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信任
合黎山的某個靜谧之處,一座帶着小院子的木屋建造在懸崖邊,後窗下方便是聳立的峭壁和望不見底的深淵,叫人忍不住懷疑,能故意将房子建造在這種地方的人,都有一顆作死的心。
突然,一只手推開了後窗,一股子熱氣瞬間撲了出來,轉眼在天地間消弭。
霍九将手收了回來,他前方的案幾上,擺放着香爐和一個紅漆雕花木盒,他呵出一口寒氣,将那盒子打開,裏面裝着薄如蟬翼的面具,疊在一起,大概有數十張之多。每個面具下方都綴着一塊小巧的金箔,他在裏面挑挑揀揀,拿出一張綴有“四五號,病容”的面具。
他将面具舉起來對着窗外的光,沉吟道:“這次裝個病吧,萬一再遇到她,好歹能求個心軟。”
他對面坐着一個身材如熊的胡人漢子,臉上眼睛、鼻子、嘴、耳朵……無一處不大,是個看上去十分粗犷的漢子,可他一張口說話,竟是文質彬彬地操着一口純正的金陵洛下音,笑着道:“主人打輸便罷了,怎地輸得如此沒志氣?”
“被獵人的刀逼着脖子的滋味兒,我可不想再嘗試第二次。”霍九往身後的軟墊上一靠,年輕健壯的身體舒展開來,那一雙無處安放的長腿抵在案幾上,十分惬意。
“可我看主人回味不已的樣子,像是很期待再見到她,我知道您沒經驗,還是讓我來告訴主人吧——女人就是刀尖上的蜜糖,只要品嘗過一次,哪怕再鋒利的刀,也阻擋不了您。”
霍九笑道:“赤力木,你不心疼你家主人,竟敢取笑我,看來你想好好回味鞭子的滋味了。”
“請原諒我,我的主人,因為我今天真的很震驚,您居然被一個女子打敗了,還用盡了計謀和美色才逃出來,吾神在上,這件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中原有一句話,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比我強的大有人在,不要犯了坐井觀天的笑話。我只是沒想到會在昆侖寨遇到她,跟我的計劃不一樣。”
“主人想與她交好?可她還只是個連勳位都沒有的白丁。”
“林菁畢竟是林家的後人,只要能活下來,崛起是必然的事,如果可能的話,我并不想跟她交惡。赤力木,你看看這個初出茅廬的姑娘,裴景行、左平這樣的人與她私交不錯,裴元德似乎也對她十分青睐,甚至将她派到了他最在意的兒子身邊……不得不令我想到臨行前,大祭司對我說的那句話。”
赤力木回憶道:“大昭氣數未盡,将星缺位十五年,蟄伏藏鋒,非是不出,一出便天地失色,衆星相随。”
霍九将手中的面具放下,看着窗外雪山,藍色的眸子蒙上了一層寒氣,他低聲道:“是啊,已經過了十五年了……”他的手不自覺地握緊,某種悲傷沉郁的感覺,正順着他皺起的眉峰,漸漸蔓延。
赤力木十分有眼力,他立刻岔開話題,問道:“主人,我不明白,為什麽您會将韋胥的秘密告訴他們。”
霍九瞥了赤力木一眼,那種感覺又很快消失下去,他神色如常地道:“韋胥不夠心狠手辣,這樣的人難成大事,如果我是他,會選擇在那場宴會上殺死這兩個人,順手接管了那三千兵馬,然後把黑鍋甩給西突厥還是随便什麽人,保證讓裴元德的人查不出來就得了。可惜的是,這慫包不敢對裴景行動手。既然韋胥已經沒用了,還不如利用他釣出更大的魚,大昭的水越渾,越方便我們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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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主人,果然有遠見,但是屬下還有最後一點疑問。”
“赤力木,你這麽在意她?”
“主人所在意的,便是赤力木所在意的,那麽,既然主人已決定與林菁交好,為何還要将林菁的行蹤告訴給昆侖寨?”
霍九朗聲大笑:“當然是為了錢,他們那點兒本事又殺不死林菁,這錢不賺白不賺,至于下次再遇到她,”他眼波流轉,顧盼生輝,“我手上至少有二十條與她息息相關的情報,你猜她舍不舍得殺了我?”
