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匪窩

一路交談中得知,這位帶他們上山的兄臺名叫王立滿,之前是張掖的農戶,有一次西突厥半夜來搶糧食——他女人那時候剛嫁給他沒多久,兩人日子過得蜜裏調油,一起忙活了半年,就等着把谷子打下來,有了餘糧,日子就會一天比一天好了。

臨近秋收的時候,那傻女人每天都看着谷子笑。

這谷粒真胖,真香啊,她笑着看他。

王立滿對他們道:“咱們西北的女子烈地很,也憨,院門被踢開的時候,那些人話都不說就往放糧食的地方去,她受不了這個,拿着鐮刀就沖出去,我慢了一步,沒拉住她……沒拉住她啊……”

血把衣服都浸濕了,這天氣,不行,他女人太冷了!王立滿就把她抱回炕上,拿着自己的體溫捂了一夜,第二天裏正來的時候,一群人過來扯他女人,他才茫然地松了手,任人扯了他的衣裳檢查傷口。

裏衣跟刀口已經粘在了一起,往下撕的時候,他沒叫疼。

像是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沒了她,再好的谷子也不香了,日子過得沒趣,還不如來當山匪。”他嘿嘿笑,滿不在乎地道,“我跟寨主說,我得做點什麽,不宰幾個突厥人,以後見了她,哪有臉讓她下輩子還跟我過日子啊,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林菁沒說話,她有點難受,便轉頭看裴景行。

裴景行扭過頭,沒讓她看見自己的臉,只低聲道:“其實,從軍也能殺敵的。”

王立滿大笑:“哈哈哈哈,你說那些窩囊兵?他們不給突厥人燒洗腳水就不錯了!我是看出來了,他們根本就不敢打仗,甘州的人,搶就白搶,死也白死,還有臉吃我們種出來的糧食,我呸!”

一次次盼出兵,盼官府做主的農戶得不到回應,那他們的仇,就只能自己報了,連帶着将官府也一起恨上。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些兵保護的是皇帝,是大昭疆土。

那他們,就沒人管了嗎?

林菁第一次産生了迷茫。

因為林家的緣故,她對李氏皇族實在談不上什麽忠誠,她從小在長安長大,一心學武學兵法,對百姓民生的了解也不算多,她決定從軍的時候,只想往上爬,到了足以撼動朝堂的時候,為自己的家人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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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這個過程中,她是不是遺漏了什麽?

她認為自己只忠于戰争,那麽戰争,能讓這些痛苦的人,重新過上好日子嗎?

如果是她在甘州,面對這種情況,又該怎麽做?

也許裴景行也在跟她想同樣的問題,到了山寨門口,王立滿進去通報的時候,他對林菁道:“既然我來了,就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霍去病八百騎兵可斬敵兩千,還能俘虜匈奴單于的叔父和相國,我們不是霍去病,但誰敢說我們做不到?”

“如果韋胥不讓你出兵怎麽辦?”

“他擋不住我!林菁,如果從我第一次領兵開始,就要忍氣吞聲,不得不屈服在突厥的暴行下,那我這一輩子,也只能是一個碌碌無為,混軍功等家族庇蔭的廢物。”

“哪怕你出兵之後,會被彈劾,會被削去勳位?”

“對。”

“好,我幫你。”林菁看着他,即将沒入山頂的夕陽餘晖照在裴景行年輕英俊的臉龐,令他生輝,“我來幫你定下甘州,你相信我有這個能力嗎?”

“哈哈,我說了,你說能徒手撕人,我也信的。”

他們相互對視,從對方的眼中,都看到了從未見過的堅定。

年少意氣風發,敢比肩冠軍侯,問鼎狼居胥!

夠狂的。

然而,若是連想都不敢想,還當什麽将?還領什麽兵?

這時候,不遠處,營寨堠樓上方突然傳來笑聲。

有人故意大聲道:“唉,你說這對兒兄妹感情可真是好啊,別是一對兒出逃私奔的小情人兒吧!”

另一人也大聲道:“看這含情脈脈的樣子,哎呦呦,我也想被小娘子這麽看上一眼。”

林菁躲在裴景行身後,暗暗打量堠樓。

合黎山地勢複雜,僅僅是一個入口,看不出營寨有多大,但有經驗的人,卻可以通過堠樓的高度,來推算營寨的體量。

以門口這兩座堠樓的高度,以及考慮到他們以戶為單位居住,林菁推測這座營寨應該比他們在甘州駐防的軍營大,建造者很可能一開始就是有謀算的。

他們現在離城寨剛好一射之地,這是表現誠意的距離,如果有異動,上方哨兵随時可以射箭,所以那兩人不會聽見他們的談話,只是誤會了他們的舉動。

林菁悄聲道:“将錯就錯。”

裴景行高聲回道:“我是上山來給我妹子好日子過的,以後有機會,一起喝酒啊!”

