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逐月
“大事都是兄長自己做主, 我真的……知道的不多啊……”
林菁把橫刀往梁洛仁脖子上挪了挪。
“你別, 別動手……我說的是真的, 在兄長沒稱帝之前,我連個官職都沒有, 兄長做的事,我真的不清楚啊!我只知道,兄長除了與突厥人有來往之外,的确與大昭有聯系。”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個時候,梁家還沒有這麽大的野心。
梁家很久以前便定居在河朔三鎮, 赫連勃勃時期便是當地的豪族,經歷了數個朝代變遷, 直到大昭建國, 因為一直在當地本本分分,梁師都被家族推舉出來,成為了大昭的一個很普通的地方官員,這類人身後有家族撐腰, 在當地有些名望和勢力,升官全看天賦和運道, 如果沒有後來的事, 梁師都也只會泯然于衆,名字最多出現在家譜和縣志上。
大昭建國初期, 邊境不穩,林遜授命督防河朔三鎮,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名中年文士找到了梁師都。
沒人知道他們商談了什麽,梁洛仁只知道這個人在梁家盤桓數日後才離開,從這之後,梁師都開始忙碌起來,他廣納門客,挑選心腹,還四處打聽胡商的蹤跡。
梁家的家底,梁洛仁作為嫡出的次子也是知道的,從公中出的錢絕對不夠兄長如此開銷,他懷疑兄長發了一筆橫財,而這筆財富,很有可能與那名神秘的文士有關。
梁師都與其他家族應酬的時候十分大方,在這一段時期內,誰提起梁師都,都不吝于溢美之辭。他很快得到升遷的機會,在朔方城內任判司,調令下來後,他便帶着父母一起遷進了朔方城。
當時,兄弟二人的內院已經開始那段不倫的關系,梁師都自然也要帶着梁洛仁一起去,梁洛仁還暗裏地要求兄長給幫他在朔方城裏安排一個好職位。
而梁師都只是冷笑。
不久之後,朔方城舉城迎接林遜林将軍,當時各級官員都忙着讨好林遜,舉辦了盛大的宴會。
就在宴會舉行的中途,突厥人打了過來。
大家并不在意,朔方城固若金湯天下誰人不知?不擅長攻城的突厥騎兵或許打別的城還有嬴的可能,面對朔方城以蒸土築成的城牆,突厥人別想撈到一點好處。
士兵們甚至站在城牆上嘲笑突厥人帶來的簡陋雲梯。
林遜不愧是老将,他迅速制定了作戰計劃,将朔方城安排得井井有條。
但誰都沒想到,在突厥騎兵發動攻城之後,朔方城的北方城門居然在短短兩刻鐘的時間內被攻破,林遜只能帶着大昭鐵騎出城迎戰。
當時的大昭在朔方城裏的駐軍并不多,只有三萬人,面對四萬突厥騎兵,身後畢竟有朔方城可做防禦,如果勉力一搏,不是沒有嬴的勝算。
但整座城的調度都出了問題,城裏的将士不是找不到,就是在生病,要麽就是醉了酒,令不能行,行不能立刻到位,這在戰時是足以致命的巨大失誤。
後續的部隊沒有跟上,再加上其他城門也需要士兵放手,林遜出城迎戰時,身後只有不到一萬人。
這位老将最終被突厥人截殺在城外,突厥人進城的時候,用昭軍馬槊頂着林遜的人頭,在朔方城中洗劫了整整三日。
梁洛仁拿過一張紙,取過書案上擱置的狼毫,将毛筆放在舌頭上潤了潤,幾個簡單的線條,便在紙上勾勒出一個男子的背影。
“我沒看清那名文士的長相,只記得他的背影,哦對了,還有……”他忙在紙上添了幾筆。
那是一枚男子腰間佩戴的玉佩,形狀很特別,是一團雲朵托着一輪弦月。
“我從未見過雕工如此精致的玉佩,只見過一眼便不能忘,這‘彩雲逐月,仙境妙趣’,意境清雅脫俗,定是大家出品,或許能為将軍提供線索。”梁洛仁戰戰兢兢地道,還不忘偷看林菁的神色,心裏祈求能夠過關。
她伸手卷起那張紙,收起了橫刀。
林菁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大部隊裏。
昭軍紀律嚴明,攻進城之後并不騷擾百姓,對于梁軍,投降的綁起來做俘虜,不投降的直接殺掉,不必多言。
左平和陸文許已經占據了皇宮正殿,已經俘虜了皇後張氏和梁府二郎,在與梁洛仁心腹扯皮的時候,各官員的花名冊也列了出來,左平派人挨個宅院去叫,仍是本着投降不殺的原則。
貝提耶并不在名單中,他成了昭軍攻打朔方城的功臣之一,大昭對他會另有安排,所以這個時候,林菁不能去找霍九,兩人另有約定。@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梁洛仁随後也出現在了正殿,他看到剛剛挾持他的林菁也出現在正殿上,差點忍不住用手捂住脖子。
作為梁國現任皇帝,戰敗的一方,梁洛仁交出玉玺,面向大昭皇宮跪拜,正式成為了大昭的俘虜。
對朔方城的收編将持續一段時日,鴻翎信使已經派出,等到朝廷派出欽差核實後,他們便可以班師回朝了。
林菁托着下巴看左平忙碌,她這次沒受傷,也沒什麽活要幹,正好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順便蹭左平的夥食。
左平現在占着梁國的皇宮,他是夏州軍使,這次攻城的行軍總管,理論上來講,是目前朔方城權勢最高的第一人。@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為了讨好他,宮裏的人無所不用其極,現在給他準備膳食的人,當然是禦膳房的禦廚。
不過左平顯然不在意這些,畢竟是在皇帝身邊做千牛備身的人,梁國的食物再精致也及不上長安,能填飽肚子就夠了。
而且他實在太忙。
左平沒功夫吃的食物都進了林菁的肚子,他餓極了也不吃那些湯湯水水,直接抓了蒸餅大嚼。
至于另外一些東西,林菁便不能分擔了。
“函陽殿的六公主有密報上奏,求見軍使。”
“紫輝殿的芳嫔有重要情報告知,求見軍使。”
“高禦史家中庶女有國寶上呈,求見軍使。”
“廉王府的郡主在外高喊與軍使有舊……”
左平擰着眉,實在沒耐心:“全都不見,再有擾亂軍心者立斬不饒!”
