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舍命
君初瑤說罷将劍鋒一側,這是要命的一側,當真毫無顧忌不留一分餘地。
君硯藍似乎已經感覺到冰冷的劍嵌入了自己的脖頸,下一瞬便要有滾燙的鮮血涓涓湧出,她閉上眼,遮沒了眼底那一絲不甘的情緒。
她不甘,這種不甘自君初瑤慢慢長大之時便已經開始。她不甘于一個大漠棄嬰能得到父親那般的寵愛,不甘于那人一雙驚世的眸子粲若星辰,舉手投足都似潋滟春水芳華自生,不須半分力氣便将她比到了塵埃裏。
她不甘于成天舞刀弄槍的人竟能于壽宴上一舞動長寧,獲梁王青睐,得世子傾心,不甘于多年的努力功虧一篑,心願、自尊,甚至那于女子而言最為寶貴的貞潔,都失去了。
她不甘于成為一顆棋子,背叛将軍府,冒險盜取三軍令,模仿哥哥的字跡手書與人,卻在做完這些以後被棄如敝履。她不甘于腹中已有了那肮髒之人的胎兒,而她卻得千辛萬苦保住這孩子以圖在危難之時供她仰仗。
但現在看來,是她自大了,眼前的人心中只有天下,早該知曉他不會對她有情,也不會對自己的親骨肉有半分在意。
這短短一瞬間,她的嘴角浮起笑意,三分輕蔑七分看破後解脫的惬意。
劍鋒卻在完全入肉前被震開,“叮”一聲響,随即君初瑤一個踉跄将要從石柱上跌落,連同手中的白绫和被縛于白绫之中的君硯藍。
下一瞬,對面容炀手中的劍離開梁王,手輕輕一挑将白绫“哧”一聲割斷,沒了白绫的牽扯,君初瑤跌在前頭自然照落不誤,而君硯藍卻堪堪停在了石柱上。與此同時,又一條白绫出現,衆人還未來得及看清楚,梁王已被那白绫扯着倒飛出去。
君初瑤“砰”一聲摔在地上,沒去揉腰也沒急着起身,而是立刻擡眼朝對面看去,然後長出一口氣。
還好,賭對了。
她站起來,看看難得面上毫無笑意神情冷峻的容炀,再看看明明驚訝萬分卻強抑內心情緒面若冰霜的君硯藍,心裏突然掠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其實這兩人挺般配。
随即她揉着腰朝梁王以及從背後以白绫救下他的離笙走去,邊走邊喃喃,也不知道是在對誰講,“為了救你父王不得已咒了你,皇天在上,我剛才說的那些混賬話可不作數……”
君辰和容泠這才看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兩人對視一眼,松了一口氣。
氣這麽一松,背上立刻有汗水淋漓直下,随即一陣風吹過,明明是夏末初秋仍有些炎熱的時節,卻不知怎的便吹得人心生寒意。君初瑤剛走到梁王身邊欲攙起他,道一句“陛下,唐突了”,卻直覺哪裏不對,驀然回頭看去。
這一回頭,她眉毛一揚,頭皮立刻便發麻了。一支箭,與方才射在梁王後身上那支一模一樣的箭,正以無可挽回的犀利攻勢飛過來,那軌跡的終點是……君硯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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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了一架弓/弩,竟還有一架!
她呼吸一緊,随即見容炀以比箭更快的速度掠到了對面,帶着君硯藍一個仰頭倒下去,仰倒的瞬間,箭恰恰擦着兩人鼻尖過去。然而還未完,忽然一柄劍不知從何處穿出來,這劍勢淩厲絲毫不亞于方才的重箭,此時衆人才明白過來,方才那一箭不過是調虎離山的佯攻,這一劍,才是真真的殺招!
但這一劍的終點卻不是君硯藍,而是容炀。
此刻容炀身在半空,手裏還抓着一個人,劍從下方來,根本不可能避開,生死關頭千鈞一發之際,他卻輕笑了一聲。
這一聲輕笑,聽在出劍人耳裏便直覺不好。果然,下一瞬,容炀将君硯藍一把推開,然後渾身罡氣一震,那柄劍竟被震開,生生斷成了三截!
衆人倒吸一口冷氣,這才看清楚出劍的人,正是率領三萬骁州總督軍入長寧助容炀謀反的琳琅。
還未待衆人想清楚她為何關鍵時刻反水出這一劍,容炀已經提着手中劍向正在震驚、訝異、與不甘中徘徊的琳琅刺去。
這一劍不同于方才,方才琳琅那一劍雖是出手狠絕劍勢淩厲,卻明顯帶着不會武之人的硬拼與蠻力,而這一劍卻輕如風,柔如綢,似一道水波悄然蕩開去,只有劍對面的人,能感覺到這漣漪泛起的寒意。
根本不可能躲開。
然而只要有個人在,總能化不可能為可能。君初瑤在看清出劍人是誰後便料到了後事,已經提前一步掠過去,容炀出劍的時候,她離琳琅只餘半丈不到的距離。但她心中其實并沒有底,容炀的身手或許離容烨還差那麽一截,但比起她這個只精于輕功的三腳貓來,已經高出太多。時間倉促,她來不及細想該如何擋下這一劍,只能在劍到之前一把推開了琳琅。
這是她為救人下意識做出的抉擇,沒想過之後會如何,于是下一瞬,那劍自然刺入了她的肩頭。她悶哼一聲,疼痛迅速自肩頭蔓延開來,她卻暗自慶幸,還好在推開琳琅的同時扭了個身躲過了要害。
“初瑤!”
