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鴻翎
這一場打得突厥人膽戰心驚, 拔延诃勒帶着人跑出幾裏外, 鼻子裏似乎還能聞到那股煙熏火燎的死氣。@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就算沒有親眼所見, 也能想象甕城裏是什麽樣子,數千人被活活燒死, 除了幾百名在入口處,有幸及時逃出來的人以外,後面再出來的,都是一個個火人, 最後都堆疊在門口,一個都出不來了。
只能聽到那瘆人的慘叫聲。
連正毫不猶豫地帶着人撤退了, 拔延诃勒帶着殘部逃離,他就算還想打, 底下被吓破了膽的士兵也無力再戰。
這是一場地獄般的戰役, 它的兇殘足以令游牧民族發自內心地顫抖。
“林菁。”拔延诃勒說出這個名字,像是要把這兩個字咬碎一般。
各州都有斥候追蹤敵軍,因此甘州之戰的詳情于兩日之內便傳遍了整個隴右道,但裴景行還需自己上表戰況, 他将這場戰鬥寫成了折子上奏,在計算軍功的時候, 他特意對林菁道:“這一次你當居首功, 但火燒甕城實在太過殘忍,長平之戰白起坑殺四十五萬軍民, 一直為後世诟病,你身為女子卻用此計嬴得戰争, 同樣要面對四面八方的質疑,可有心理準備?”
“沒關系,如實上報吧。”
裴景行遂将将林菁寫在了戰功表第一位,這一次他不再低調行事,而是派出了鴻翎急使。
大昭朝的鴻翎急報只用來傳遞軍情,信封和信使的頭盔上都粘着三根染紅的雞毛,由騎士八百裏加急,晝夜不停趕往長安,只要見到此信,遇關開關,城門無阻,可入皇城,直達聖聽。
在十五年前,鴻翎急報只會帶來大捷的消息,人們只要看到騎士頭上的紅翎子,就會歡呼勝利。
然而,曾幾何時,無論官員還是平民,甚至是禦座上的皇帝陛下,都不願意看到鴻翎急報,因為每每傳來的,都是邊關告急的消息,蘭州、涼州、甘州、肅州、瓜州、沙州、玉門關……最後連長安城都險些被突厥人兵臨城下。
這一日,晨鐘奏響,各坊門大開,一群穿着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衣服的人便沖了出去,長安城忙忙碌碌的一天便這樣拉開帷幕。
突然,從城門方向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一名身穿大昭軍隊标志性朱袍皂靴軍服的騎士疾馳而來。
他聲音已經嘶啞,但還是竭力大喊道:“甘州大捷,鴻翎急報,阻攔者殺無赦!”
那騎士半伏在馬背上,顯見是疲憊不堪,已不能正常禦馬,只能用繩索将自己牢牢縛在馬身上,防止人摔下來。他身後還跟着兩名甲胄俱全的城門官,護着他一路從朱雀大街奔向位于北面的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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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朱雀大街兩邊的長安百姓簡直不敢置信。
“鴻翎急使報的是什麽,我沒聽錯吧?”
“甘州大捷!”
“我滴親娘,這是突厥人又打來了?”
“甘州居然打贏了?”
随着宮門被叩響,從朱雀門開始,城門官停步,轉由禁軍接受護送,皇城各大門一路暢通,将要行至紫宸殿的時候,禁軍停步,轉由千牛衛一路将鴻翎急使送到宮殿門下,左右兩人幾乎是将鴻翎急使從馬上架了下來,扶到了皇帝李茂的禦座前。
此時正是小朝會,紫宸殿內除了兩名千牛備身,便是真正權傾朝野的宰相們。
領頭的是左仆射史鳳山、右仆射陳恪、裴元德,随後是侍中溫有節,兵部尚書盧松,還有左骁衛将軍馮景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名鴻翎急使身上,他從身上取出急報,呈于皇帝禦覽。
李茂身形清癯,雖然只有四十多歲,但他華發早生,面容威嚴,唯有一雙眼眸亮得驚人。他将急報浏覽一遍,終于露出了笑意,命貼身太監寧珏拿給諸宰相。
“臣恭喜陛下。”史鳳山看過後笑道,“亭思公,你果然為陛下尋得一員猛将。”
史鳳山體型圓潤,站着不動的時候仿佛寶殿裏的彌勒佛,動起來的時候渾身的肉顫巍巍的,如一團搖搖欲墜的肉凍,看着有些滑稽,但沒人敢嘲笑這位輔佐過兩任帝王的群相之首,位極人臣的背後,也不知有多少敵人敗在這一層肉褶堆出的笑容裏。
陳恪面容儒雅,他謙遜地笑了笑,“這是聖人洪福齊天,”又對裴元德道,“果然虎父無犬子,三郎領兵不過半年便有三場上獲之功,實乃可造之材,”@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元德因涉及到自己兒子,只是颔首示意。
侍中溫有節皺眉道:“把敵軍困在甕城裏活活燒死,太過血腥殘忍,這不符合聖人的仁愛之道,也與我大昭恢弘氣象背道而馳。”
兵部尚書盧松一哂:“甘州守城兵馬不過五千人,敵方游擊‘盜匪’有一萬五千人,溫公莫非想要兵不血刃地拿下這上陣上獲之功?”
