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夢

“誰說我沒看見,就是你動的手!小小手段罷了,我這就去校尉那裏告你殘害同伴,讓你吃不了兜着走!”淩霄虎将一名胡亂滾到他身邊的手下踢走,狠狠地道。

林菁好整以暇地道:“那麽,我到底對他們做了什麽?用了什麽手段?除了你,可有其他人證?”

淩霄虎答不上來,但他怎肯認輸,扯開一人的手看了看眼睛,發現對方雙目赤紅,便急中生智道,“你用了毒粉,灑在了他們眼裏。”看見林菁露出嘲諷的表情,他又改口道,“是暗器,一定是暗器!”

“夠了!”突然有人從旁邊走出來,張開雙臂橫在林菁和淩霄虎中間,大聲道,“我親眼所見,她根本沒有出手,你怎能含血噴人!”

“你是何人?”淩霄虎問道。

來人也不過十六七歲,頭戴襥頭,容貌清秀俊逸,看上去像是一個準備考明經的書生,氣場與這軍營格格不入。

“我名崔缇,弓兵團第六火,随時候教!”

淩霄虎露出一個瘆人的笑容。

“我記住你了,至于你,”他又看向林菁,磨着牙道,“咱們來日方長!”

他自知今天吃了一個悶虧,扯着帶來的人往醫帳而去。

“多謝。”林菁拱手行禮,雖然她自己也能解決這件事,但有人願意幫忙,她也心存感激。

崔缇亦還了個禮,皺着眉道:“不必客氣,他們做得太過分了,我身為崔氏子弟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不過他們有錯,你也有一定責任,身為女子就該安分守己,本就不該進軍營這是非之地,剛才你還……你居然還對他們笑,實在太過輕浮不堪!趁還沒惹下大亂子,趕緊回家去罷!”

原來是個讀書讀得腦子壞掉的迂腐之輩,林菁險些被他氣笑。

“對男人笑就是輕浮?”

“女子不該矜持嗎?《女誡》有訓,女子需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

林菁懶得聽他掉書袋,打斷崔缇道:“《孫子兵法》有雲,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予之,敵必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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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缇本來想搖頭晃腦地給林菁普及一下女誡,沒想到反被《孫子兵法》糊了一臉。他自诩博覽群書,當然知道這句出自《孫子兵法·勢篇》的話是什麽意思。

“為将者,必定善于調動敵人,用假象來迷惑敵人,令敵人盲從,給敵人一點利益,他們就會趨利而來,被我方利用……你是說,你在迷惑對方?”崔缇明白過來,再看向林菁的目光,便有些不一樣了。

她不過一個女子,居然這麽沉得住氣?

“也許你以為,面對人渣的調戲時,我應該用憤怒或者難過來表達自己的貞烈,但這有什麽用?他會因為我的憤怒放過我嗎?又或者,就算采取手段,我也應該向對方示弱,讓他們來放松警惕,這樣更符合你對女子的預期,對不對?”

崔缇沒有點頭,但他的目光明确表達出來,剛才确實有那麽一瞬間,他的确是這麽想的。

為什麽要面帶微笑地去注視醜惡之事?那樣無畏的表情,那樣滿不在乎的樣子,完全脫離了他對女子的認知,這讓他有些不安,即使他願意為她出頭。

“不,我不示弱。”

林菁從崔缇身邊走過,她的聲音堅定清透,有一種攝入人心的力量。

“我林菁,永不示弱。”

女子出來闖蕩,要比男人多一層铠甲。

那層铠甲守護的不是身體,也不是心,而是于千難萬險之中,依然不被摧毀的意志。

一分軟弱便會令铠甲産生一絲瑕疵,到最後,會讓人産生一種向對方乞求便可以達到目的的錯覺。

那才真正是萬劫不複。

林菁回到自己的營帳,掃過在營帳外做的記號,輕輕呼出一口氣。

有人動過她的帳篷。

從她進了幽州大營起,就沒遇到一件順心的事,現在連自己的帳篷都被人動了手腳!

林菁冷着臉進了帳篷。

她攜帶的東西其實并不多,也談不上貴重,因為這些東西大家基本都有。

大昭府兵都是世代從軍,成了軍戶之後,擁有免除徭役等一系列政策上的優惠,相對的,接到軍帖後,府兵的武器、馬、各項軍備都需要自備,有祖傳的自然好,沒有的話還需要另行購買,是一筆不小的費用。

她臨行前,是按照騎兵的标準來給自己購買裝備的,首先是一套明光铠,一面團牌盾,三匹馬,其中兩匹是戰馬,一匹常用,一匹用做備馬,最後一匹則是馱馬;武器有一杆馬槊、一把橫刀、一張弓、三十支箭和一個箭囊、一具火鑽;随身攜帶橫刀、短刀、火石、解結錐、水囊;生活用品有氈帽、氈衣、綁腿、錘子、餐具、裝有私人用品的行李箱,還有必須攜帶的軍糧。