“好嘞!”

“痛快人!”

王立滿出來的時候,出乎意料地看到裴景行跟那倆哨兵打得火熱,林菁反而垂頭站在一邊,似乎很害羞。

其實她無聊得快要數羊身上的毛了。

“跟我來,寨主要見你們。”他面帶歉意地笑了笑,抖出兩個布袋子,一人罩了一個,“男人得搜身,女的就免了。”

裴景行被王立滿仔仔細細地捏了一遍,還有一人去檢查羊背上的包裹,好不容易搜完後,裴景行一手接過王立滿遞來的木棍,另一只手去拉林菁。

林菁無奈,沒想到這寨主還有這麽多損招,她将兩只羊的繩子牽在手上,另一只手摸到了裴景行。

她體溫偏涼,冷不丁被一只暖呼呼的手握住,心裏有些不适應。

裴景行那只手一開始還虛握着,等到開始走,便什麽都不顧了,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一時之間,兩人都意識到,這是真的進了匪窩了。

眼前一片漆黑,面臨未知的危險遠比刀山火海更可怕,被這陣勢一唬,少不得有人會露餡。

林菁的食指在他掌心裏寫字,第一遍怕他不懂,一連寫了好幾遍,直到裴景行的手微微搖了搖,她才停下。

她寫:“佯。”

從寨門口開始,腳下的土地一點點變得更堅硬,他們漸漸開始爬坡,走到一半的時候,往左拐進去,王立滿停了下來,将他們推進一間屋子,然後從背後,将罩住兩人的布袋子扯了下來。

裴景行立刻轉身護住了林菁,他扭過頭,臉色有些發白,戒備地道:“你們到底想幹什麽,你們……不會真的是山匪吧!”

林菁呼出一口氣,她真怕裴景行還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現在的表現雖然有些浮誇,好歹符合了一個普通人該有的表現。

屋子裏只有一個穿着獸皮衣的年輕男人,他身上沒有山匪應有的兇悍之氣,但那一雙眼睛,卻如同狼一般盯住了兩人。

“你們不是農戶。”他肯定地道。

王立滿大驚道:“他們是官府的人?”

寨主冷笑道:“這就得看他們說不說實話了。”

裴景行回頭看着林菁,他的手慢慢移向腰帶,那裏有一把貼身的軟劍,林菁急忙按下他,大聲道:“三郎,你就實話說了吧,寨主會相信我們的!”

這聲“三郎”威力太大,裴景行霎時僵硬成一坨雕像,林菁指望不上他,一咬下唇,越過他對寨主道:“寨主好眼力,我們不是農戶,也不是兄妹,我們是……私逃出來的……”

林菁的故事可以用一句話做簡短總結,被棒打鴛鴦的富家郎君帶着镖師女兒私奔,因為沒有路引戶籍,所以只能進山當匪。

故事之前并不是這個版本,奈何兩人兄妹感太差,林菁臨時換了一個,好歹讓他們這一身細皮嫩肉有了個合理解釋。

裴景行唇角飛快地閃過一絲笑意,然後立刻戲精附體,扯過林菁的手放在胸口,聲情并茂地道:“菁兒妹妹,我說過不會負你,就一定能做到,當山匪算什麽,我絕對不會回去!”

林菁被他這麽一叫,幾乎從頭炸到腳,雞皮疙瘩層層疊疊散不去,險些要把他踹出去。

她低着頭,強忍着沖動,外人卻以為她在感動。

林菁好半天擠出一句:“三郎,我懂你的心,咱們永遠不分離。”

裴景行的手一僵,約莫也被激出一身雞皮疙瘩。

林菁得意,來啊,互相傷害啊!

寨主可能也覺得辣眼睛,他揉了揉額角,口氣終于沒那麽生硬了,說道:“既然來投奔咱們昆侖寨,就應該實話實說,弄這些有的沒的……王立滿,帶他們去西邊找一個帳篷安置下來,告訴他們規矩。”

“得令。”

“你們兩個,有什麽特長嗎?”

裴景行羞答答地道:“我會寫字,還會些拳腳,跟她學的。”

林菁:“……我跟我阿耶學的。”

寨主:“難怪你們能走到甘州來,原來是有防身本事,下去吧,稍後我自有安排。”

王立滿帶他們去帳篷的路上還有些埋怨他們對他說了謊,不過也表示理解,最後指着一個雙人帳篷道:“寨裏帳篷也不多,既然你們不是兄妹關系,那就住這間吧。”

林菁和裴景行看着面前灰撲撲的帳篷,一時百感交集。

“我就說不能半路改劇本,你看看。”他有些幸災樂禍。

“如果我不從軍,就該去寫話本,只要主角不是我。”

“為什麽?”

“這樣我就可以坑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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