“下一次我一定宰了他!”林菁心裏暗暗恨道。
林菁不怕這些黑衣人,她怕的是緊跟着這群黑衣人下山的昆侖寨逃民,這些人都是真正的老百姓,拿着像模像樣的武器,使得還是莊稼漢的把式,為了不傷害逃民,她打得束手束腳,耽誤了不少時間。
與裴景行回到軍營,已是深夜。
就這樣還睡不成,裴景行精神得跟一只鬥雞差不多,非要拉着她商量怎麽找出韋胥謀反的證據。
他亢奮地在帳篷裏走來走去,自言自語道:“找幾個生面孔去他府裏做卧底?不好不好,進去了也只是幹粗活,打探不到什麽有用的消息。要不然我去他們家小住?住多了,他會不會參我怠慢軍情?還是想辦法把他控制起來,我有三千兵我怕誰啊?但是……打草驚蛇也不好,我要不要跟範允麟實話實說呢?他怎麽可能信我!林菁,你會易容對不對?”
“我不會。”林菁木然道。
“那你出個主意?”
“不要,我好想睡覺。”她頭一歪,趴在案幾上,瞬間睡着。
林菁太累了。
與霍九的搏鬥太耗精力體力,路上又遇到追殺,回來後,裴景行在耳邊喋喋不休的聲音十分催眠,林菁什麽都顧不上了,幾乎秒躺。
裴景行呆住了,有那麽一瞬間,他誤以為林菁出了什麽事,立刻跪在她身旁用手指探她的鼻息,發現她的呼吸又沉又重,明顯是睡得熟了,才松了一口氣。他索性坐在她旁邊,聽着自己剛才急切的心跳聲,過了好了一會兒,他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她的臉頰,人還是一動不動。
不知為什麽,他突然心情大好,低下頭,對着她的耳朵輕聲道:“壞心肝小騙子,你居然這麽信任我,你自己知道嗎?”
壞心肝小騙子睡得人事不知。
裴景行取了架子上的披風蓋在她身上,輕手輕腳地走出了自己的帳篷,吩咐親兵守好這裏。
他并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做,也懶得多想。
他只知道,這份信任,他寧死都不想辜負。
第二天,兩人相顧無言,裴景行有心再探韋胥,奈何這“風寒”得的大張旗鼓,也不好去得太快,只好派出幾個口才好的親兵,進甘州城打探些消息。
裴景行招來了心腹,幾個人在那裏讨論得口幹舌燥,不停上茶,那負責烹茶的親兵正是朝晖,林菁認出來,他也是在幽州大營看守過她的親兵甲。
朝晖的烹茶手法不錯,林菁眼都不眨地看了許久,直到朝晖默默地遞給她一盞茶,她急忙謝過。
裴景行冷不丁往這邊掃一眼,便看到這一幕,他立刻惡向膽邊生,大聲道:“來聽聽林軍師有什麽高見。”
林菁喝了一小口茶,裴景行的夥食相當不錯,他的茶裏,除了蔥、姜、桂皮、橘皮、羊奶和羊油,還有比較難得的胡椒,香氣濃郁,微帶辛辣,入喉即暖,十分适合現在的天氣。
她依依不舍地放下茶杯,看着在座的幾人,開口道:“現在,我們和甘州官府,已是敵對兩軍的關系,如果裴小将軍想開戰的話,在這之前,最好先梳理清楚三個問題。第一,你的目的是什麽?第二,你能做到什麽?第三,皇帝允許你做什麽?”
“韋胥勾結西突厥,逼甘州民反,我當然想制止他的行為,将其繩之以法,這便是我的目的;我現在有三千兵馬,甘州四守捉加起來也不過一千多人,只要調度得當,甘州城我手到擒來;至于聖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當然不願失去隴右道,更遑論我行的是大義,誰人能在聖人面前參我?”
林菁搖了搖頭,“你看不出來嗎,韋胥只是一個棋子,有背景更深的人在支持他,所以你的目的,應該更深更遠;別看你現在有三千兵馬,其實你什麽都做不了,只要你先出手,第一個容不下你的不是韋胥,而是範允麟,這是他的治下,你未經過他的許可,私自與甘州守軍相互殘殺,最高可判你個謀逆;至于皇帝陛下,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內亂,你真的大動幹戈,恐怕不止自己要遭殃,還會給政敵送上把柄,直接拖垮你阿耶!”
“這樣啊……”剛才還雄赳赳氣昂昂的鬥雞,現在頭頂上的雞冠子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靡了下去,裴景行一腔鬥志都被這席話澆滅了。
一個參軍不忍看裴景行消沉,開口道:“要這麽說的話,我們就只能眼睜睜看着亂象發生,什麽都不能做嗎?”
另一人也道:“如果不做些什麽,我們可就要去合黎山剿匪了啊!”
“根本不需要做這些,”林菁端起茶碗,悠然地品了一口,“我們去打西突厥,就可以從源頭上解決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