軍中标準帳篷是十人大帳,剛好夠一個火的生活起居,林菁不能與男人混住,不得不自己帶了一個小型烏布帳篷上路。

這就是她的全部身家了。

帳篷裏并沒有明顯被翻動的痕跡,要不是她做了記號,不會發現有人進來過。

行李箱被打開過,放在上面的是兩套男子衣衫,林菁決定從軍後,就改換了男裝,除了束胸用的麻布和一卷用來應對月事的月布,箱子裏面還有一套便于攜帶的筆墨紙硯、一雙備用皮靴、裝有兩貫錢的錢袋、一包鹽、一個裝滿箭頭和暗器的木匣,以及用油紙包着的肉幹、胡餅。

東西都在,沒有任何損失,但私人用品被随意翻看,嚴重侵犯到了她的底線,她卻沒有任何證據,只能忍下這個悶虧,什麽都做不了。

從未這樣委屈過。

林菁一下子躺倒在床鋪上,将藏在胸口裏的吊墜拿了出來,用手輕輕撫摸。

那是一只用木頭雕成的小鳥,栩栩如生,展翅欲飛。

她看了半晌,将木頭小鳥握在手心,翻身将自己的頭埋在了床鋪中。

想睡,想做夢,想一夜千裏,回到長安。

可林菁也知道,自做了決定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舍棄了嫁人生子、按部就班的生活,選擇了馬革裹屍的殺伐之路,就必将承受這些。

林家的內堂裏,左右兩邊各陳列着八座刀架,上面供奉的皆是大昭軍隊制式橫刀,有的刀鋒雪亮逼人,有的已經殘破不堪,刃上盡是擦痕,還有一柄只留有半截,不知遭遇過何等慘烈的厮殺……她的姑姑林妙真端坐在案幾後,身後是一片巨大的黑色幕布,直從房梁垂下。

“世人都說這天下,沒有林家人用不來的兵器,沒有林家人禦不了的兵馬,沒有林家人打不贏的仗。咱們家的人,只要入一行,從來都要做到最好,從不屈居人下。”

“所以,林家人的命,都不長。”

“當年走出襄平的嫡系子弟共八十三人,開國之師,辟疆之榮,林家人個個戰功彪炳,何等意氣風發。如今只剩我一人,帶着你和你兄長,在這一步一個鬼門關的長安城裏活下來。”

“你是襄平林氏的家主,是要帶着一族的人走下去的領頭人。我知道,他們都盼着你出人頭地,帶林氏重回榮耀。可私心裏,我不稀罕公道,也不想報仇雪恨,只希望你練成武藝,從此不受欺負,做個普通人,好好活下去。”

“你既然決定從軍,便不能再回頭,只能像你的父輩一樣,去戰場上流血流汗,死,則化為邊關煙塵,終其一生默默無聞;活,則将我們失去的一切,全部奪回來!”

姑姑的話仿佛仍在耳邊,林菁從床鋪起身,理了理頭發,輕輕嘆了一口氣。

時間這樣緊迫,她連傷心難過都得節省着來。

昨日剛到幽州大營,忙着錄事和安頓,她只來得及搭帳篷,什麽都未準備,這次被人闖了空門,算她倒黴,再有下次,定讓來人付出代價!

軍營的帳篷大小都得按照制式來,兵卒都是十人大帳,普通軍官兩人一間帳篷,校尉級別才能有單人帳篷,在生活作息的基礎上,還得滿足平日辦公需要,所以還算寬敞。

林菁本是将床鋪放在裏面,用行李箱當做案幾居中,靠近門口的地方存放铠甲武器等,現在得重新布置。

她将床鋪居中,行李箱緊挨着床頭,铠甲放在床尾,所有行李都放在了一起,然後掏出解結錐,沿着床鋪四周挖了一道溝,袖口一抖,将黑色的粉末灑入,再取過木匣,用撿來的樹枝雜物和暗器,一口氣做了十多個機關,暗暗埋在溝裏,将土鋪平。

林菁若無其事地走出帳篷,左側的十人大帳便是她所在的火,此時正是早飯時間,帳篷外的爐子上架着一口大鐵鍋,裏面煮着黍米和蔬菜,一名黑臉漢子正在旁邊用木勺攪拌以防止糊鍋,看到她來便道:“林菁,取你的碗來。”她帶來的九鬥炒幹飯、兩鬥米都已經交入火裏,從此便由火長來安排每日飯食。

林菁捧着一碗菜粥坐在帳篷外,正吹着碗邊的熱氣,便看見有人赤着上身掀開簾子,一邊舒展筋骨一邊笑道:“黃老九根本贏不了我,今早還是他去收拾茅坑,哈哈哈!”

火長潘良原本就黑的臉一下子更黑了,他用木勺敲了敲鍋邊,眼神示意畢安年看向帳篷邊的林菁。

畢安年身形高壯,一身泛油花的腱子肉,濃密的胡茬幾乎遮住了嘴,看上去像是個年逾三十的大叔,但人家……正經是個沒摸過姑娘手的年輕後生,他一看林菁坐在旁邊便呆住了,從臉到胸口,瞬間紅得如同煮熟的螃蟹。

這大兄弟忽地抱住膀子,飛也似的竄回帳篷,從裏面傳出充滿羞憤之意的嚎叫。

“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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