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再遇故人(二)
君初瑤被服侍着沐浴更衣,心中五味雜陳,她在這個陌生的府邸裏被殘暴地對待,又是五花大綁,又是潑水下跪,起初自然怒不可遏,可如今,這裏所有人都是一副敬她三分的模樣,反倒更令她難受起來。
她已不是當年的嘉懿公主,甚至假扮成容烨的護衛來糊弄這裏的人,何德何能享此禮遇?她雖不知大司徒與容烨的關系,可這兩人,怎麽看都不會是朋友。假使他們是無法共存非要拼個你死我活的敵人……她在其中,又該如何?
“姑娘,大司徒有請。”
“我知道了。”
她穿了身鵝黃色華服,一襲長裙曳地逶迤,此刻行在府中,引得衆人頻頻側目。她低下頭去,看着裙裾上的花飾有一剎晃神,是玉流花,這裙裾上繡着的……是玉流花。
她仰起頭将眼中一片濕潤朦胧收了回去,挺直了腰板再度踏入方才那令她受辱過也令她失魂過的書房,這一步踏入,着實怔了怔。裏頭除了大司徒以外沒有別人,說是要“審”她,眼前卻擺了一桌子滿漢全席,她鼻子酸了酸,看向上座的人。這年逾七十白發蒼蒼的老人眯着眼睛在笑,“坐。”
她在他對面坐下,不敢擡頭,怕他看出她眼中端倪。
“你可能覺得奇怪,老夫為何要這樣對你。說來無顏,老夫曾是韶國的大司徒,韶為綏所滅後,老夫茍且投誠于綏國,如今所任,乃是綏國為治理前韶這片國土在谷裏設立的官職。”他輕嘆一聲,“前韶有一位公主,在國危之際挺身而出,願遠嫁西域以解韶國燃眉之急。那時,韶王并不同意公主的和親之請,是老夫相勸,促成了此事。”他說着,聲音顫抖起來,“那是老夫……今生所做,最後悔的事。”
君初瑤哽了半晌,問:“大司徒何故後悔?”這一出口,她驚覺自己聲音低啞微微顫抖。
“是老夫錯看時勢,令公主白白犧牲,即便到了最後……也未能将公主的屍首帶回谷裏安葬,令其長眠于異國他鄉,終生不得所願。”
“這不是大司徒的錯,當時那般境況之下,和親是唯一可能的出路。公主身死也是天意,與您無關。我……”她一心急險些脫口而出,話到嘴邊倏爾一轉,“我相信,若公主今日尚在,非但不會責怪大司徒,反倒還要感激。”
“感激?”他面上詫異,“何出此言?”
“大司徒投誠于綏國絕非茍且,而恰恰是為了韶國的社稷與百姓。将韶國交到他人之手,才令公主無法安眠。”
他眼中淚光閃爍,一雙滄桑滿布的手激動得顫起來。這麽多年來,他始終背負着叛國的罪名,午夜夢回時總是老韶王那一張哀恸的臉。一生榮光,在十六年前城破那一剎散盡,從此後,是日複一日的自我淩遲。縱他人不言,他心裏卻知曉,他是罪人,是韶國的千古罪人。
他自知那是終其一生也無法被原諒的罪過,卻在今日,聽得一句感激。那是真真正正的感激,真真正正的諒解。這十六年來,他在這片國土上的權勢日益增長,甚至還得綏王厚愛,已無人敢指責他當日犯下的罪責,但卻也同樣地,無人能理解他為何能夠對先後兩任主上付出耿耿忠心。
“将韶國交于他人之手,才令公主無法安眠。”這一句話響在他的耳際,令他十六年來第一次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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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聽着這一句,老夫便是死,也無憾了。”
君初瑤一驚,“大司徒這是說的什麽喪氣話,您若是倒下了,這韶國的故土誰人來守?”
他眯着眼笑起來,“老夫倒覺着,有一個人,會替老夫完成這剩下的事。”
“誰?”
“日後自會知曉。”他捋了捋胡子,撚起筷子道,“瞧我,一把年紀,話也多了,這菜都該涼了,快些吃吧。”
一桌子滿漢全席看得人眼花缭亂,君初瑤盯着她從前最喜歡的菜肴點心出神,這麽多年了,竟還有人記得。
大司徒看她那樣子,眯着眼笑,“你與公主長得有幾分像,這身衣服,還有這些菜,權當是圓了我這老人家的念想吧。”
她點點頭,興許是不想被看出眼底的秘密,只得大口大口埋着頭吃,看上去不那麽雅致好看,卻讓對面上座的老人更為歡喜。
“你且在這府中住下,安心休養幾日。容烨那小子,年紀輕輕竟敢戲耍老夫,這回可饒不了他。”
君初瑤聽見容烨的名字一噎,咳了好半晌才緩過勁來,“他怎麽糊弄您了?”