“初瑤姐姐!”
“世子妃!”
一時驚呼四起,她視線略微有些模糊,隐約中瞧見四面都有人朝自己撲過來。她晃了晃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然後擡起手止住了那些朝她撲來的步伐,“都大驚小怪什麽,打你們的架去。”然後她看向面上掠過一絲訝異的容炀笑了笑,“這一劍使得不錯,再用一分勁道就能給我來個對穿了。”
她輕輕捏住劍身,人朝後一退,“哧”一聲,似乎比方才那劍入肉時更響,鮮血立刻狂湧而出。她皺了皺眉按住肩頭,半清醒半迷糊之下喃喃道:“似乎拔得不太對……”
君辰趕緊掠了過來,掠過來之前已扯了半條白绫,準備給君初瑤裹傷,卻在掠到一半之時被一道勁風所阻,四面撲過來的人也同時被這道勁風制住。
不用猜,這般罡風勁道,出手的自然是容炀。此時若從上往下看,能看到一番奇異的景象。整個王宮廣場密密麻麻都是人頭,不同顏色的軍隊戰成一團,而在那戰團中間有一塊空地,空地四面罡風激蕩,似形成一個漩渦,漩渦的正中央,是勉力站定的君初瑤,摔在地上震驚太過還未回神的琳琅,以及唇角帶一抹戲谑與得逞笑意的容炀。
他提着淌血的劍慢慢走向君初瑤,她今日着一身白,面色卻比衣裳更白,肩頭一個足可見白骨的大窟窿似一朵豔麗的花,明明已經意識不清卻仍極力睜眼看他,縱然這般狼狽,渾身上下也透着明豔不可方物之美。
他輕輕走近,又輕輕嘆息,不得不承認,容烨的眼光極好,但這麽一個不肯臣服于他的倔美人,他只得送她上路。若容烨确實已死,那麽他殺了她,就當發善心成全一對苦命鴛鴦,若容烨還活着,他便要他嘗嘗與心愛之人陰陽兩隔的滋味。
“君妹妹,”他笑,“你說,我若再來一劍,容烨他……會出現嗎?”
君初瑤此刻看見的容炀已經不是容炀,而是無數個重影,在重影的逼近下,她隐約聽見四面罡風之外傳來的聲響,好像有誰在咒罵,有誰在阻止,還有刀劍之聲交錯,似有誰在企圖破開這風陣。
然後她笑了笑,想告訴容炀快些動手,她也很期待,這一劍下去,容烨會不會出現呢?如果會,那就太好了……
這麽想着,好像就真的看見了,有一個人着一身不染纖塵的雪色錦袍,信步走來,七分儒雅三分冷,所經之處人人屏息,萬物黯然,他走近,帶來一股淡淡芝蘭香,是這世上最好聞的氣味,還攜着夏末氤氲的水汽,與遠天的光澤。
她閉上眼,纖細的身子搖搖欲墜,面上卻帶着滿足的笑意,一個享受的姿态。
對面人似是怔了怔,随即他聽見一聲低喝,霍然擡頭之時,便見一人于三丈高空俯沖直下,手中劍一劈而落,凜然劍氣将飛旋的風陣生生割裂開一道缺口。
君初瑤聽見這動靜似乎清醒了一瞬,想努力睜開眼來,可眼皮卻偏偏沉得很,身子不由控制地朝後倒了下去。這一倒,卻沒有摔在地上,而是落在了一個人的懷裏。
她先前一直強撐着意識,此刻感覺到身下這個懷抱溫暖,沒來由地讓人覺得心安,便閉着眼睛朝裏拱了拱,呢呢喃喃道:“是你嗎……?”
攬住她的手一僵。
千萬裏遠山之外,蒼茫高原之上,一處寒洞裏有人驀然睜眼,仿佛是被遙遠的地方傳來的風聲驚醒。方才在夢裏,有白衣勝雪的女子,有女子肩頭綻開的豔麗的花,有一聲輕軟的低喃:“是你嗎……?”
而睜眼一瞬,他看見白霧迷蒙,看見終年不化之雪,看見頭頂矗立的冰柱。他一怔,立刻翻身掠下冰塌,忽然被身後人喚住:“阿烨。”
白霧漸漸褪去,他緩緩轉身,眯起眼打量着眼前人。
“睡了太久不認得我了嗎?”那女子一身月桂色長裙曳地,笑起來的時候一雙眼睛微微彎起如月牙形狀,“我是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