他現在必須安撫那些惶恐的梁國官員,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何況是見這些故意添亂的。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一批人,外面還一堆排號等着來見他的,左平趕緊止住,這才有空灌幾口熱茶,他回過頭,看着一臉吃瓜相的林菁,頓時眼睛一眯。
“很閑?”
林菁堅決地道:“不,我沒有,我可能受了點內傷,要休息。”
……嬌弱地癱倒。
左平冷哼,他知道林菁一直在他身邊,親兵端上來什麽消滅什麽,胃口極佳。
他有心想要拿幾本要核對名單的冊子吓她,又怕真把她吓走,相處這麽多日子,他早就知道林菁除了兵書和話本,對其他帶字的東西基本沒興趣,是個表面看着十分文雅精致,其實內心無比粗犷的姑娘。
他提醒道:“那就好好歇着,但也別太不上心,我現在處理的軍務都是你以後可能遇到的,多積累點經驗沒壞處。”
“好,你忙着。”
左平吩咐人繼續宣召梁國官員,就在這時,林菁突然湊到他身邊,伸出食指蘸了茶杯裏的水,在案幾上畫下一個圖案——彩雲逐月。
她狀似不經意地問道:“這圖案好看麽?”
左平一愣,然後側過頭看她,光潤如玉的臉上閃過一絲笑容,也伸出手指蘸了些茶水,在那圖案上改了兩筆。
“這樣就好多了。”他輕聲吟道,“月色皎皎,心似流雲。”
林菁只能勉強還原圖形大體模樣,左平改過之後,基本接近梁洛仁繪制的水平,像樣多了,但是……他幹嘛笑得這麽溫柔?
林菁狐疑地看着左平,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不過她本就是想問問左平見沒見過這圖案,現在目的已經達到了,她伸出手胡亂地在水印上來回蹭了兩下,起身道:“突然想起還有些事要辦,我先回營了。”
目前的朔方城裏,她只能信任霍九和左平,既然左平不知道,那就等晚上問問霍九,再不然的話,就得等到回長安再說了。
跟着攻城的昭軍都駐紮在了城裏,但林菁為了方便見霍九,趁城門未關閉前帶着親兵出了城,回到了原來的大營中,漫不經心地聽着班音喜氣洋洋地計算軍功,一邊盼着夜晚的到來。
今晚的月色沒有辜負有心人。
恰是一彎弦月,稀疏的雲層飄忽地散開,露出綴着漫天星子的夜空。
林菁出了大營,向着西方踏月而行。
朔方城的西部恰好是賀蘭山的東麓,也是霍九與她約定相見的地方。
越過低矮的灌木叢,穿過層層疊疊的楊樹林,在倒映着月影的湖泊上如蜻蜓點水般輕縱。
她從未将輕功用得如此輕快,一想到要見那個男人,從內心滿溢而出的愉悅傳遍全身,一切都手到擒來,近乎一種至臻化境的感覺。
這是林菁第一次,帶着滿心的喜悅,帶着屬于她的勝利,帶着從未有過的憧憬,去赴一次約會。
這樣的甘美與溫柔的月色交融,輕柔地托着明媚的少女,将她送到情人的身旁。
霍九穿着一身胡人傳統服飾,華美驚人,腰間是寶石腰帶,上面挂着一柄同樣綴着寶石的彎刀。
他閉着雙眼,抱臂靠在一棵高大的黃柏樹旁,腳下燃着一團炙熱的火光。@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聽到不尋常的風聲,那雙眸子剎那間睜開,像是一道利光刺破了靜谧的夜,然後他緩緩展開了雙臂,接住了飛奔而來的林菁,緊緊地擁抱她。