“先前他一聲招呼不打就走了,害得老夫險些丢了官位賠了性命。”
“啊……”君初瑤低低嘆一聲,擱下筷子忙擺手,“這怪不得他,是我……們世子妃出了些要緊的事,他才只好趕回去的。”
“哦?”老人家一挑眉,一副精明模樣,“那這事眼下可解決了?”
“差……差不多。”她被這犀利異常的目光盯得結巴起來,“大司徒,您打算怎麽處置他呀?”
他朗聲大笑起來,一邊捋着胡子,一邊打量着君初瑤。
“您笑什麽?”
“小姑娘,你也別瞞着老夫了,瞧你替他緊張那樣,你就是那小子未過門的媳婦吧?”
她一愣,難道自己真如容烨所說,臉上藏不住心事?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大司徒慧眼,看來,他這場戲是白活忙了。”
“嗯?”他一副不贊同的樣子,“老夫倒覺着,這戲本就不是做給老夫看的。他一番苦心,不惜自傷,是為了保護你。老夫本就無意傷害你,要傷害你的,大約是先前那夥人吧。”
君初瑤點點頭覺得有理,随即又像想起什麽,“您知道那些刺客的身份嗎?”
他笑了笑,“此事還恕老夫不能同你講。不過,老夫也派人在怒華江水底設了埋伏,本是想教訓教訓那小子先前背信棄義,不想還有他人要取他性命,老夫的人反倒不小心将他給救了,算他撿了個便宜。”
“大司徒還是那麽刀子嘴豆腐心。”她一時欣喜失言,然而話已出口,不能收回,只好趕緊夾了只鳳尾蝦到嘴裏,含糊道,“這個好吃。”
“好吃便多吃些。容烨那小子估摸着有事要忙,才将你送我這兒來。”他眯着眼想了想,自語道,“這渾小子,知道老夫在氣他先前所為,此番要将自家媳婦托付于我,竟是連個招呼也不打,虧得老夫慧眼,要真将你給當護衛審了,有他小子哭的!”
君初瑤“噗嗤”一聲笑出來,這一笑過後,又想起容烨傷勢,蹙了蹙眉。
“可是在擔心他的傷勢?”
“嗯。”
“放心吧,那小子命硬着呢。不過此番也算他自讨苦吃,他既是受了傷,我倒也能清淨幾日了。”
……
“阿笙,你好些沒?”谷裏城外一處密林中,一男子朝離笙遞去一個水壺,關切問。
“我沒事,主子呢?”
他看一眼不遠處正處理傷口的人,“不礙吧,主子真氣鎖得及時,毒未深入,只是皮外傷。不過方才泡了水,這傷口約莫得好些時日才能愈合了。對了阿笙,我聽說……主子是為了救你才受的傷?”
她愕然擡眼,面具後的表情看不真切,似是想點頭,可半晌後卻搖了搖頭。
“那是為了保護世子妃?”
她垂下眼,“別問了,主子自有打算。”
密林中忽有一團白光閃過,落在樹後人手中,赫然是越來越肥的肥貓。
容烨左手取下它腳踝上綁着的絹條,看一眼,笑了笑,不知是在自語還是在對它講:“還好她不算笨。”
還好她不算笨,不至于因他為離笙擋刀而心生醋意,也不至于以為他半途逃走抛下了自己。
“我眼下沒有紙筆,你想辦法告訴她,我沒事,過幾日便去接她。”
肥貓聽見這話立即怒了。
沒有紙筆傳什麽情?以為我是你們人吶,張口就甜言蜜語,閉口就脈脈含情,我只會,唧,唧,唧!
他一笑,拿手蹭了蹭它的羽翼,“大司徒府的廚子做得一手好菜,你将這消息告訴她,她不會虧待你的。”
肥貓将信将疑地瞅他一眼,扭了扭頭,我也是有尊嚴的!
“嗯?”
嗯……既然你這麽哀求我……我就看在大司徒府廚子的份上……它忽然一扭身,一嘴叼起他腰間半解的玉帶,撲騰着翅膀飛走了。
向來波瀾不驚氣定神閑的梁世子這下亂了陣腳,半啓的薄唇停在一個奇妙的弧度,擡起的手滞在半空,愣愣看着那“鹞嘴銜玉帶”的詭異畫面。
半晌他垂下手,再出口時面色已恢複平靜,“寅七。”
一個人影“咻”一下蹿過來,樂呵呵道:“主子,您找我。”
“解腰帶。”
“哈?”
蟬鳴嘶嘶的密林中忽然傳來一陣凄厲的喊聲:“難道傳聞說您有斷袖之癖是真的?主子不要啊——!主子您這樣怎對得住世子妃,啊——!我的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