩級,一手穿攬過她的腰,直接來個公主抱,蹬蹬蹬,拾級而上。走到四樓間适才把她放下,開了通往天臺的一道門鎖。

方踏入屋裏,他遂把門反鎖上,已火急火燎迫不及待反身一把将她拽過來,熊熊的□□再度仿如燎原般徹底焚燒起來。

理智如飄遠的浮雲,絕望轉化成更強烈的欲望。她則被動得成了激情的奴隸。“…這次我不會令你失望…”他喃喃地道,領着她的手帶到他想要她去探索的領域…

畢竟年少血氣方剛,世間幾乎沒有任何理智可以阻擋這場體內荷爾蒙風起雲集掀起的暴風驟雨了…

…她帶着崩潰的自暴自棄和絕地罪惡感,徹底地放逐了自我,随着他的節湊情意亂迷得前所未有的瘋狂。

在黑暗中,他們相互一無所知,但在激烈的情熱中,他們的肉體在互相确認對方….

翻江倒海終有時。

因為那過于強烈,他們的記憶瞬間就驀然地切斷了。恢複風平浪靜,她躺在他的臂彎裏,兩人皆安靜不言語,只是茫然地探索着一個明顯的記憶。

不恨君生遲,只恨我先老。

良久,喬幸像個夢游人般回到現實。

內心似乎被一根凄怆和愉悅的麻稭相互膠葛,驀然憬悟到,短短的今天恐怕已經把自己的今生過完了。

人生中很多東西是不可能得到的,因為有個叫命運的大神在主宰着。所以,從今以後,她要先學習放棄。

她輕微地挪動了一下身軀,他仰起頭俯身望向她一會,複把臉埋在她散如雲的濃發堆裏,手掌在她的柔滑的鎖骨間,順掌一回反掌一回地游走…

不久,他的手掌滑落在旁,随則即聽他發出輕微均穩的呼吸聲。

她依舊靜靜地躺了會兒,然後輕巧地從他的臂彎慢慢蠕退出來。

他反了個身,含糊地咕哝了一聲,并沒醒過來。

懷裏空了,他仿佛睡得更舒暢。以他剛才那派“壯烈成仁”的消耗,縱使年輕縱使鋼鐵打造的身子,也必然累得不省人事了。

她盯着沉睡的他好一會兒。

年輕得令人心悸的俊秀臉龐,突令她有一陣掩護不來的心虛感。

自己會不會造就他年輕人生裏某頁的禍棗災梨呢…

打從父親去世那日開始,她已經有一種預感,人生從來就是幸福短暫,不幸長久,因為被愛的記憶太模糊了——母親耳提面令的愛只能是一種負擔。

可她卻那麽希望他能幸福長久,盡管她對他一無所知。

也許,他明天起來将已記不起今天所發生過的一切了。也許…

他那麽年輕。年輕就是生命給予最富足的禮物。

她輕巧地沒發出一絲聲音,把自己稍微收拾了一下,轉身拉開門悄然無聲地往外走去。

走在晨風中,驀然想起一首曾念過的詩,不期然呢喃起來:

若有風來,便随風來,等風走。

若有思念來襲,便随思念來,等思念走。

如此定然會有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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