溫有節冷哼一聲。
李茂開口道:“甘州此捷不易,雖然手段過于淩厲,但無傷大雅,将捷報公示,讓百姓也知我邊關将士威名。”
衆人心中都是一凜,看來皇帝是想擡舉某人了,可如實公示的話,這火燒敵軍的酷烈手段又會帶來負面的名聲,這又是抑又是壓的,果然才是皇家手段。
李茂面朝盧松問道:“按照軍功來算,這戰功表第一,該封什麽勳位了?”
盧松忙道:“居延海大捷之後,林菁已是正七品雲騎尉,這一次她獻計獻策有功,且又有先鋒、跳蕩等功勞加身,應封正六品骁騎尉,可值軍鎮守捉。”
李茂手裏端着一盞茶,沉思了片刻,對裴元德道:“延允,你家三郎也該升一升了,既然這般優秀,也不必在邊關蹉跎下去,回來練練兵,盧松,把甘州的人馬調動安排一下,明天把折子遞上來。”
盧松正想答應,卻不妨裴元德站了出來。
即使聽到皇帝要獎賞兒子,他的聲音依然波瀾不驚,用一種冷靜得幾乎冷酷的聲音,對座上的帝王道:“臣認為該調動的,不僅僅是甘州。”
李茂來了興致,“此話怎講?”
“大昭久未贏得一場大捷,歸根結底,則是軍中弊病沉積,且老将如惇武侯、良國公、符将軍等,都已經年邁,新人卻還欠缺歷練,等到戰事爆發才匆匆趕上沙 場,無異于揠苗助長,放眼兵部諸将,除了尉遲讀武,唯有獨孤止可堪大用,大昭将才青黃不接,臣以為,該給諸位年輕将軍歷練的機會。”
李茂吹了吹茶湯上的散沫,看似随意地道:“邊關換防不是小事,愛卿可有良策?”
範允麟之前在軍使的位置上也幹了十來年,這等邊關重将除非有大事,否則一般不會更換,這一次因為甘州民亂,把範允麟撤下來換了尉遲讀武,已是大陣仗了,聽裴元德的意思,還想将其他年輕将領也送上邊關,那勢必又是一場洗牌。
然而,如果不這樣的話,如上一次突厥南下,邊關一時兵敗如山倒,老将折戟,年輕的将領又不堪大用,那麽兵臨渭水的危機便還有可能上演。
裴元德道:“大昭毗鄰草原土的疆土,有隴右道、關內道、河東道、河北道,這四道也是最應該嚴密布防的地方,邊關雖然苦寒,屯兵屯田固然枯燥,卻是能壓下 人心中浮躁的好地方,不瞞聖人言,三郎平時頑劣,也是臣帶到幽州大營之後放才有所成長,各地守捉墨守成規,如果不是這一次三郎帶兵入駐甘州,也不知甘州如 此危險,想來,年輕人銳意進取,必定能為軍部帶來一股清流。臣建議兵部遴選二十歲以下将領十人,帶兵入駐各險關軍鎮,尤以與西突厥接壤的隴右道,更是歷練 的好地方。”
李茂略一想,便笑道:“尉遲讀武剛去隴右道做了軍使,也正好是換新血的好時候,延允此計甚好,兵部也不忙着遞折子,将隴右道和其他三道的駐防安排全部拟好,再遞上來。”
盧松驟然增加了工作量,只能暗自苦笑,自然是應下。
下了朝,李茂叫住了裴元德。
君臣二人在廊下飲茶,明明歲數相近,裴元德年輕俊美得近乎妖,而李茂卻已華發十年。
李茂道:“三郎第一次被放出去,就得了這麽多功勞,你後繼有人,教人羨慕。”
裴元德端着茶暖手,他輕笑的時候,旁邊負責灑掃的宮人都羞紅了臉,不敢直視。
“哪裏話,他也就是占了天時地利人和,僥幸罷了。”
李茂品了品這句“天時地利人和”,問道:“三郎還未定親吧?”
裴元德大笑道:“我還想向聖人求個恩典,快饒了三郎吧,盧公每次上朝時看我的目光都泛着綠,我幾乎是繞着他走。這一次,我是真的不想再左右孩子的婚事了,”他低垂眼眸,看着廊下冒出新芽的花枝,“就算我疼他一次吧。”
李茂眯着眼,也笑道:“三郎的婚事也是一波三折,聽你的,不提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元德一直壓着裴景行的婚事不談,盧氏幾次明裏暗裏地想要聯姻,可都如泥牛入海,他是想把自己最鐘愛的兒子留給誰?
裴元德離開後,李茂又換了一身常服,問道:“我方才看到了海棠,大明宮的人來打探消息了?”
寧珏連忙回道:“正是皇後殿下身邊的海棠姑姑,鴻翎急報進城,誰沒個好奇心呢,再說皇後殿下母儀天下,說不定是想幫大家分憂呢。”
李茂道:“你倒是想得美,她何曾這麽懂事過?”
寧珏嘿嘿讪笑兩聲,活躍了下氣氛便道:“大家想去何處歇腳?左貴妃剛命人送了一盅湯水,想必已經在等着大家了。”
“那便去阿楊那坐坐,對了,把七郎也叫來,我有事問他。”
能被皇帝陛下直接成為“七郎”的人,這天下就一位,可不就是左貴妃的親侄子左平。
寧珏笑着應下:“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